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丘之戰過後,景軍只能撤回燕國京畿地區,沫陽路悉數落入齊軍掌控。
以雍丘城爲核心,北達順興城,西至西冷關,東至新昌城,一條嶄新的邊境防線逐漸成型。
“如今淮州和靖州算是真正連成一體了。”
城外大營帥帳之中,蕭望之看着身前的沙盤,心情十分舒暢。
收復整個沫陽路意義非凡,其中很關鍵的一點便是沫陽路東北角上的新昌城,這座戰略要衝東邊就是盤龍關。
新昌城在手,敵人對盤龍關本就不大的威脅將會降到最低,同時也能極大程度加深靖州和淮州之間的往來。
這兩年因爲雙峰山脈那三條古道歸於大齊,淮靖兩地可以互通商貿,但是古道有些地方很狹窄,囿於山中的地形又無法拓寬,各方面的制約都很大。
如今從盤龍關往西,經由新昌城南面便可進入靖州地界,道路寬敞平整,意義不同凡響。
陸沉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新昌城需要額外駐紮一支騎兵。人數不需要太多,千騎即可,以防景軍騎兵將來南下襲擾這條商道。”
蕭望之微笑道:“你做主便可。”
陸沉又道:“蕭叔,你覺得我對靖州防線的安排可還妥當?”
距離那場大戰已經過去十二天,戰後的收尾工作全部完成。
陸沉在厲天潤的支持下,又參考了軍務大臣劉守光的意見,對靖州軍各部做了更加詳盡的佈置。
一條八百餘里長、沿途包括七座重鎮、數十座關隘的防線已經建立,靖州軍各部在休整過後,依次前往各自的屬地進行駐防。
與此同時,前來參與雍丘大戰的淮州各軍和七星軍也已收拾妥當,即將啓程前往定州。
陸沉近幾天不像最開始那般忙碌,有時間陪伴林溪,也和洛九九吃過兩頓飯,只除了厲冰雪在白馬關照顧厲天潤,兩人相見的機會很少。
短暫的休息之後,他和蕭望之便會一起去定州。
蕭望之沉吟片刻,道:“很妥當。”
陸沉不禁鬆了口氣。
蕭望之見狀笑問道:“壓力這麼大?”
陸沉轉身走到案邊倒了兩杯茶,遞過一杯給蕭望之,輕嘆道:“怎能不大?從蕭叔將指揮權交到我手中,說實話我每晚都睡不踏實,一想到自己任何一個決定都關係到十餘萬將士的生死存亡,那種壓力就讓我幾乎喘不過氣。最近這些天倒還好,相對於先前極其煎熬的狀態,只是忙一些累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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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望之坐下說道:“很多時候太大的壓力會壓垮一個人,但我並不認爲能夠摧毀你的心志。雖說已經過去很長時間,我依然記得那個在我面前直言、哪怕面對天子也要有自保之力的年輕人。對於具備這等決心毅力的年輕人來說,壓力只會是促使他不斷前進的動力。”
陸沉微微一怔。
他想起那是雷澤大捷之後,蕭望之私下對他挑明陸通和當年河洛皇宮那場大火的關係,而他也向蕭望之表明心跡。
明明只是兩年之前,他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蕭叔還記得呢。”
陸沉的神情感慨不已。
蕭望之笑道:“印象深刻,難以忘懷。其實我有些好奇,當日的你與今時的你,可有不同?”
陸沉看見的是這位長輩深邃的目光。
兩人都清楚,隨着雍丘大戰落幕,厲天潤必然會返京療養,中樞下一步會在不破壞大局的前提下,有條不紊地削弱厲家在靖州都督府的影響力。
蕭望之雖然身體康健,但年紀擺在這裡,繼續在邊疆領兵不太可能,多半也是回京擔任要職。
景軍防線繼續往北收縮,淮州都督府的存在意義不大,至少不需要繼續維持以前的建制。
往後幾年的大齊邊軍,將以靖州都督府和定州都督府爲主。
舊人去便有新人來,從天子先前的安排來看,劉守光接手靖州都督府的可能性極大,而定州都督府毫無疑問會由陸沉主持大局。
二十四歲的邊軍主帥,又有國侯之爵,同時還是天子任命的軍務大臣,再加上指揮這場雍丘大捷給陸沉帶來的名望,位高權重聲名顯赫可謂是前無古人。
時至今日,陸沉早已擁有自保的能力,這時候蕭望之的問題便很有深意。
換做其他人來問,或許是存着試探和警惕之意,但是蕭望之不同。
他和陸通是生死之交,連陸通當年做過什麼都已知曉,倘若他對陸通和陸沉有惡意,那麼陸沉只能帶着一家老小叛逃景國。
故此,陸沉坦然道:“沒有不同。”
蕭望之靜靜地看着他,良久之後輕聲道:“也好。”
陸沉微露疑惑。
蕭望之喟然道:“一方面我覺得以你的年紀和地位,將來肯定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變故。另一方面你能做到慎終如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當然不會對你不利,但我能有今日是楊大帥一手提拔和諄諄教誨,自當追隨他的腳步。無論如何,我不希望看到伱走上那條路。”陸沉瞭然。
蕭望之微笑道:“我還是當日那句話,只要你不背叛大齊,我便會盡我所能保護你。”
陸沉感慨道:“多謝蕭叔。”
蕭望之擺了擺手,緩緩道:“其實我能理解你的心境。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不管你有多麼優秀,若非陛下給了你施展才華的舞臺,你不可能以弱冠之身做出這麼大的功績。縱觀史書,這份信任何其難得,相較於你的年紀和地位,陛下對你的信任更稱得上絕無僅有。”
陸沉對此沒有異議。
他無法忘記那日在皇宮裡和天子道別的景象。
“陸沉,莫要辜負朕。”
這短短七個字蘊含着多少難以言表的情緒,陸沉至今思來心裡都是百折千回。
“陛下——”
蕭望之的話音戛然而止,帳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厲良玉倉惶而入,來不及見禮便急促地說道:“國公爺,陸侯,傳旨天使已至白馬關,家父請你們立刻前去。”
蕭望之瞬間滿面肅然。
厲良玉聲音發抖,隱有哭腔:“陛下賓天了。”
陸沉遽然起身,手中的茶盞頃刻間碎裂。
蕭望之和厲良玉擔憂地看去,只見他面色蒼白,神情木然,嘴脣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一個多時辰之後,數百騎風捲殘雲,如狂風一般衝進白馬關內。
來到帥府,入目便是遍地縞素。
蕭望之和陸沉快步走進堂內,只見厲天潤、厲冰雪、劉守光及一應人等皆已換上喪服。
陸沉的視線鎖定站在那裡的宮中內監呂師周,一步步走了過去。
呂師周望着雙眼赤紅的年輕人,心中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顫抖着嗚咽道:“陸侯,陛下……陛下賓天了。”
陸沉怔怔地看着呂師周,眼中浮現化不開的哀痛。
他對天子的狀況很清楚,只是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心裡未嘗沒有一絲希冀,或許太醫院的人能夠找到救命之法妙手回春,或許等他徹底平定江北大局,攜煌煌戰功返回京城,依舊可以看到那位大齊天子的身影。
只是這世上終究無法迴避生離死別。
堂內氣氛宛如凝滯,只有呂師周的哭聲在衆人耳畔響起。
厲天潤和蕭望之看着陸沉,心情極其沉重。
他們同樣不願聽見這個噩耗,但是兩人知天命之年,見過太多故人離去,對這種事的承受能力要好一些。
厲冰雪隔着人羣,目光落在陸沉木然的臉上,感受到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心喪若死,卻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
陸沉的眼珠稍稍動了一下,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呂師周泣道:“五天前。陛下當日數度陷入昏迷,醒來時只問江北戰局如何,萬幸雍丘大捷的戰報及時送到。陛下滿心歡喜,攜太子殿下、李相、薛相及朝中諸位大人登上觀雲臺。陛下安排了很多事情,最後面向北方,魂歸太虛……”
陸沉一字字道:“我要回京。”
呂師周連忙點頭道:“太子殿下和李相都是這樣說的,請劉守光劉大人協助厲大都督署理靖州軍務,請榮國公暫理定州軍務,望陸侯能儘快返京。”
陸沉轉頭看向蕭望之說道:“國公,收復定州北部不能拖延,一旦讓景軍在那裡紮根,將來我們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收復。”
蕭望之輕聲道:“放心,定州無礙,我軍必然能收復定州全境。”
厲天潤亦關心地說道:“你去吧,這裡有榮國公、有我、有劉大人,還有數十萬邊軍將士,不會出什麼問題。陸沉,陛下賓天,天下同悲,你我亦是如此。但是你要記得自己肩上的責任,切莫悲痛過度。”
厲冰雪終於忍不住說道:“父帥說的對,陸沉,有很多人擔心你,你要愛惜自身。”
陸沉轉頭看向她,從她眼中看出無法割捨的關切,便微微點頭,緩緩呼出一口氣。
“諸位放心,我不會有事。”
“我只是想盡快回京。”
“只是想送陛下最後一程。”
他轉身大步而去,背影蕭索且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