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469【卷峭寒萬里】
江南,賀州。
時間進入十月下旬,道旁的景色愈發蕭索冷寂。
空氣中泛着冰冷的寒意,從成州返回京城的漫長隊伍沉默前行,無論邊軍騎兵還是京營鎮威軍步卒都換上了禦寒的冬衣。
來回數千裡的長途跋涉,加上沿途不斷的操練和淘汰,鎮威軍將士的面貌足以用煥然一新來形容。
雖說他們還沒有經受戰火的考驗和磨礪,至少看起來已經有了一支精銳之師的氣質。
馬車之內,陸沉翻閱着一封字跡娟秀清雅的長信,譚正畢恭畢敬地坐在一旁。
良久過後,陸沉將這封長信收起來,微微閉上雙眼陷入沉思之中。
江北的戰局錯綜複雜,景燕軍隊在定州和靖州兩地同時發起攻勢,目前大抵處於前期相持的階段。
景軍在定州沒有佔到便宜,定風道和清流關這兩處防線截至目前還很牢固。
反倒是靖州這邊,燕軍已經完成對西線高唐城的包圍,與此同時中線和東線都在面臨景軍的威脅,幾支景軍騎兵的襲擾讓厲冰雪統領的飛羽軍幾乎沒有歇息的時間。
這個結果讓很多人側目。
按照他們的判斷,定州大都督李景達徒有虛名,多半會在景軍主力手上栽一個大跟頭。
靖州軍有懷安郡公厲天潤坐鎮指揮,必然可以確保邊境萬無一失。
現在定州沒有出現問題,靖州防線卻出現了一些漏洞。
只不過在陸沉看來,靖州軍的實力不止於此,厲天潤應該是在故意示弱,爭取將景軍和慶聿恭的視線吸引過來。
倘若景軍主力南下,這自然可以減輕定州都督府的壓力。
問題在於,慶聿恭未必會上當。
一念及此,陸沉睜開眼看向譚正問道:“王姑娘可有其他交待給你的話?”
譚正答道:“有,王小姐讓小人轉告侯爺,她推測景軍的策略是先取定州,引淮州軍北上,然後集結兵力南下靖州。定州一旦被景軍打開缺口,淮州軍無法坐視,只能北上盡力援救。如果失去淮州軍在背後的支撐,屆時靖州邊境恐怕會迎來一場極其慘烈的大戰。王小姐還說,如果侯爺已經解決沙州的事情,或許可以上奏天子,主動請纓前往定州。有侯爺在定州坐鎮,景軍的盤算沒那麼容易成功。”
“她看得很透徹,只是……”
陸沉擡手輕輕敲打着身邊的小几,搖頭道:“這場戰爭最終比拼的是雙方的硬實力,再好的計謀也要靠將士們執行。時間還是太短了,假如對面能再給我們兩到三年練兵,我軍的勝算能增加兩成。”
譚正輕聲一嘆。
世事豈能盡如人願,其實在陸沉領兵短暫的攻佔河洛之時,很多人以爲景朝會立刻反撲。
那時候陸沉、蕭望之和厲天潤都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大齊邊軍士氣正盛,景軍如果冒然進逼,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偏偏那位景國皇帝極其沉得住氣,讓剛剛經歷滅趙之戰的景軍主力休養生息接近一年,同時也讓大齊邊軍接連大勝養成的血勇之氣逐漸冷卻下來。
陸沉還有一個考量沒說,這次沙州之行很順利,但是正如出發前李道彥說的那番話,天子在有意識地壓制他的勢頭,所以明知江北可能會爆發戰事,依然讓他往沙州走一趟。
這不是惡意的打壓或者閒置。
沙州的問題確實很重要,這次如果陸沉沒有和沙州各部修復關係,景廉人極有可能趁虛而入,一旦讓沈敏和景人勾結起來,景軍便可借道沙州,對大齊江南各州造成巨大的威脅。
另外一點,陸沉的地位在他這個年紀來說已經算是絕無僅有,木秀於林也好,功高震主也罷,想要維持將來大齊朝堂的穩定,他必須要沉寂一段時間。
否則後繼之君如何面對一個二十多歲就手握數十萬重兵的權臣?
至少在李端看來,他這樣做是出於保護陸沉的目的。
更何況江北有蕭望之和厲天潤,總不至於離了陸沉就沒人能夠領兵,如果大齊邊軍真的孱弱到這個地步,十幾年前就會被景軍徹底擊潰。
沉吟片刻之後,陸沉對譚正說道:“你回去告訴王姑娘,我這裡一切都好,請她不必擔心。另外,陛下已經頒下賜婚聖旨,一切順利的話,明年春天我會親自去旬陽城接她。”
譚正頗爲激動地說道:“恭喜侯爺,賀喜侯爺!老爺知道這個消息之後,肯定會十分喜悅。”
陸沉明白他這番神態的緣由,其實不光是譚正這些陸家的心腹,北到定州的段作章、裴邃和宋世飛等一衆大將,南到京城的諸多權貴高官,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暗暗爲陸沉的婚姻大事着急。
畢竟在這個時代,娶妻生子的意義非同凡響,尤其是那些匯聚在陸沉身邊的勢力,陸沉的個人問題在他們看來極其重要。
譚正行禮告退,他纔剛剛走下馬車,外面就傳來秦子龍急促的聲音:“啓稟侯爺,前方有宮中天使到來!”
“天使?”
陸沉微露訝異,從成州啓程後,他就讓尹尚輔將自己的行程安排提前送去京城。
只要過了賀州進入京畿之地,距離京城就不算遠,天子和朝堂諸公對此應該很清楚。
這個時候傳旨天使突然到來,難道是江北某處戰場出現劇變?
陸沉神情肅然地換上駿馬,在數十名親兵的簇擁中越過前方的欽差儀仗,快速來到隊伍的最前方。
只見數十騎從對面奔馳而來,陸沉一眼便認出來者是宮中僅在呂師周之下的內監金望,其他人則是負責保護他的禁衛。
金望策馬來到近前,頗爲矯健地躍下馬,他帶來的禁衛和陸沉的親兵都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陛下口諭,着山陽侯立刻率騎兵返京。”
金望言簡意賅,表情十分凝重。 “臣領旨。”
陸沉垂首應下,然後直截了當地問道:“京中出了何事?”
換做其他大臣這樣問,金望縱然不會擺出天子身邊人的架勢,也很難給對方什麼好臉色。
但他知道天子對面前這位年輕國侯的器重和信任,因此壓低聲音說道:“陛下近來偶感風寒,所以想早些見到陸侯返京。”
陸沉心中一震。
天子的身體狀況是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早在半年前他就對陸沉和秦正說過,因爲病痛的加深和長期操勞導致的惡化,他坦言自己的壽數難以長久。
正因如此,天子纔會逼迫江南世族造反,爭取在他還活着的時候解決大齊自身的問題。
乍然聽聞這個消息,陸沉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和傷感。
對於現在的大齊來說,只要天子還能清醒理事,大局便不會出現動盪。
一旦出現皇權更替的情況,很難說會對江北邊境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頭對秦子龍說道:“讓劉隱和葉繼堂過來。”
“遵令!”
秦子龍翻身上馬向後疾馳。
片刻過後,兩位年輕有爲的虎將來到跟前。
陸沉沒有多餘囉嗦,快速說道:“葉繼堂,你馬上聚齊所有騎兵,每人攜帶五日干糧,隨本侯即刻趕赴京城。”
葉繼堂凜然道:“末將領命!”
陸沉又看向劉隱說道:“你率鎮威軍按照之前的速度返回即可,注意沿路不得肆意擾民,務必嚴格遵守本侯規定的軍紀。”
劉隱大聲道:“末將領命!”
金望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暗中感慨這位年輕國侯行事果然乾脆利落,沒有絲毫朝中那些官員的拖沓習性。
將近兩千騎兵很快便列隊完畢,他們在陸沉的率領下即刻啓程,朝着東方的永嘉城飛馳而去。
寒風如刀,彷彿能浸透人的骨髓。
……
北燕,河洛城。
卓園之內,一場關於軍略的討論正在進行。
景軍衆將爭執的焦點便在於南線的戰局。
從目前的態勢來看,或許是因爲戰線太過漫長的原因,靖州軍並未展現出傳說中的兇狠和主動,頗有一種捉襟見肘的侷促。
面對燕軍在西線的攻勢,以及景軍騎兵在其他地方的穿插襲擾,靖州軍只能固守城池關隘,僅有的一支騎兵飛羽軍雖然實力不弱,但是這支騎兵的兵力並不足以對景軍騎兵完成分割包圍。
簡單來說,目前靖州軍處於被動防守的劣勢境地,景軍如果集中力量攻擊一處,未必不能取得輝煌的戰果。
慶聿恭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靜地聽着下面的將領唾沫橫飛。
直到所有人都表達完自己的看法,接下來就會陷入毫無意義的重複爭論,他才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就是厲天潤希望看到的結果,你們以爲他真的沒有能力將防線扎得更加穩固?當然,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能夠看出這是厲天潤在故意示弱,認爲對於我軍而言這同樣是個機會,因爲厲天潤想示弱就得露出破綻,只要我軍能抓住這個破綻,一樣可以取得大勝。”
衆將聽完這番話,不由得漸漸平靜下來。
慶聿恭微微一笑,語調卻很嚴肅:“記住,不要被你的敵人牽着鼻子走,哪怕他主動向你露出破綻。兵法之道,奇正相合,首要在於以我爲主,要讓敵人進入我們的節奏。”
“是,王爺。”
一片響應之聲。
慶聿恭轉頭看向一人,淡淡道:“謀良虎。”
謀良虎立刻起身道:“末將在!”
慶聿恭道:“伱領兩萬兵馬東出雷澤平原,以戰養戰靈活迂迴,攪亂南齊定州的腹心之地。”
謀良虎面上浮現一抹壯烈之色,毫不猶豫地說道:“末將領命!”
軍議結束之後,大堂內顯得無比靜謐。
慶聿恭緩緩起身走到西邊牆邊,望着牆上懸掛的地圖,目光落在某處。
那裡是定州北部。
定風道與寶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