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淡月朦朧。
地處偏偏,除了以輕歌曼舞、溫情脈脈做粉飾之色的官邸和別院,入了夜的瀾東黑幕沉沉,只有零星的光點遠遠飄蕩,孤寂零落。
突然,一連串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的黑夜,幾聲不知屬於野貓還是野狗的怪異叫聲倏忽響起,又戛然而止,只餘那一陣陣似乎想極力掩飾卻依舊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稱着黑黝黝的夜,說不出的怪異。
厲虎是在這麼一片極力壓抑的嘈雜中醒來的。
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枕着冰涼石頭的厲虎閉着眼睛傾聽那混雜了腳步踏地聲、兵器碰撞聲……嗯,似乎還有推搡爭吵聲的熱鬧樂曲。
厲虎睜開眼,他的面上泛起了一絲微笑——這陣再熟悉不過的熱鬧樂曲讓他心情十分愉悅。愉悅得使他不但沒有絲毫在極度睏倦中被吵醒的憤怒,反而非常迅速的爬起身,往下掏一把灰抹在臉上,然後自藏身處跑出,異常嫺熟而自然的從這實在不怎麼規整的隊伍後面摸着跟了上去。
夜,還深。
綠蕪別院中,慕容非安靜的呆在姬容身旁,沉默一如壁上剪影。
姬容坐在桌前。他左手隨意拿着一個茶杯,眉心微鎖,卻當然不是在擔心今晚的形勢或者不忍即將發生並且不得不發生的自相殘殺——五官狠辣與否,只是有些事情,姬容早已習慣並且看淡——姬容看着的,是擺放在面前桌上的一個製作精良的沙盤。
沙盤上演繪的是整個瀾東的地勢。
今夜誠然是個不眠夜。對於這裡的知州徐謙來說,事情纔剛剛開始,並且即將進入□;而對於姬容來說,事情其實已經結束——沒有開始,但已經結束。
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是凡人,他們日復一日的想着明天甚至是今天的事情,而有些人——有幾個人,他們在大多數人想着明天事情的時候,想着的卻是一年之後,十年之後,甚至一世之後的事情。
二十五歲的姬容或許不曾有這樣的城府謀算,但已經做過世上最高位置整整二十年再重生的姬容,卻絕對已經是‘那幾個人’——並且在‘那幾個人’之中,亦是巔峰之人!
茶涼了。
慕容非以一種優雅不帶火氣的動作爲姬容重新添了熱茶,儘管有些聲音已經傳入他的耳朵裡。
姬容也聽見了聲音,他比慕容非更早便聽見了聲音。但他只沉吟的看着面前的沙盤,久久思索之後,纔在其中一點上做了痕跡。
燈火搖曳之中,聲音有些近了。
慕容非束手恭立,微垂的側顏在燈火下覆上一層淺淺的陰影,卻只晃得他常掛臉上的笑意越發溫和。
姬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沙盤上的另一處。
聲音更近了。
似乎染上了空中流竄的緊張氣氛,本來靜靜燃着的火燭倏然‘噼啪’的炸響一聲,打破房間的安靜。
聽見火燭的響聲,又似乎已經考慮得有些累了,姬容也不再注視面前沙盤,只放鬆身子倒在椅背上,微闔雙目養神。
與此同時,一個恰到好處的力道落在了姬容有些僵硬的肩背上——是慕容非在爲姬容捏着肩背。
順着對方的力道緩緩放鬆身子,姬容任由對方施展,一會方纔睜眼:“好了,你也出去吧——和冬晟一起。”
這個時候和付冬晟在一起只能做一件事情。慕容非手上的力道依舊穩健:“想來付將軍足夠應付外面的情況。”
姬容淡淡道:“若是不行,本王也沒有必要帶他來這裡。”
言罷,姬容也不待慕容非回答,只繼續道:“付家在羽國不算最大的武將世家,但門風卻是最好,作爲這一輩的嫡子,付冬晟不會也不屑玩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慕容。”
這是姬容第一次只喚慕容非的姓。
慕容非依舊捏着姬容肩背的手不由得停了一停。
姬容的表情依舊淡淡的無甚變化,他開口,平靜得似乎在說一些尋常而無關緊要的東西——雖然這些對於姬容來說可能真的是尋常而無關緊要。
“你不會想一輩子留在本王身邊。”姬容用的是肯定句,“本王也遲早會將你放出去,早日積累些能擺上檯面的功績到時看着也漂亮。”
此時再說些什麼諸如想留在姬容身邊的話無疑矯情,故此,慕容非只收了手,對着姬容端正的行了一禮。
姬容卻已經闔上雙目,靠着椅背假寐。
慕容非輕輕的退出了房間。
夜色正好,知悉這一次行動全部過程的慕容非很快就在離主院不太遠的一個寬敞而偏僻的院中找到了付冬晟——當然還有那五十整裝待發,殺意森然的飛鳳軍。
看見慕容非的付冬晟似乎毫不意外。連話都沒有多問一句,付冬晟直接劃了一半的飛鳳軍給慕容非,示意慕容非帶走。
雖說之前並沒有準備,但到底不是庸才,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有完整計劃的慕容非也毫無擔憂不安的接受了這一半的飛鳳軍。
隨即,慕容非微笑的對付冬晟道:“多謝付將軍。”
“這是殿下的意思。”付冬晟的語氣一如既往的乾淨簡潔。
“非銘記殿下恩德。”慕容非笑笑,溫言道。
付冬晟側頭看了看慕容非。半遮着明月的雲彩恰好隨風而走,皎潔的清輝無遮攔的自天空灑下,照亮了慕容非溫和的笑意,也照亮了付冬晟臉上的冷漠。
“慕容非,”付冬晟連名帶姓的叫慕容非的名字,“我始終不喜歡你。”
慕容非只勾勾脣角。他的笑容依舊溫和,但他自己明白,或者付冬晟也明白——明白那溫和的笑容裡到底裝了多少漫不經心又填了多少不以爲意。
但付冬晟雖然明白,卻懶得去在意——誠如他所說,他不喜歡慕容非,所以當然不會想要去把慕容非的笑容或者個性刨根究底——他想說的只有一句話:“但殿下既然接受了你,你就是我的同僚,背對着背的同僚。”
付冬晟淡淡的說着,他看着慕容非的眼睛。那是一雙讓人不由產生好感的眼睛,如打磨得最溫潤圓滑的黑曜石;卻也是一雙讓人厭惡的眼睛,因爲眼睛主人的所有情緒都被掩藏在了那溫潤圓滑之後。
“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辜負了殿下,”付冬晟微微一頓,他沒有發誓我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也沒有賭咒我必將將你碎屍萬段,他甚至沒有再看慕容非的眼睛,而只是轉過身,帶着剩下的飛鳳軍離去,至冷淡的留下了最後一句話:“那你必定會發現,你做了這世上最值得後悔的事情。”
世上最值得後悔的事情?在付冬晟離開後,慕容非一邊指揮底下的飛鳳軍在周圍佈置,一邊暗自回想對方最後一句話。
世上最值得後悔的事情……黑沉沉的夜色裡,慕容非微擡起頭,負手獨立,白衣黑髮。
然後,他脣角彎起,啞然失笑。
姑且不說慕容非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單說那悄悄混到隊伍裡的厲虎。
雜亂的隊伍依舊在熱鬧的行進着,而不知何時挪到了隊伍中間的厲虎正熟稔的和上下左右交談着,看那架勢,儼然已經成爲了隊伍中的一份子。
厲虎和左右笑談着,看上去很開心,而實際上,他也確實很開心。無他,實在是因爲他身處的這隊伍從風氣到行動都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和他原本帶出來的那土匪隊伍一模一樣。
厲虎滿足的嘆了一口氣。
直娘賊,還是這種感覺好啊……可惜大美人心太狠,一把火全燒光了……嗯,或者找個時間再拉扯一批出來?眼下的這隊伍看起來就挺好的嘛……
一邊向前跑着,厲虎心裡頭轉悠着不怎麼上得檯面的陰謀詭計,另一邊卻還沒閒着的向左右打探:“嗨,王兄弟,你說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底去幹什麼?恩,有沒有……”厲虎嘿笑了幾聲。
聽厲虎前頭的話,那叫王兄弟的小什長本來還板着臉待說些什麼,但當他聽到厲虎的最後一句話,尤其是那極富有意義的兩聲嘿笑之時,他卻立刻被擊中了軟肋,即將出口的硬邦邦話語也頓時軟了下來:“好處?好處那是大大的有!——我們可是要去劫富濟貧!”
“嗯?”一分激動,三分好奇,六分興奮的一個吊尾音完美的詮釋了厲虎此刻扮演的角色的心情……事實上他確實也有了激動——在長途跋涉的追蹤慕容非的小半年裡,他早就把之前的一點家底給花了個乾乾淨淨。而如果此時能順手摸來或者拿來一些銀兩……
厲虎頓時想起了客棧內柔軟的棉被和辣口的燒酒,他嚥了口唾沫:“這個好,這個好……不過劫什麼富?”
“說是羽國那裡來的大人物。”什長咧嘴一笑。
“哦,哦,這個更……”厲虎張了張嘴,他那原本充滿嚮往之情的神色忽然極緩慢的、一點點的扭曲——他遠遠看見了一輛馬車,一輛十分熟悉的,他跟了足足有兩個月多的馬車。
狠狠的調了調自己的面部表情,厲虎半晌才把聲音找回來:“那個,你說,你……我們要去劫羽國的皇……呃,大人物?”
“當然。”什長回答得興致勃勃。
“瀾東不是羽國的……”一部分麼?厲虎喃喃着。
似乎很清楚厲虎接下去要說些什麼,什長的看向厲虎的目光頓時警惕起來:“你不是瀾東人?”
“我是外頭調過來的。”厲虎隨口胡謅了一句。
“是麼?”這麼問這,什長明顯還有疑惑,但此時又不適合細問,故此,他只平板的回了一句,“瀾東和羽國沒有關係。”
言罷,什長雖沒有立刻離開,神色之間卻是冷漠太多。
而厲虎也沒有心情再套什麼情報——他們已經摸進了別院,很順利的摸進了。但越是這樣,厲虎反而越發覺得毛骨悚然。姬容如何,跟着姬容的那個將軍如何,厲虎並不太清楚,但這兩個多月來,他至少清楚那些跟着馬車的清一色配齊戰甲駿馬、長槍鋼刀、彎弓木箭的隊伍是多麼的厲害,而那個讓他從極北追到極南,鍥而不捨的跟了小半年的人,又是多麼的……
——狠辣!
厲虎所在的隊伍很順利的摸到了中庭。
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下人。這種情況就是豬都知道不對,領隊的人顯然不是豬,他明白不對,卻並不以爲意——本來也沒有什麼好在意的,來之前都打聽的好好的了,那隨裡頭人一起來的五百人正駐紮在外頭,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歇息。而這次他們帶來了足足一百人,更帶了大批的弓箭和黑油,只要找着了人,那對方就是插上翅膀也定然無法逃出生天。
一邊向前一邊理清了利害,領隊的將軍志得意滿,已經開始思索事情完成之後自己可能得到的獎勵了。
首先下屬同僚的羨慕恭維甚至敬仰是肯定有的,誰讓對方是羽國來的呢?
領隊的將軍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的勾起了脣角。
其次金銀也是手到擒來,姑且不說最後的賞賜,光是行動中可以順手繳獲的東西,那也……
領隊的將軍脣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當然還有升遷,這份功勞雖然擺不到明面上,升官也是不可能立刻進行,但這份功勞可是實打實的大功,之後再隨意編排幾個名目,不也就……想到這裡,領隊的將軍再也忍不住心滿意足的嘆息一聲。
真是個美差啊,還好我有關係。領着隊伍的將軍無限愜意的想着。他繼續前進着,理所當然的沒有看見那前面的夜色之中偶爾閃現的,並且極隱晦極微弱的光芒。
一直高度集中精神的厲虎也沒有看見。但這並不妨礙他在一瞬間把身子緊繃到了極致——一個本來好好呆在脖子上的人頭突兀轉了整整一圈,然後慢悠悠的滑下脖子,再掉落青石地板,最後還在地板上咕嚕、咕嚕的滾了兩圈。
前排的軍士還在前行,有不小心的人一腳踢上了那落在地上的頭顱,於是那頭顱便又咕嚕咕嚕的滾得更遠了些。
沉默像瘟疫一般迅速的蔓延了整個隊伍。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腳步,保持着前進的姿勢,怔怔的看着那慢慢的、緩緩的、一點一點倒下的無頭身軀。
倏然,斷口處的鮮血噴涌而出,宛若素白宣紙上重重的一道墨痕,以一種極爲決絕極爲慘烈也極爲絢爛的方式,點亮了沉黑的夜幕!
而給這一幕伴奏的,是一叢叢一簇簇自天空而落的箭支!
驚恐比沉默更快的席捲了整個隊伍,中箭的人大聲哀嚎,沒中箭的人四處躲避,所有的人都失了方寸,彼此推搡擁擠,只有厲虎一人梗在原地,被推擠無數次也不曾挪動。
他在看一個人。
月色下,那個人廣袖長袍迎風而立。
月色下,那個人白衣黑髮俊秀絕倫。
月色下,那個人擡起劍,血珠顆顆滑落。
月色下,那個人舉起手,長箭陣陣射下。
月色下,有血濺到了那個人的衣袍上。
那個人卻只垂眸,笑顏溫涼。
厲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很快很急促的心跳聲。
是緊張吧。厲虎對自己說着,復又擡起眼看着前方的人。而後……
而後,他無聲的唸了一句直娘賊,眼裡終究有了些許苦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