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色融融,似輕紗,似流水,覆了房舍,淌過庭院。
時候不早了,瑾王府裡大半的人的已經歇下,但德馨院裡的主屋卻依舊亮着燈——瑾王府的女主人,東華郡主寧媛儀顯然還並未歇息。
柔和的燈火照亮室內的每一個角落。裡屋內,寧媛儀一邊哼着小調,一邊輕輕拍着襁褓中正哭鬧的嬰兒,催他入睡。一旁,侍女和奶孃靜悄悄的侍立桌邊,並不打擾寧媛儀。桌上除了放置一些湯水外,還擱了一本攤開的兵書,似乎是寧媛儀之前翻看的。
嬰兒的哭鬧慢慢小了,寧媛儀口中輕緩小調的音量也逐漸降低,及至再不可聞。
須臾,確定襁褓中的孩子真正熟睡的寧媛儀輕輕撫摸孩子肉嘟嘟的臉頰,隨後起身,對一旁伺候的奶孃侍女輕聲道:“好了,把小殿下抱下去吧。”
站在一旁的奶孃侍女剛要應聲,卻不妨聽見外頭拉長了聲音的通報:“王爺到——”
呆在房間裡的人齊齊一怔。但隨即,自鎮遠侯府跟來服侍寧媛儀的姑姑眉梢上便染了喜意,不由衝着寧媛儀喚一聲:“王妃!”
同樣有些喜意,但更多的卻是疑惑,寧媛儀一時也不知道擺什麼表情,只好帶了人去外廳迎接姬輝白。
來到外廳,寧媛儀正好看見姬輝白走進房門,便上前行禮:“臣妾見過王爺。”
身後一衆侍女婆子自然跟隨。
示意周遭的人起身,姬輝白走到寧媛儀身邊,緩緩道:“今夜突然想來王妃這裡走走……希望沒有打擾到王妃休息。”
聽着這生分而客氣的話,寧媛儀不知道說什麼,只好笑道:“王爺客氣了,這是您的家,哪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
姬輝白沒有回答,寧媛儀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只沉默的陪伴姬輝白來到了裡屋。
裡屋內,襁褓中的嬰孩還安穩沉睡。
注意到這一點的寧媛儀鬆了一口氣,隨後才輕聲對旁邊的姬輝白道:“王爺,您要不要去看看孩子?”
“不必了。”稍嫌冷淡的回答之後,姬輝白看着周圍的人,“你們都下去吧。”
侍女婆子俱都應是。行禮之後,奶孃正待抱起牀上的孩子,卻聽姬輝白道:“孩子就放在那裡。”
愣了一愣,奶孃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再次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很快,房內除了那熟睡的孩子外,便只餘姬輝白和寧媛儀了。
氣氛一時沉寂,片刻,寧媛儀起身笑道:“王爺,我給您倒一杯茶。”
“不妨事。”姬輝白開口,視線在寧媛儀不施脂粉的臉上停留一會,他道,“就這樣吧。”
微一猶豫,寧媛儀依言坐下。
又是一陣沉寂。這次,姬輝白打破了沉默:“王妃方纔在看兵書?”
“兵書?”寧媛儀微訝,但看見姬輝白視線的方向後,她隨即釋然,“是那本書……那本書是長皇子送來的給孩子的禮物,所以我便隨手翻了翻。”
“是皇兄送來的?”姬輝白挑了眉梢,“只送一本兵書?”
“是,只有一本兵書。”這次,寧媛儀回答的肯定,“但長皇子在兵書上親手提了幾句話。”
“什麼話?”姬輝白的視線自兵書上離開,口氣也十分隨意。
“一句是《周易》之中的天行健地勢坤;還有一些則是《詩經》中的‘衛風·淇奧’篇。”寧媛儀一一回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姬輝白念着。片刻後,他低聲說着,眼中已然有了些微的笑意,“倒是一首好詩。”
聽見姬輝白的話,寧媛儀有心接口,但眼看着對方那不甚明顯卻也不容錯認的溫和笑意後,不知怎麼的,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而姬輝白其實也並沒有多少同寧媛儀交談的心思。淡淡的同對方繼續聊了幾句客套話,姬輝白便道:“夜深了,王妃早些休息吧。”
姬輝白的言下之意卻是要離開了,這也是他平日裡慣常的舉動——每隔一段時間來德馨院一次,稍坐片刻便即離去。
往日裡,寧媛儀因爲種種緣故還有自身的個性,總是默默的送姬輝白離去。但再溫和的兔子也有咬人的時候,又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故此,這一次,寧媛儀低聲地、卻又透着隱隱堅定的開口:“王爺,夜已經深了,不若就在這裡歇息吧?”
姬輝白的眉峰幾不可察的皺了一下:“本王還有些事,留在這裡難免打擾王妃。”
“妾身今日想陪王爺把事情做完。”寧媛儀輕聲道。
“本王在做事的時候並不習慣身旁有人……王妃體虛,還是早些休息的好。”姬輝白道。
寧媛儀的臉微微白了,但她還是繼續道:“就算是妾身求您——王爺,這一夜留下來可好?”
姬輝白又皺了眉。這次,一道小小的凹痕突兀的出現在那幾無瑕疵的眉心之間:“王妃可是優什麼話想說?但說無妨。”
寧媛儀的眼睫輕輕顫抖一下,卻並沒有開口。
姬輝白等了一會。而後,他淡淡道:“若是王妃沒事,那本王便先走了。”
言罷,姬輝白起身便向外頭走去,竟是沒有半分留戀遲疑。
眼睫的顫抖已經蔓延到脣上抖着張了幾次口,寧媛儀終於在姬輝白即將邁出裡屋之際喊出了聲音:“王爺!”
姬輝白的腳步停下,卻並未轉身,只道:“王妃還有什麼事情?”
連着吸了幾口氣,將心中翻涌的情緒壓下,寧媛儀這才舔舔乾澀的脣,道:“王爺,孩子已經滿月了……您不賜一個名字給他麼?”
“名字的事便由王妃做主了。”姬輝白回道,隨即說,“除了這個,王妃還有什麼事情?”
還有什麼事情?
還有什麼事情!
彷彿體內支撐的骨頭被生生抽離,寧媛儀臉色蒼白,只覺手腳發軟,直到伸手扶了一旁的桌子,這才堪堪撐住身子。
儘管是背對着寧媛儀,但從身後傳來的叮噹聲中,姬輝白還是能推出大概的情景。
面上終於有了些動容,姬輝白在一瞬之間想要轉過身子。
但終究只是一瞬。
下一刻,姬輝白微見波瀾的心又再一次如明鏡般平滑,不見一絲漣漪。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寂。直至一個疲憊惘然的聲音響起——直至寧媛儀的聲音響起:“王爺,長皇子着人送來的這份禮物並非是給您的孩子……而是,給您的吧?”
身子輕輕顫了一下,姬輝白終於轉身,正看見一張滿是茫然的臉。
獨自怔然了好一會,寧媛儀這才察覺姬輝白看着自己。四散的眼神落在姬輝白臉上,寧媛儀面上的茫然漸漸轉爲苦澀:“王爺……那提在扉頁的一字一句固然都可以看做是對孩子未來的期許。可若是換一個角度看……換一個角度看,那一字字,一句句,不都是在寫您麼?”
寧媛儀笑着,很苦:“‘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哪一句,不能說您;又有哪一句……不是在說您?”
姬輝白沉默,並不言語,無異於默認。
彷彿終於沒有了支撐的力氣,寧媛儀扶着桌面緩緩坐下,眼中再沒有了半分神采:“我之前只以爲王爺你是不喜歡我,我認了。可是……”
寧媛儀扶着桌面的手指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素來柔和的聲音,也隨之暗啞:“可是,你和他是親生兄弟啊!……若非是母妃一再的明示暗示,若非您之前異常的種種舉動,我、我——”
寧媛儀再說不下去了,但姬輝白卻依舊沒有開口的慾望,哪怕半分。
又是一陣讓人心死若灰的寂靜。然後,寧媛儀終於聽見了姬輝白的聲音,緩緩的,似乎不帶任何感情:“王妃還有什麼要說,今次便盡數說出口吧。”
不然……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吧?寧媛儀茫然的想着。她擡眼看着姬輝白,想笑,卻已經沒有了撐起脣角的力氣。
“王爺,這種事,這種事……”寧媛儀喃喃着開口,“天理難容啊……”
姬輝白的眼神驀然冷了下來。
恍惚中的寧媛儀並沒有看見。而眼見着自己面前那名義上正妻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姬輝白心頭微動,眸中冷意到底還是漸漸散去。
隨後,姬輝白開口:“夜深了,王妃若沒有其他事情了,便早些休息吧。”
一句說罷,姬輝白並不多等寧媛儀,轉身便走了出去。
坐在椅子上,眼看着一步步離去的姬輝白,寧媛儀蠕動幾下嘴脣,本想說些什麼,卻到底是無話可說。
驀的,一陣冷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吹得寧媛儀生生打了一個寒噤。
撐着還有些發軟的身子,寧媛儀攏緊衣服,走到窗邊合上了窗戶。
輕輕的一聲‘砰’響之後,素白纖長的手掌在精緻的雕花木窗上停留一會,緩緩滑下。
再也站不住腳,寧媛儀倚着牆滑倒在地上,整個人蜷縮起來,頭更埋在雙臂之間,看不見神情。
片刻,極細的嗚咽自衣袖縫中傳出,斷斷續續,在沒有人氣的屋子裡飄蕩,經久不息。
夜還很長,在帝都的另一頭,以前的鳳王府現在的長皇子府中,位於西北的偏僻小院裡,一盞孤燈頑強的亮着,抵禦周遭不斷*近的黑暗。
孤燈下,坐着一個身着青衣、眉目清俊的男子——正是之前一直跟在姬容身邊的沈先生!
此刻,沈先生正微皺眉心,仔細的看着擺在桌上的一份又一份密報,專注得甚至連燭淚溢出燭臺,滴到手指上都不曾察覺。
須臾,在沈先生又批示完一份密報之後,閉合的房門一下子被推開,一個人影急匆匆的跑了進來:“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剛剛錯愣的擡起頭,沈先生便聽到了這一句話,臉上的錯愣頓時換成了喜意:“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連着說了兩聲,沈先生似乎還無法發泄出心中的歡喜,不由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轉了兩圈,這纔對那衝進來的人說:“辛苦你了,宋先生。”
聽見沈先生的話,一樣高興的宋先生臉上也沒有了往常的微微陰鬱,只笑道:“哪裡及得上沈先生的辛苦?”
微笑着搖搖頭,沈先生也並不再互相吹捧,只長出一口氣,感喟道:“消息出去了就好,總算沒有白費殿下的信任!”
臉上笑意淡去,宋先生臉上再一次覆上往常的陰鬱:“此次若非是瑾王在我們着力防備其他人之時用雷霆手段控制了我們的人,又何至於此?”
沈先生皺起眉:“按理說來,其實不管是處於利益還是處於之前的情分,瑾王應該都沒有理由這麼做纔對……何況殿下離去之前還有交代說多和瑾王府聯繫,若非真的值得信任,殿下又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
神色陰鬱,宋先生並未回答沈先生的問題,只道:“不論如何,以後的事情卻不適合再和瑾王府通氣了。”
沈先生點頭贊同。
短暫沉吟過後,宋先生又開口:“還有……這次事情我總覺得太過順利了些,好似瑾王府並沒有插手一般。”
一聽到這個,沈先生的注意立刻集中了:“你方纔說消息送出去了……可確定?”
“確定。”非常時期,宋先生也不計較對方的不信任,只點頭肯定,“一定送出去了,到目前環節爲止都沒有問題……我只是猜不透瑾王府那裡的態度,按說這樣的事情,瑾王不可能猜不到,但他似乎卻又沒有任何要阻止意思……那他之前,又爲何要控制我們的情報系統?”
“莫不是瑾王覺得大局已定,不必再多費功夫?”沉吟一會,沈先生突然道,但隨即卻又自個搖頭。
宋先生也接口了,眉梢一挑,他的眼神裡平添幾分凌厲:“定什麼大局?依我看,瑾王最多隻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至於其他的,眼下卻是說什麼都過早,便是瑾王有通天的本領,這區區幾個月裡,也不可能把天翻過來。”
沈先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隨後他又笑道,“不管怎麼說,消息能通便好,這樣不論是殿下那頭還是我們這頭,都能有些底氣了。至於瑾王……”
稍頓一下,回想起這些日子裡的驚怒惘然,一向方正嚴謹的沈先生也不由自覺心頭無力:“這一出出的大戲……殿下自家的事,還是交給殿下自己解決吧。”
宋先生深以爲然。
忽的,幾聲叫賣遠遠的傳入了沈先生和宋先生的耳朵裡。兩人相顧愣然,轉頭看向窗外,這才發覺遠處晦暗天邊已在不知不覺中露出了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