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498【帝王之道】
北城,永寧坊。
一名三十餘歲、衣着簡樸的男子邁着一如往常的悠閒步伐,不緊不慢地走進一條巷子,七拐八拐之後進入一座外觀很普通的民居。
關上大門之後,他的表情陡然鄭重起來,快步走進裡間。
“拿到了?”
一名比他稍微年長的男子起身相迎,語氣略顯急促。
那人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過去,低聲道:“這就是齊帝最近用的藥方子,我們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譚東平,包括今天邊胤派人去杏林閣的過程,我們的人也在外面看着。”
這兩位便是景帝安排在永嘉城的細作首領。
他們來這裡的時間很早,距今已經有十年之久,不僅早就娶妻生子,在城裡也有固定的營生。
雖然他們是景廉人,而且還是皇族阿里合氏的子弟,但如今至少表面上和齊人沒有任何區別。
年長那位如今叫做柳昭,另一位名叫池佑之。
柳昭看着紙上的藥方,微微皺眉道:“這道方子不太對勁。”
池佑之知道他頗通藥理,便問道:“爲何?”
柳昭沉吟道:“從我們這段時間探聽的消息可知,齊帝先前的確身體抱恙,只不過已經好轉如初,表面上沒有任何問題。其實這也很正常,畢竟齊帝才四十多歲,還沒到垂垂老矣的時候。但這道方子是給病入膏肓的人用的,如果譚東平沒有作假,這藥確爲齊帝所用,那豈不是自相矛盾?”
池佑之聞言也有些頭疼。
他們之前收到景帝的密令,務必弄清楚齊帝的健康狀況,甚至可以動用邊胤這個藏在對方腹心之地的內應。
兩人隨即分工,池佑之去找邊胤,讓他不惜一切辦法搞到太醫院裡的隱秘,柳昭則冒險在外收集各種零碎信息,爭取拼湊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然而眼下兩個截然相反的情報擺在他們面前,如果就這樣送回大都,誰知道陛下會不會動怒?
柳昭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拿定了主意:“陛下現在急等着回覆,只能將所有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回去,然後恭請聖裁。”
“也只好如此了。”
池佑之點了點頭。
柳昭道:“你最近在外面走動得比較多,注意保護自己,我立刻安排送信。”
池佑之沒有猶豫:“好,拜託兄長了。”
兩人又商議片刻,隨即分別。
……
後宮,文和殿。
東暖閣裡,太子李宗本正在批閱奏章。
這其實是一個很罕見的場景。
就連那些宮女們都知道,天家無親情,尤其太子難當。
你太內斂謙遜,事事遵循不做不錯,崇尚中庸之道,很有可能會被天子看輕。
但是你如果表現得太出挑,贏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讚譽,那距離被廢也就不遠了。
某種角度來說,天子和太子既是傳承,也是對手。
關乎權柄二字。
像本朝這樣,東宮屬官皆是朝中菁英,太子甚至能在文和殿裡批閱奏章,確實是難以置信的情況。
李宗本知道爲何會變成這樣。
父皇從一開始就選定他爲儲君,爲此險些造成朝堂動盪不安。
如今逐步將權柄交到他手中,則是因爲那個他不忍去想的緣故。
一念及此,李宗本不禁失神。
耳邊響起幾聲輕咳。
李宗本反應過來,望向靠在榻上的天子,誠惶誠恐地說道:“父皇,兒臣走神了。”
李端看着他自責的表情,微笑道:“看了大半天奏章,累了吧?且歇一歇。”
李宗本連忙搖頭道:“兒臣不累。”
“奏章是看不完的,就算你一天到晚不眠不休,第二天便會有更多的奏章送進宮裡。”
李端語調溫和,繼而道:“來,陪朕說說話。” “是,父皇。”
李宗本從宮女手中接過圓凳,然後恭敬地坐在榻邊。
李端緩緩道:“朕知道你這段時間壓力很大。以前你沒有怎麼接觸過朝政,這半年來要從頭開始學起,肩上的擔子很重。你表面上率性恣意,實則內心極其驕傲,不願意讓任何人小覷,所以你從來不在朕面前叫苦,拼命想要儘快熟練掌握治政之術。朕聽伱母妃說,這半年你一心撲在政事上,甚至連太子妃都被你冷落了?”
李宗本略顯窘迫地說道:“父皇,兒臣沒有冷落她。母妃只是過於關心兒臣,所謂關心則亂,其實兒臣心中有數。”
“你母妃歷來性情淡泊,二十年來在朕面前刻意提你的次數寥寥無幾。”
李端笑了笑,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極好,然而這世上之事欲速則不達。朕知道你憂心忡忡,唯恐辜負了朕對你的期望,越是如此你越要靜心,不必急於求成。”
李宗本沉默片刻。
他擡眼望着天子,傷感又愧疚地說道:“兒臣心裡清楚,父皇爲了幫兒臣鋪路做了很多事,兒臣怎敢讓父皇的心血白費?”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那你說說看,朕究竟做了哪些事?”
這顯然是一種很和善的考校。
李宗本想了想,答道:“父皇平定京軍叛亂,這是削弱江南門閥的勢力,避免將來出現門閥把持朝堂的局面。父皇讓陸沉解決完沙州問題之後留在京城,是要藉助邊軍的力量震懾京軍,同時也是讓京軍和邊軍達成一個平衡。經界法的推行,一方面是繼續撬動江南門閥的根基,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國庫充盈。還有現在父皇……父皇所做的謀劃,是要一戰打痛景軍,讓他們在幾年之內不敢南下,這樣就不會威脅到兒臣——”
說到這兒,他已經難以繼續,臉上的悲痛顯露無疑。
李端欣慰地嘆了一聲。
李宗本能夠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更不必說眼下李宗本的真情流露。
他輕聲說道:“太子,朕不知道這個位置對你是助力還是負擔,不過朕想告訴你,這個位置不好坐,希望你能夠記住這句話。”
李宗本垂首道:“兒臣必定謹記在心。”
“朕現在告訴你,要如何才能坐穩這個位置,並且做出一番功績。”
“是,請父皇示下。”
李端滿懷期許之意,細緻又溫和地說道:“控權握柄,知人能任,這是你最需要掌握的手段。作爲一個皇帝,你不需要事必躬親,畢竟你將來面對的局面和朕當初的處境不同,你的起點要更高一些。讓每個官員處在合適的位置上,並且握住他們向上或者向下的命運,你就成功了一半。你要明白人無完人的道理,要懂得容忍臣子一些無關底線的缺陷,但是又不能無視這些缺陷。給他們施展抱負的權力,時常敲打一二,如此便足夠了。”
李宗本認真地聽着,將每個字都刻在腦海裡。
“明辨是非,殺伐果決。雖然皇帝最需要御人之術,但是你不能將所有事情都丟給下面的官員處理。權力是一個很有趣的東西,你冷落它它便會遠離你。多聽多看,不要偏聽偏信,看清楚下面人的對與錯,該安撫的時候不要小氣,該殺人的時候不要猶豫。只有讓他們敬且畏懼,你手中的權力纔不會溜走。”
“是,父皇。”
“勤於政事,身爲表率。這一點朕倒不怎麼擔心,你是外圓內方的性子,心氣又很高,不會接受被人輕視,所以朕纔會選擇你繼位。但是你也不要學朕,一個皇帝活得越久朝局便會越穩定。”
李宗本聽到這句話,心中傷感委實難以剋制。
他當然知道父皇爲何會疾病纏身,完全是累出來的緣故。
李端笑了笑,繼續說道:“最後一條,萬道治國,不拘一格。朕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之前京軍叛亂,朕並未對江南門閥斬盡殺絕,反而還提拔了兩位宰相的長子,是朕畏懼他們所以不敢下手?”
李宗本毫不猶豫地搖頭。
李端道:“原因很簡單。江南門閥確實是皇權的威脅,但是他們對於江南各地的穩定非常重要,在朝中同樣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所以朕會繼續用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朕要用他們,但也不會打消推行經界法的念頭,這就是萬道治國的本意。不論什麼人、什麼勢力、什麼法子,只要對大齊有益,你作爲皇帝就要有海納百川的氣量。”
李宗本鄭重地點頭道:“兒臣明白了。”
李端緩緩呼出一口氣,微笑道:“說到底,皇帝看似九五之尊人間至貴,實際上也不過是一個裱糊匠罷了。”
這一刻,李宗本從他父皇的眼中看出深沉的疲憊。
一片安靜之中,外間響起大太監呂師周恭敬的聲音:“啓稟陛下,山陽侯和織經司秦提舉求見。”
“宣。”
李端應了一聲,很快便見陸沉和秦正聯袂而入。
他看着秦正臉上很罕見的振奮之色,遂微笑問道:“辦妥了?”
秦正將杏林閣那邊發生的事情簡述一遍,然後說道:“陛下,邊胤已經將那道方子給了北邊的細作。”
李端隨即緩緩坐直身體。
李宗本早已肅立一旁,他清晰地感知到,父皇身上那股疲憊沉重的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銳利之意。
李端看向面色沉穩的陸沉,一字字道:“將這個消息告訴厲天潤。”
陸沉心領神會,拱手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