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永安殿。
寧皇后斜靠在榻上,面帶微笑地看着女官陪年僅四歲的皇子李道明玩耍。
李道明身爲皇長子,被封爲延寧郡王,等再過幾年就能晉爲親王。
現如今天子膝下只有一兒兩女,李道明又是皇后所出,幾乎是沒有懸念的太子人選。
“陛下駕到!”
殿外傳來內監的高呼聲。
寧皇后心中一緊,連忙起身,快步向外迎去。
她只覺得有些奇怪,正常而言天子若是駕臨永安殿,肯定會提前派內監通傳,像今天這樣的狀況還是第一次。
來到殿外,落入寧皇后眼簾的是天子那張無比陰沉的面龐,這讓她的心猛地懸了起來。
“拜見陛下。”
寧皇后壓下慌亂的情緒,帶着宮女們行禮如儀。
年僅四歲的李道明雙膝跪地,脆生生地說道:“拜見父皇。”
若是換做以往,李宗本肯定會嘉勉皇子幾句,再溫和地讓皇后起身,然而今日他只留下冷漠的兩個字便直入殿內。
“免了。”
聽到這兩個字,宮女和內監們無不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寧皇后十分疑惑,又有些擔憂,便目視女官讓她帶皇子去偏殿,又命其他人退下,然後才邁步走進殿內。
“陛下,請用茶,這是臣妾讓內侍省備的竹海金茗。”
寧皇后沒有心急,親自爲天子斟茶。
李宗本擡手接過茶盞,又放在了案几上,緩緩道:“韓忠傑敗了,八萬大軍折損過半。”
寧皇后登時怔住。
作爲天子的枕邊人,多年來相濡以沫,彼此尊重和信任,她對天子的心思乃是當世最瞭解的幾人之一。
她知道天子爲何要在這個時候推動北伐,又爲何要讓韓忠傑掛帥,原本以爲一切能順順利利,而且前段時間邊疆傳來的捷報也確實令人振奮,不成想短短十餘天過去,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陛下,這……怎會如此?”
寧皇后來到榻邊坐下,滿面憂愁地問着。
李宗本狹長的眼眸中泛起冷厲的光,寒聲道:“你問朕,朕問誰去?”
寧皇后一窒。
成婚六年有餘,她爲天子誕下一子一女,盡心盡力幫他打理內宅,如今則是主掌六宮,從來沒有受過他的冷眼。
李宗本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問題,現在的他沉浸在一股極其壓抑且憤怒的情緒中。
最初在御花園聽聞敗仗噩耗,他滿心驚慌失措,在崇政殿和羣臣商議對策的時候,心中的恐慌和不安達到頂峰,因此沒有過多思考就允准了蕭望之的奏請,縱然聽出李景達那句“陛下聖明”裡包含的譏諷,他也沒有當場追究。
因爲他沒有面對這種危難局勢的經驗,如何能做到大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靖州瀕危、江南有患的現實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就好似一個溺水的人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度過眼前的難關,其他問題只能暫時擱置。
然而從崇政殿返回後宮的這段路上,李宗本漸漸回過味來,蕭望之的那番分析或許合情合理,但他最主要的目標依舊是幫陸沉爭權!
寧皇后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她眼眶微紅,忍着悲傷勸慰道:“陛下,事已至此,還請保重龍體。”
“呵呵。”
李宗本面無表情地笑了一聲,繼而道:“朕很好,有這麼多忠臣良將,朕怎會不好呢?”
寧皇后愈發不解。
李宗本便將先前崇政殿那一幕簡略說了一遍,然後沉聲道:“你瞧瞧,這些人多麼懂得見縫插針!好一個不放過任何攬權機會的忠耿之臣,朕就知道他心懷不軌!”
寧皇后眉尖微蹙,她自然知道天子是在說山陽郡公陸沉。
大齊素有後宮不得干政的規矩,她只能儘量委婉地說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且忍耐一些吧。”
“忍耐……忍耐……”
李宗本忽地握住那個茶盞,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白瓷茶盞四分五裂,外面聽到動靜的內監面面相覷,就連苑玉吉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入內,畢竟他臉頰上還有天子留下的掌印。
“陛下息怒。”
寧皇后連忙起身,怯弱地說道:“臣妾不該妄言。”
“與你無關。”
李宗本終究還有幾分理智,他緩緩呼出一口氣,自嘲笑道:“你說的對,朕不忍耐又能如何?韓忠傑和劉守光看來不堪大用,可爲將卻不能爲帥,朝堂內外滿打滿算只有兩個半人有能力力挽狂瀾。”
“就算朕沒有讓厲天潤回府養老,他的身體也早已無法指揮高強度的大戰,頂多就是出一些主意。至於蕭望之和陸沉,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用誰都沒有區別。”
“罷了,如你所說,忍耐一些。”
最後那句話,李宗本幾乎是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此刻他臉上的神情極其複雜。
既有憤怒,又有惶恐,還帶着幾分難以言說的怨毒。
寧皇后大抵明白他的心情,也能理解這種竹籃打水一場空引發的陰暗與絕望,但是從她的角度來看,如果天子沉湎在這種情緒裡,恐怕大齊會出現更加麻煩的問題。
一念及此,她鼓起勇氣說道:“陛下,要是山陽郡公心懷怨望,不肯在這危難之時竭盡全力,那會……”
她雖欲言又止,李宗本卻完全領悟其言深意。
有句話叫做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想明白這一點,李宗本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那股驚慌失措再度將他淹沒。
要是他在這個時候還給陸沉使絆子,或者只是一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手段,引得那個年輕人乃至蕭望之徹底失望,恐怕他要面對就是無數渡江南下的景朝銳卒。
李宗本悄然攥緊拳頭,最終又只能緩緩鬆開。
濃重的屈辱感填滿他的內心,他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說道:“皇后說得對,朕……朕知道該怎麼做。”
他緩緩靠在榻上,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
南城,魏國公府。
蕭望之走下馬車,便見前方中門大開,兵部左侍郎厲良玉親自在階下迎接。
見禮過後,兩人進入這座恢弘大氣的國公府。
一入正門,蕭望之猛地眯起雙眼。
府內竟然已經處處掛白,一片蒼涼悲傷之氣。
厲良玉低聲道:“國公,家父在兩個時辰前收到江北的消息,便令府中掛白祭奠。”
祭奠何人?
無需贅述。
蕭望之默默嘆息,點了點頭。
待至前廳,這裡已經擺着香案和供品,厲天潤背對而立。
這位曾經的靖州大都督轉過身來,右手拄着一根柺杖,滄桑的面龐上神情沉肅,深邃的眼神裡滿是悲痛。
爲何悲痛?
因爲戰死在沙場的數萬兒郎中,有近半是厲天潤親手帶出來的精銳虎賁。
蕭望之並不意外厲天潤會及時知曉江北的戰況,雖然他已經卸任靖州大都督,但那裡畢竟是他耕耘了十多年的地方,只要他想便隨時可以知道劉守光的一舉一動。
“賢弟,節哀。”
蕭望之嘴脣翕動,最終只能說出這四個字。
厲天潤請他入座,緩緩道:“我輩行伍中人,多半逃不脫馬革裹屍的宿命,很多時候這是一種幸運,一些時候又是不幸。所謂慈不帶兵、義不養財、善不爲官,這是先賢傳下來的道理,想來不會有錯,但——”
蕭望之靜靜地聽着。
厲天潤擡眼看着前方,輕聲道:“不該如此。”
聽到這四個字,厲良玉不禁紅了眼眶。
蕭望之喟然道:“可惜,可憐,可恨。”
“是我對不住那些將士們。”
厲天潤垂下眼簾,繼而道:“早知今日,我便不會同意先帝立他爲儲君。”
蕭望之當然相信厲天潤在先帝心中有這樣的地位。
在先帝朝諸位重臣之中,李端絕對信任的唯有厲天潤一人,哪怕是對於秦正,他都有制衡的手段,只對厲天潤沒有任何防備,因此厲冰雪在京城才能地位超然,在將李雲義踹成重傷之後,反倒是李適之親自上門賠罪。
但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蕭望之不忍他這般悲痛,岔開話題道:“之前我奏請陛下,命陸沉主持江北一應軍務,陛下已經允了,想來靖州不會有危險,賢弟可以放心。”
“陸沉雖然年輕,卻比韓忠傑老辣,我自然信得過他。”
厲天潤稍稍沉默,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道:“請兄長轉告陸沉,讓他在此戰結束後準備聘禮。”
蕭望之心中一震。
這句話雖然簡單,其中蘊含的深意卻重如千鈞。
雖然飛羽軍已經轉至定州都督府,徐桂等三員大將也投奔陸沉麾下,但是厲天潤在靖州都督府的根基豈會如此簡單?
厲天潤又道:“我對他只有兩個要求,善待冰雪,善待靖州兒郎。”
蕭望之正色道:“賢弟放心,我一定會如實轉達。”
片刻過後,蕭望之離開國公府,厲天潤則站在香案之前,看着嫋嫋青煙,揮手讓厲良玉退下。
他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蒼白的面龐上滿是悽苦之意,隨即提壺倒了一杯酒。
這一刻他眼中浮現的是那十餘年金戈鐵馬的歲月,還有那一張張生動又質樸的年輕面龐。
“我帶着你們上戰場,卻沒有與你們同生共死,此乃枉顧同袍之誼。”
“這些年有很多兄弟先走一步,但他們至少死得其所,不辜負大齊軍人之名,唯有這一次不同。”
“你們心裡肯定有很多委屈,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沒有盡到當初的承諾,是我虧欠於你們。”
“再等一等,我會在九泉之下與你們相聚。”
他舉起酒盞,遙敬北方,然後將一盞烈酒徐徐倒在地上。
“諸位兄弟——”
“一路走好!”
其聲如泣,又似孤鴻。
無盡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