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看着姬振羽,他看的有些久了。他依舊微笑,眼中漸漸有了憐憫。
然而那憐憫之下,卻始終只是嘲諷,深入骨髓。
接着,慕容非含笑道:“請八皇子稍候片刻。”
姬振羽沒有回話,他當然看見了慕容非眼中憐憫,可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多說一個字——其實本也不必多說,某些事情只怕在不久之後便會傳遍整個葉國帝都,到了那時……
姬振羽緊縮得痛了的心突然舒緩開來,一瞬之間,他平靜下來,脣邊甚至有了一縷微笑。
到了那時……到了那時,他又豈有理由再苟活於世?
或者,早該如此了罷!只待稍作償還……他到底虧欠甚多,不至深信自己的皇兄,還有生養他的羽國,還有那些豁出性命的兵士。
在慕容非第二次進去通報之後,姬振羽終於踏進了姬容府邸的大門。
跟着慕容非,姬振羽來到了府中的後花園。
花園是依着羽國的風格來建的,沒有在葉國中處處可見的精緻,反而透着一股子的莊嚴大氣,甚至連格局都有些形似羽國的皇家府邸,足見設計之人所用的心思。
踏進後花園的姬振羽並沒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花園之上,無他,只因爲花園中坐着的一個人。
一個身着紅衣,背對着他,正慢慢飲酒的人。
姬振羽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放鬆下來了,儘管什麼事情都還沒有解決,但對他而言,至少對他而言,能再次看見那個人,能再次和那個人單獨相處,便足以讓人放鬆——至少,不論如何,對方不至害他。
可他卻偏要往一個始終在算計他的人身邊湊。姬振羽笑了一下。有時候,世事就是如此的奇妙,奇妙讓人覺得得諷刺。這麼想着,姬振羽走到對方身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他說:“皇兄。”
背對着姬振羽的人站起了身。他穿的是大紅色的衣服,顏色自然豔麗非常,但穿在他身上,卻讓人只覺沉穩,而不見半絲輕浮。
姬振羽不覺屏住呼吸。
背對他的人已經轉身,然而,對方說的卻是:“八皇子。”
姬振羽的脣角有了一瞬的僵硬。
姬容卻已經有禮的請他入座,不親近卻也不冷漠。
……是了,自己的皇兄樣樣頂尖,當然也深明待客之儀了。短短几個呼吸間,姬振羽已經剋制了心頭的情緒,依言坐下。
旁邊並沒有讓侍女服侍,姬容主動擡手,爲兩人各倒了一杯酒。
酒是好酒,是珍藏了五十年的葉國佳釀。
“好酒。”光嗅着酒味,姬振羽就喃喃着道,只可惜神色中並無太多喜色。而後,他舉起杯,喝乾了杯中的酒。
姬容又替對方倒了一杯酒。
姬振羽再次喝乾。
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沉默之中,姬振羽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直到自己微醺,知道對方停下倒酒。
“皇兄?……”有了些微的醉意,姬振羽喃喃着。
酒壺中的酒已經喝完,姬容卻並沒有讓下人再拿酒的意思。他只是放下手上的白瓷酒壺,微微握起了手掌。
心受煎熬的,並不止姬振羽一個。
按說姬振羽背叛在先,姬容不論於公於私都不應該有所猶豫——不論對方人品行爲再如何讓人不齒,總也好過一個背叛之人。
只是……
只是,姬容亦明白,若他一旦這麼做,姬振羽便也只剩一條路了。
死。
唯獨這一條。
那麼,他要親自把這個背叛自己的人送上,讓對方百般折辱之後再帶着無數罵名走向黃泉,死亦不得解脫?
他要把……把自己的弟弟,把一個曾經能用生命幫他的人……親手送上?
姬容覺得掌心有些刺痛,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太過用力,以至弄破了還沒好徹底的傷口。
姬振羽同樣看到了這一幕。放於石桌上的手緊了緊,他似想叫人,但最後,卻只忍耐着喚了一聲:“皇兄!”
姬容沒有擡眼,注視緩緩濡溼的掌心,他只冷冷道:“八皇子自重些吧。”
心口猛的抽痛,姬振羽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皇兄手上的傷口……還是先處理下吧。”
姬容突然有了些厭倦。站起身,他並不看姬振羽,只道:“八皇子坐得也夠久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言罷,姬容就要叫人,但姬振羽卻驀的開口,短促乾澀:“皇兄!”
動作一頓,姬容終於看向姬振羽。
“皇兄,若是、若是我……”不覺握緊拳頭,姬振羽看着姬容,喃喃着。
若是……若是我願意去,你能原諒……我麼?
姬振羽看着姬容,卻無法從對方臉上找到半點波動。
……是了,若沒有他,又怎麼會有今日的事情?說到底,亦不過是自作自受。這麼想着,姬振羽頹然一笑,不再看姬容,他低聲道:“對不起,皇兄。”
言罷,姬振羽站起身。在這一刻,他已經有了決定。
臉色微有些蒼白,姬振羽笑道:“今夜我有些醉了,胡亂說了些話,卻是叨擾鳳王,還望鳳王不要見怪。”
這麼說着,姬振羽輕吐出一口氣:“我該告辭了,日後……日後,鳳王記得多保重身體。”
說完,姬振羽緩慢而仔細的行了禮,這才轉身向外走去。
姬容沒有動。
姬振羽越走越遠。
姬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的肉裡。
姬振羽已經走到花園拱門處,看見了守在門旁的慕容非。
姬振羽朝着慕容非笑了笑,腳下卻不曾有半分停頓。
禮貌的回了一笑,慕容非看着的卻是姬容。
姬振羽下意識的想順着慕容非的視線,但緊接着便醒悟過來,立刻收回視線,加快腳步。
但就是這時,一聲斷喝響起:“攔下他!”
姬振羽身子一顫,頓時愣在原地。
慕容非卻像是早就料到,只一笑,軟劍便自衣袖滑到掌中,唰一下擋在了姬振羽身前,劍身兀自輕輕顫動,宛若一條銀練。
沒有心思看攔在胸前的軟劍,姬振羽只轉回身,看着走向自己的姬容:“皇……鳳王?”
瞥了一眼慕容非,示意對方收回兵器,姬容冷淡開口:“本王多謝八皇子的好意,只是這既是羽國之事,便不需旁人多加關心,八皇子還是多關心些其他關於自己的事情吧。”
言罷,姬容對慕容非點頭:“送客。”
“皇……鳳王!”姬振羽略帶急促的開口,“我問過了,葉景說的是真的!”
正準備離去的姬容動作一頓,片刻方笑,語氣平緩,卻自有睥睨:“真的卻又如何?莫非八皇子以爲本王連這等奸邪之輩都沒有辦法解決?”
說完,姬容再不停留,只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站在一旁,慕容非任由姬振羽注視着姬容的身影消失,這才道:“八皇子,小人現在送你出去如何?”
姬振羽沒有說話。
慕容非嘆了一口氣:“依方纔的情景……八皇子應當明白鳳王對您到底是狠不下心,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聽見這句話,姬振羽掃了慕容非一眼。
對上那分外凌厲的一眼,慕容非竟有了一瞬的心悸。
本以爲對方不過如此,沒想到……心下警惕的同時,慕容非不期然的想起了邊關時碰見的姬輝白。
這兩人說來倒是相似,只有在姬容面前會從獅子變成羊……暗自想着,慕容非卻是帶着謙卑的笑容,將姬振羽送出了府邸。
夜已經有些深了,站在府外,慕容非看着姬振羽的背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漸漸轉淡。
雖說跟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會輕鬆很多,但重到如此地步,卻未免太過婦人之仁。站在原地,慕容非沉思着。
若只有一兩個倒也還罷,但若是……想到此處,慕容非眼神微微一冷。
重情重義也好,無情無義也罷,若是不能帶給他所想要的……那便怪不得他了。心中有了計較,慕容非稍垂下頭,等再擡起,卻又是一臉溫和的淡笑了。
街上已經沒有了姬振羽的身影,慕容非習慣性的掃了一圈便要回府。但就在這時,一個含着笑的聲音自他旁邊響起:“勞煩這位公子進去通知貴主人,便說那一夜的故人來訪了。”
身子猛的一顫,慕容非豁然轉身,正見一頭戴檀木冠,身着廣袖袍之人站於身後,笑意吟吟,溫文爾雅。
面對面的看見了人,慕容非神色難掩驚訝。片刻,他方纔笑道:“原來是……貴客臨門。請貴客同小人一起進去,我家殿下想必十分驚喜。”
聽到這句話,來人微挑了眉。
驚是肯定有,喜麼……
回想起前幾次見面的情景,來人脣邊的笑容裡添了幾分興味,也不推遲,只跟着慕容非走進府邸。
書房內,姬容正靠着椅背閉目休息。
姬容有些疲憊。他並不後悔自己方纔的決定,只是怎麼也無法揮去那纏繞在心頭、讓人難受的茫然以及無力。
“扣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心知是慕容非,姬容也不睜開眼,只沉沉的應了一聲,算作回答。
輕微的吱呀聲傳入姬容的耳朵裡,是門被推開的聲音。
姬容依舊沒有睜開眼,他真的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的歇一歇——好好的歇一會,不是一晚,只是一刻。
一刻鐘之後,就把所有的心思放下。姬容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
但有時候,老天爺往往讓人想要什麼卻得不到什麼——不論對方所想要的是不是簡單,是不是渺小。
“鳳王真是好心情。”低低的輕笑在安靜的書房響起,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姬容倏然張開眼。
說話的人正自走進書房,脣角帶笑——正是耶律熙。
可是……耶律熙不是應該在千里之外的炎國麼?
緩緩站起身,姬容看着那一點都不想看見的人好一會,才冷冷的掃了一眼跟着進來的慕容非,而後方道:“不知莫邪王來此有何要事?”
聽着完全沒有客套的詢問,耶律熙再次清晰的體悟了一回對方對自己的厭煩。只不過他的臉皮也素來厚慣了,因此只是笑道:“如果本王沒有記錯的話……本王和鳳王多少還是有些交情的。”
姬容脣角微微抽了一下:“莫邪王沒有記錯。只是眼下本王卻有些事情,不若莫邪王留個地址,等過兩天本王有空了再行拜訪。”
“再行拜訪……”重複了這幾個詞,耶律熙突然笑道,“若是本王說,有辦法讓葉國儘快答應羽國的和談呢?”
姬容眼神一凝。片刻,姬容面上有了些淡淡的笑意,他道:“不知莫邪王有何要求?”
要求麼,自然有很多——事實上,早在初來葉國之時,耶律熙便已經打聽到了好些事情,並且對自己能在這些事情中得到的利益做了最大估算。
而眼下,他只需要將那些要求一點一點的列出來……恩,當然,姬容肯定會討價還價。不過這並沒有關係,他相信,對方最後肯定會答應——就憑那件事情。
“莫邪王?”見對方久不回答,姬容微微皺眉。
他可以得到足夠多的利益……耶律熙依舊在心中想着,他漫不經心的一瞥,正看見了姬容——在不知何時,姬容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可以得到足夠多的利益……耶律熙還在想着,但他卻忽的扣住了姬容的手腕,然後,乘着對方不備,重重的一口咬在對方的脣上。
耶律熙咬得很重,重得甚至嚐到了對方脣上腥鹹的味道。
當然,在同一時刻,他也感覺到了對方那再緊繃不過的身子、加在自己手腕上幾乎能捏斷骨頭的力道,以及那因內力快速凝聚而開始旋轉流竄的空氣……
心念急轉,耶律熙突而放鬆身子,不加任何防備,只湊到姬容耳邊輕笑:“鳳王,若本王說……你那位天人之姿的皇弟背叛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