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身爲李道彥的長子、錦麟李氏的現任家主、江南門閥執牛耳者,還是掌管朝中官員考覈與任免的吏部尚書,這番表態可謂是對天子極大的支持。
李宗本只覺心情舒暢,在薛南亭開口之前,悠悠道:“李卿家所言振聾發聵,只不過薛相的顧慮也有道理。”
這句話看似不偏不倚,但是殿內這些重臣怎會聽不出天子的偏向,很明顯李適之的建言更得聖眷。
李宗本繼續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朕覺得榮國公、薛相、韓李二位卿家的看法都有道理,北伐一事不可輕忽,必須慎重對待。今日召見諸位卿家,本意只是想讓你們提前有個準備,最終如何決斷還要看後續的進展。”
薛南亭垂下眼簾,心中隱隱憋悶。
天子沒有一意孤行,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身爲宰相還能如何?
難道要逼着天子立刻打消北伐的念頭?
薛南亭做不出這種事情。
在羣臣稱頌過後,李宗本看向角落裡的蘇雲青說道:“蘇卿家,織經司務必弄清楚北邊的詳細情況,尤其是景國太子死後,敵人的內亂是否在加劇。”
蘇雲青躬身道:“臣遵旨,織經司上下必定盡心竭力。”
李宗本面露欣慰之色,又對蕭望之說道:“榮國公,軍事院近期要擬定兩套方略,一者是二次北伐的戰略預案,二者則是北伐若暫時擱置,如何進一步加強京軍和邊軍的實力。”
蕭望之道:“臣領旨。”
“中書這邊……”
李宗本看向另一側的文臣們,徐徐道:“同樣也要有兩手準備,無論最後北伐是否成行,朝中都要有對應的策略。”
衆人齊聲應下。
這場短暫的朝會就此結束。
雖然最終還是沒有形成決議,但是天子的心意已經顯露無疑,因爲韓忠傑和李適之這兩位重臣的支持,他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正如李適之所言,萬事開頭難,既然北伐之策一開始沒有被阻攔,隨着時間的推移,只要織經司可以確定景國內亂的真實性,北伐便會勢在必行。
文治武功四字,從古到今都是衡量一位君王的最高標準。
而李宗本不光有這方面的追求,他還是在堅定不移地承繼先帝的遺志,再加上他沒有冒然決定,願意繼續等待織經司更加準確的情報,就連素來剛直的薛南亭都不好強行反對。
羣臣神情各異地走出皇宮。
李景達光明正大地走到蕭望之身邊,完全無視其他人的目光,微笑道:“國公,可有閒暇小酌兩杯?”
在如今的大齊朝堂上,李景達可謂是非常獨特的存在。
依靠自身在京軍的人脈,以及李家在江南望族之中複雜又龐大的世交關係,李景達在軍務大臣的位置上做得十分悠閒自在,同時他又不再像以前那樣貪戀權柄,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豁達自處,漸漸變成韓忠傑等人眼中打不得、罵不得、威脅無用、利誘不能的怪胎。
便如此時此刻,他明知道那些傢伙在悄悄觀察,依然無所顧忌地向蕭望之發出邀請。
蕭望之自然不會拒絕。
及至來到李府花廳,讓僕人們退下之後,李景達面色一變,略顯凝重地說道:“兄長,爲何不勸阻陛下?”
“如何勸阻?”
蕭望之似乎早有預料,平靜地說道:“經界法推行以後,朝廷的賦稅收入大漲,而且這不是像先帝對那四家門閥抄家一樣的一錘子買賣,只要江南各地不亂起來,國庫的進項便會源源不斷。在如今我朝邊軍和景軍實力不相上下的前提下,打仗說到底就是比國庫能否支撐,所以陛下才會有信心。”
李景達輕輕嘆了一聲。
蕭望之繼續道:“其二,無論定州軍還是靖州軍,在過去幾年裡都有長足的進步,這是我和厲天潤打下的底子,幾年之內不會變質。相較於先帝在世時的戰戰兢兢,今上自然可以謀求更進一步。”
李景達點頭道:“的確如此。”
蕭望之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沉聲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景國內亂給了陛下名正言順的出兵理由。齊景之間血戰數十年,最多隻有短暫且心照不宣的和平,最終一定會分出生死。只要陛下能確認景國內亂屬實,你覺得朝野上下誰能反對北伐?沒看見今日薛南亭都無話可說?”
“可是……陸都督在密信中說的很清楚,這一次極有可能是景帝和慶聿恭聯手設下的陷阱。”
李景達顯然非常信任陸沉的判斷,之前在宮裡,若非蕭望之明確表態,他肯定會站出來直言進諫。
蕭望之喟然道:“賢弟,這終究只是陸沉的猜測,景國太子之死應該屬實,後續朝堂不穩是可以預見的事情。從今天的局勢來看,陛下有李適之的鼎力支持,在軍事院更擁有非常大的話語權,光憑你我二人,想要硬頂聖意不太現實。”
李景達眉頭皺如川字,咬牙道:“先帝嘔心瀝血鑄就的大好局面,兄長和魏國公、陸都督苦心孤詣建立的強大邊軍,難道就要毀在這幫人的手中?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賢弟莫要焦急。”
蕭望之放緩語氣,溫言道:“雖然陛下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北伐要想落實下去,終究要靠江北的將士們。”
李景達緩緩道:“兄長是說,讓陸都督強行抗旨?”
蕭望之稍稍沉默,表情略顯蕭索:“相對而言,這恐怕是最好的結果,雖說有些委屈陸沉。如果他最後強行封駁陛下的旨意,或許能打消陛下的念想,但是朝野上下對他的觀感肯定會降到谷底。”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李景達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說道:“還能更壞?”
蕭望之轉頭看向挑窗外的早春綠意,良久之後輕聲道:“你要知道,大齊邊軍可不是隻有定州都督府。”
李景達啞然失語,他怎會不明白這句話的潛臺詞。
蕭望之再度舉杯,一飲而盡,既驕傲又憐憫地說出一句話。
“不是誰都有陸沉的勇氣和擔當。”
……
數日後,皇宮御書房內。
苑玉吉小心翼翼地在旁站着,天子面上浮現從容鎮定的神情。
御案上擺着三份密摺,分別來自靖州和定州,前後腳送來宮中。
李宗本先看的是靖州大都督劉守光的密摺。
劉守光已經知曉景國內亂的詳情,他在密摺中並未表露太激進的態度,只是老老實實地向天子說明靖州各軍的近況,最後簡略地表明自己的看法,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靖州都督府會一絲不苟地遵循聖意行事。
李宗本看完之後顯得心情很好,隨即拿起旁邊陸沉的密摺。
不出李宗本的意料,陸沉在密摺中勸諫天子不要被景人的手段迷惑,景國太子之死爲真,但是後續的內亂極有可能是假象。
他認爲大齊應該靜觀其變,這兩年當以壯大自身爲要。
李宗本的情緒沒有太明顯的變化,他淡淡道:“你說陸沉這一次爲何龜縮不前?要知道景國沒有發生內亂的時候,他還三番五次向先皇建言開啓北伐。”
苑玉吉心中如明鏡一般,垂首道:“回陛下,山陽郡公履任不久,想來是出於謹慎。”
“謹慎?”
李宗本搖搖頭,平靜地說道:“以前他沒有獨領一路邊軍,手裡的權柄有限,自然拼命想要建功立業。現在他是大權在握的定州大都督,麾下精兵強將無數,自然會生出一些別的念頭。”
苑玉吉不敢接話。
李宗本不以爲意,將陸沉的密摺放下,又拿起第三份密摺。
這是定州刺史許佐親筆所寫的摺子。
然而李宗本只是稍稍看了一會,臉色便十分陰沉,片刻後將摺子猛地合上,寒聲道:“這個許彥弼!”
“陛下息怒。”
苑玉吉連忙躬身勸慰。
李宗本微微閉上雙眼,胸膛不斷起伏着,可是許佐筆下如刀劍一般鋒利的言辭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許佐當然不會膽大到痛斥他這個天子,李宗本自認也有幾分包容的胸懷,不至於無法容忍許佐這樣的純臣,哪怕他的進諫方式無比犀利,若是和北伐大業無關,李宗本亦能欣然接受。
但是——
李宗本的目光移向旁邊陸沉的密摺,他怎麼也想不到,許佐的態度居然會和陸沉極其相似,彷彿兩人提前商議過。
如此一來,他讓許佐去定州有何意義?
“陛下……”
苑玉吉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天子這般神態,最近一次還是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不禁滿臉擔憂之色。
李宗本深呼吸幾次,心緒漸漸平復,擺擺手道:“朕無事,去傳勇毅侯入宮。”
苑玉吉連忙應道:“奴婢遵旨。”
身爲天子潛邸時期的舊人,苑玉吉十分了解天子對韓忠傑的信任,這個時候肯定是要召他商議大事。
不過他還沒走出幾步,李宗本又道:“等等。”
苑玉吉恭敬地聽着。
李宗本略顯遲疑,最終還是淡淡道:“還有李適之,一併召來。”
苑玉吉心中一動,這位李尚書居然爬得這麼快,短短一年時間就能成爲天子的心腹,不愧是老相爺培養出來的繼承人,往後自己可得注意一些。
他躬身說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