清晨第一縷魚肚白將天幕之時,雨勢絲毫不漸。
風重華毫無睡意,就這樣站在窗前過了。
經此,整個後院的人人自危,個個都不敢闔眼。
風重華的話她們都聽到了,一想到不能再去尋找文氏和弄影,瓊珠與許嬤嬤就恨不得以死謝罪。
“姑娘,我們該怎麼辦?”瓊珠悽然,第一次失了方寸。如果不是她夜裡非要出莊回京城報信,怎麼會被皇城司的人抓住?姑娘爲了救她,把自己說成一個弒父的人這才能從前院走脫。
風重華擡首,漆眸犀利地注視着屋中衆人:“現在當務之急便是要穩,我們千萬不可以自亂陣腳。母親失蹤我比你們更難過,可現在並不是尋找她的時候。倘若我們露了馬腳,不管是我們還是舅舅,都難逃一死!你們都是有家有口的,當明白我的意思。許嬤嬤,你願意你侄兒死嗎?瓊珠姑姑,你願意你兒子死嗎?憫月射月惜花,你們都是有父母的,願意讓父母兄妹陪你們一起死嗎?”
風重華緩緩看了看衆人,又將目光轉向窗外,眸光斂垂。
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求上蒼保佑文氏與弄影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而不是冒冒然的派人去找她們。
出去的人越多,折損的人越多。
聽了她的話,瓊珠臉頰微僵,低低應了聲是,而後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都怪我!”
“怪我!”許嬤嬤撲通一聲跪倒在風重華身後,“都是奴婢沒看好大娘子,都是奴婢丟了大娘子……”
聽到這倆人自責的話,風重華不由閉緊雙眸。
須臾,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不怪你們,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怕與母親聯繫多了會令人生疑,將她送到水杆子衚衕後就再沒見過她一面。如果我能及時出現,化解她的心結,她又怎會生出要尋找我的念頭?”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何怪你們?”
風重華的聲音越來越低,羽睫投下濃郁陰影,將她的哀傷遮住。
費盡千辛萬苦才把母親救出來,眨眼間又失去。
這份苦,又與何人說?
後院中枝殘葉敗,落紅遍地,風雨後,只剩滿院瘡痍。
風重華擡眸瞧向天際,秋雨蕭肅中,水霧籠罩了她身上的粗麻喪服,亭亭似枝頭的白玉蘭。她擡頭,籠了籠被風吹起的青絲。
“通知竈間準備早膳吧,想來那些人勞累了,也都餓了。”
射月卻是一愣,忍不住發問:“姑娘,他們綁了瓊珠姑姑,怎麼還他們準備早膳?讓他們自做去。”
風重華蹙眉不語,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幾個丫鬟便知她心意已定,只得出去傳話。
早膳過後,前院又有人過來傳話,說是請風重華過去。
這一次,只許她一人過去,不許帶任何丫鬟。
瓊珠和許嬤嬤頓時急了,風重華又勸了一番這才起身去前院。
正堂裡燃着紫述香,香霧飄浮在屋中,牆角芍藥輕曳,水仙漸綠。
夜間擺在堂中的紫檀木圍屏不知何時已挪開,新換了兩張矮榻和低幾,矮榻上坐着一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棋秤,修長如玉的手指捻着一枚白子久久不曾落下。
遠處烏雲翻滾如墨,暴雨傾注。院中野蔓滿牆,薔薇橫臥。
風重華在正堂中,傾國驚豔。
而後她緩步向前,坐在了空的一張矮榻上,客氣地笑了笑:“見過漢王世子。”
韓辰擡眼瞥了瞥了她,神色柔和:“縣君來了?下這麼大的雨,辰還怕請不來呢。”而後,他將黑子棋盒往風重華處推了推,以目示意。
風重華垂眸而笑,拈起黑子落下。落子之時用餘光瞥了一下左右,這正堂中看起來空無一人,可是卻步步殺機。
更何況,瓊珠又被她留在後院,唯一能幫她的人也不在身前。
想到這裡,風重華瞥了一眼堂中的香爐,淺笑道:“世子好雅緻,這紫述香幽香淡泊,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應是從西域進貢的吧?”
韓辰勾起一側脣角,眼睛不由自主的在風重華面上打了個轉。這小姑娘果真很聰明,居然懂得與人說話時先恭維對方好營造一種溫馨的氣氛。
看樣子,自己不能把她當做普通十歲孩童來對待了。
“明德縣君果真博聞廣記,居然能一口說出這紫述香的來歷。”韓辰笑了起來,目光落在風重華拈着黑子的柔荑上,“說起來夜裡都是一場誤會,其實皇城司的士卒們也都是盡忠職守,各司其職。貴莊的人夜出山莊,他們自然得查一查。其實,貴莊的下人也是幸運,若不是士卒們不忍心殺死婦孺,只怕縣君見到的只能是一具屍體了。”
然後他看到那雙如美玉般滑膩的玉指沒有半點遲疑的將黑子落在棋秤。
“多謝漢王世子手下留情,說起來我現在還後怕不已呢,”風重華輕輕捂了捂胸口,一副後怕的表情,“也都怪我思慮不周,居然生出讓瓊珠替我報仇的心思。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
風重華擡眼看了看韓辰:“昨夜事,世子會不會告訴別人?您也知道我的處境,如果被人知道昨夜事,只怕……”說到這裡,她不再出聲,只是微斂雙眸,輕輕齧咬脣角。
聽到此處,韓辰頰間笑意漸深,眸中卻閃動着異樣光芒,平添了幾分犀利。
“聽說明德縣君立志爲母守制三年,不知可有其事?”韓辰再落了一子。
風重華緩緩點頭,大方得體。
“這裡左右並無村落,離官道又遠,縣君在此守制不知夜間可會害怕?”
“怕,怎會不怕呢?不過,母親一定會在天上保護我的。”
“聽說你父現在賦閒在家?”
“正是。”
“安陸伯府果真好手段,想當初丟失祭器之事鬧得滿朝風雨,居然只是罷官了事。”
聽到這句,風重華心頭猛跳,呼吸頓時亂了節奏。
韓辰聲音溫潤細軟:“我聽說,前幾月你與你母被安陸伯府趕了出去。這安陸伯府好大的膽子,先是欺凌我姑母護衛之人,而後又將人活活逼死。說起來,我與你也是同仇敵愷……”
韓辰勾脣輕笑,深邃眼眸中卻平靜無波,看不到半點笑意:“你母去世那一日,我正在姑母府上,還說起你母。若是明德縣君不介意的話,可否算我一份?”韓辰說着話,身子輕輕向前俯,一股男子的陽剛之氣洶涌澎湃着往風重華處襲去。
風重華微怔剎那,連忙側過身形,雙頰卻已泛白一片。
“算世子一份什麼?”風重華強做鎮靜。
“報仇啊!”韓辰手指越過棋秤,落在風重華的袖間,輕輕摩挲着粗麻喪服,“安陸伯府連我母姑護衛之人都敢逼死,等於不將皇家放在眼中。身爲皇家一份子,我豈能坐視不理?”他揚眉輕笑,了滿身傲氣,“你說,是要安陸伯府抄家滅族?還是千里流放?又或者綾遲?”
“什……什麼……”風重華喃喃失神,脣色蒼白。
“你想要他們怎麼死?他們就能怎麼死!只要你一句話……”韓辰眼眸深凜,從風重華臉上掠過,堂內紫述香飄浮,幽香暗送。窗外雨絲如晦,倒映在她流光溢彩的眸中。
而後,他輕輕俯在她耳旁,吐氣如絲:“文氏在哪……”
“她不在……”風重華的手好似不穩了,白子砰的一下掉落在棋秤上。一聲輕響後,她驀地清醒,臉色駭然。
正堂裡一片死寂。
空氣中,彷彿有撕帛之聲傳來,又如同瓷器秞面碎裂。
風重華只覺得頭皮發麻,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韓辰卻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看到面前人的驚慌,他的眸子似乎只專注於棋秤上。
片刻,再落一子。
“該你了。”
有美如斯,如砌如磋,如琢如磨。善戲謔兮,猶以爲好。此時有美卻無酒,真真是掃興。
韓辰倏然擡眸,寒光乍現。
藏在陰影中的八斤微微點頭,片刻翻窗而出。
只聽得一聲悶哼傳來,而後就寂靜了。
韓辰擡眼看了看風重華,突生悵惘寂寞之感。
父親荒唐,祖母無知,舅舅又位低官微,雖是有周氏和衍聖公這兩門親戚,卻是遠之又遠。
將來如果沒人幫她,想必她也就在鄉野中渡過一生了。
又或者投奔舅舅。
他看着掩在粗麻袖中那雙纖纖玉指,長長嘆了口氣。
生母還在,她卻要爲別人服喪,這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想到這裡,韓辰聲音不覺放低:“風姑娘,我想要你身上一樣東西。”
風重華還未從方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連抖纖濃羽睫,顫聲道:“要什麼?”她甚至都沒發覺此時韓辰對她的稱呼已由縣君變成了風姑娘。
捕捉到她的神色,韓辰眸中的凌厲之色稍減,泛起了戲謔:“要你這條命。”
檐下風起,秋雨簌簌,帶來徹骨的清寒。
小劇場:捕捉到她的神色,韓辰眸中的凌厲之色稍減:“要你這條命。”
“啊?”風重華倏忽擡眸,大驚失色。
說時那時快,只聽得噗的一聲,一把尖刀沒入了風重華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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