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寧話音一落,全場譁然。
何蒙、岡兩位巡視長還未來得及作出表示,一道人影卻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果斷從世界表皮的豁口闖了進來。
他是原本位於特巡廳一行對面、站在麥克亞當侯爵和羅伊後方的施特尼凱校長。
事實證明,那道毛玻璃般的邊界並沒有什麼實體意義上的阻隔作用,隨着他的擡腿跨入,其身形的輪廓線條變鈍,衣物和身體的各種色彩也變成了和夢境中範寧相同的灰白墨色。
“範寧先生,冒昧先前一步。”施特尼凱嘴裡打着招呼,而眼神冒着熱切的光芒,“我認爲在這些雲朵鏡面上,或‘巧合之門’的入口處存在關於我今後命運的啓示,所以我想呃呃”
他仰頭繞着範寧,或是說繞着上方的“災劫”殘骸旋走了幾步,突然聲音戛然而止。
彷彿是看到了什麼過於恐怖的事物,他步伐僵在原地,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中分頭髮抖動散亂,眼珠瞪出,雙手捂住自己的喉嚨,發出痛苦的“呃呃”乾嚎聲。
撲通——撲通——
先是脫力跪地,然後朝側方倒下,整個人四肢僵硬,沒了聲息!
一位高位階有知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衆人臉色大變,幾位邃曉者紛紛喝止了己方少數變得蠢蠢欲動的人。
麥克亞當侯爵更是擡手一揮,另外一位皇家美院的會員,原本鼻尖已都碰到了夢境邊界,突然整個人原地爆開,化作了四散紛飛的淡藍色光點,然後重新在他身邊聚合,變回人形。
這位被他抓回來的會員倏然冷汗淋漓,對剛纔的衝動之事後悔不已。
“穩住靈感,保持理性,嚴禁輕舉妄動,尋到合適時機再執行收容秘儀。”
施特尼凱死亡,赫胥黎和格拉海姆畸變,連續三位學派會員的損失讓麥克亞當眉頭擰緊,提醒的聲音極爲嚴肅低沉。
就在此時,隧道靠站臺的那端,響起了更多撲通撲通的跳地聲。
“聖哉,聖哉,聖哉。”
“聖哉,聖哉,聖哉。”
範寧遙遙望去,靈覺清楚地“看”到,聲音的源頭來自原本在候車分流區的部分乘客。
候車乘客中夾雜的部分受蠱惑服食過靈劑的人?
這裡存在某種吸引,可能是因爲“災劫”,可能是因爲調香師在空氣中播撒的秘氛,抑或綜合下的作用,他們變得不受控制起來,而由於大部分警力都調度進了隧道里,外面的看守強度變低了,他們衝撞出警戒線,直接跳下了隧道。
這些人呈膜拜的跪姿扭動前行,並高呼溢美之詞,偏偏速度病態地快,而且還興奮地抓撓着自己的皮膚,由於過度摩擦與耗損,五顏六色的血液四處飛灑。
那種痛苦中帶着興奮的吶喊聲又出現了,嬗變從部分感染到整體,列車廢墟的各處縫隙裡也開始溢出五彩斑斕的顏料,以及半溶解狀態的人體組織。 шшш¸Tтkan¸C○
站臺那邊流淌的漿液與之匯合,迅速讓隧道的水平面上升起來。
但水平面沒有繼續增高,因爲這些顏料似乎帶着一定的方向性,分成幾股流向了隧道中特定的區域。
正是地鐵設計圖上莫名其妙標註的幾個黑洞般的深坑。
在盧下令後,這些坑洞被作過封閉處理,但那些粘滑的顏料本能地尋求着“得見聖泉”,此刻就像有了生命一樣,以畸形的隆起頂開那些覆蓋其上的鋼板鐵板,或溶穿層層填堵的塑膠,然後哧溜溜地滑入其中。
雖然調和學派最終的“大功業”並非今天災難本身,也不是“巧合之門”,但明顯,這是其中一環,由於一方需要收集嬗變材料,一方又需要炮製傷亡數字,他們達成了合作。
這些受影響的乘客,其特徵十分接近當初在畢業音樂會現場受到影響的人,警察和有知者的干涉顯得十分無力,他們可以擊斃,可以斷腿,但難以讓乘客停止參拜,在如此混亂的場面下擊暈也很難把控下手輕重。
試圖介入其中的盧差點被咬了一口,瓊被幾位面色迷醉的乘客逼到了牆角,只得穿牆回到站臺,而另外好幾位張開雙臂勸阻的警察一不小心被撲倒在地,於是槍聲和尖叫聲再次響起,隧道中混亂的人羣扭作一團
而官方組織中的主力人員仍然在範寧四周作嚴陣以待狀。
負面情緒衝擊着範寧的內心,而胸口卻隱隱約約有透體清涼。
那是指揮棒的位置?
早在範寧覺察到有大量人員接近時,就將其重新放回了衣襟內。
“他的靈感在升高”指導幾位高級調查員佈置好收容秘儀後,何蒙開口了,“不過,爲什麼他站在‘巧合之門’的通道門口,也觀察了‘災劫’殘骸上的景象,但至今未出現受到污染的跡象?是不是存在什麼特殊手段或禮器?”
“可能他現在是持密鑰者。”旁邊的岡猜測道,“因此靈性具備親和的特性,包括從輝塔上方路徑一併漂流而下的‘災劫’也同理,只要他不失智進入攀升路徑,就基本是安全的,但這種類似壯舉的密鑰形式並非永久,只會針對這一次門扉洞開的過程”
何蒙看着地面繁複的祭壇陣符,皺眉說道:“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暫存‘災劫’殘骸以移交給波格萊裡奇先生,傷亡和污染最小、最穩妥的方案,只能是讓範寧憑藉密鑰的契合靈性,將祂牽引出‘巧合之門’的邊界,進入我們的收容秘儀範圍”
“或換句話,範寧想從裡到外,來去自如,而我們想從外入裡,卻危機四伏?”
“基本如此。”岡點了點頭,“所以我纔對他作了那樣的命令。”
可惜,所剩時間太過緊張,波格萊裡奇先生爲解決“紅池”的麻煩分身乏術,只能寄希望於他們這幾位信任的心腹先完成其他相對較易的目標。
“你解釋一下吧。”她保持着對範寧的凝視:“作爲官方有知者,還是高位階中的骨幹和波埃修斯提名藝術家,要求你履職盡責,哪裡不對?如何好笑?”
“諾瑪·岡小姐,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它本來不應該好笑。”聽聞此言的範寧將目光從外界的混亂處收回,“好,既然今天特巡廳的長官在這裡,博洛尼亞學派的總會長在這裡,指引學派和神聖驕陽教會亦有高層在這裡,我們就好好討論一下所謂職責,覺得我不對你們盡情指出。”
“相比於各位資深官方人士,我被納入的時間不長,但我盡心盡力地徹查每一起遭遇的神秘事件,發現與隱秘組織有染的可疑線索後,將權限內的事情果斷處理,將權限外的事情及時上報請求配合解決,這算不算履職盡責?而如果有機構面對查實的證據,卻因爲所代表的帝國利益階層不同而拖延包庇,這算不算背離職守?”
“面對隱秘組織策劃的畢業音樂會秘儀,我用藝術靈感譜成作品,淨化聽衆與之抗衡,兩位校長身負重傷埋下了污染的厄運,還有一名老鋼琴家當場身死,這些算不算履職盡責?而如果有機構不僅逼我放棄首演,還一直縱容到邪物降臨,這算不算背離職守?”
“面對聖塔蘭堡的緊張局勢,各組織鋪排人手、巡查隱患,如今災難爆發,我一路追殺四位邪神組織成員至今,這些算不算履職盡責?有組織從頭到尾只安排了外協員行動,而核心力量的調查員們一直在環伺別的事物,這算不算背離職守?”
“我想既然存在官方組織與邪神組織之別,既然對神秘側有管控這麼一說,那至少諸位默認,前者至少還是要對民衆安全負責的吧?不然我想請教一句,你們把另一部分羣體稱爲‘觸禁者’,是依據什麼來分的?”
“如果以上前提不存在的話,請你直接告訴我,你作爲邃曉者,比我一個九階有知者要強,所以你脅迫我幫你取得非公衆利益,這個邏輯比‘背離職守者要求履職盡責者繼續盡責’要順暢的多。”
諾瑪·岡不由得沉默了起來。
脅迫取得非公衆利益?這話可不敢說!有這回事的話,那範寧預設的什麼‘官方組織與邪神組織之別’、‘管控的合理性’、‘觸禁者的劃分依據’就全部被瓦解了,特巡廳作爲討論組組長機構,雖然權高位重,但沒有哪條章程裡面表達了這種意思。
波格萊裡奇特別指示了暫時不要四面樹敵,因爲他判斷後續面臨的阻力比現在大得多。
而現在整個帝國,四大官方組織的高層和骨幹都在這裡看着!
在場的衆人忍不住開始用眼神交流,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範寧,器源神殘骸污染風險極高,這樣的應急處理命令,怎麼就不在公共職責範圍了?”特巡廳有一位同樣是九階的高級調查員,此時覺得己方面子有些掛不住,不由得反駁道。
“風險極高?應急處理?是了,幸虧你們來得及時”
範寧攤開雙手,“不然要是來晚了的話,這門就自己關了。”
“你”這高級調查員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看着特巡廳的人吃癟,對其不滿向來已久的麥克亞當侯爵心中終於痛快了一點。
其他很多人想法也是類似。
不管特巡廳的利益動機是什麼,範寧自己做的事情和成就,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一個晉升有知者不到一年的人,事情做到了這份上,還要怎樣?
以“履職盡責”的公共名義,去命令一位不是自己的內部人員,站不住腳,況且就算靠實力威懾範寧也很難受到直接的人身威脅。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位和何蒙、岡一樣是邃曉二重的米爾主教,現在恐怕以看戲爲主,不熟悉的高位格知識體系誰敢去碰?今天真正對“災劫”有想法的人,除了特巡廳就是原本傳承過的博洛尼亞學派。
這關係到“執序者”,關係到一個組織的最頂端戰力,麥克亞當侯爵肯定不會輕易放棄機會。
而他是邃曉三重,旁邊還有個邃曉一重的維亞德林在靜觀局勢,分出勝負變數太大,但帶走個人太簡單。
光憑邃曉者的身份有什麼好壓的?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想動一位“鍛獅”藝術家在討論組中承受的壓力極大,而且,範寧太有可能在未來晉升邃曉者甚至是“新月”了。
“範寧指揮如此揣度實無必要。”面對衆人的目光,何蒙斟酌片刻開口,“我們尊重傑出藝術家的貢獻和地位,只是收容‘災劫’殘骸爲波格萊裡奇先生交辦給我們的任務,作爲討論組組長,領袖自有其用意,範寧先生應該不會,也沒必要違背領袖的指示吧?”
“違背?”範寧聽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你們直接進來拿便是,這東西又不是我的,我攔着長官們了嗎?還是說你們嫌我站在這礙事?那沒關係,我正好準備走了”
“範寧先生。”麥克亞當侯爵朗聲開口,“今天諸位齊在,首先我要承認,‘災劫’一事涉及我家族傳承,屬於博洛尼亞學派內部利益,因此這是一個委託,只要你將其牽引至此處的收容秘儀範圍,我至少許諾三個條件,一是對你的特納藝術廳連續五年提供每年10萬磅的資助,二是若你之後有相關的攀升需求,學派可能用上的隱知體系全部與你共享,此外學派會永遠是你忠實的私人朋友,你行走在帝國任何一處都將受到各貴族家族提供的便利與禮遇。”
隨着這位總會長一個一個條件的開出,全場大部分有知者心中都動搖了,包括特巡廳的好幾位調查員。
博洛尼亞學派是代表着整個帝國曆史悠久的高貴王室和貴族血統的勢力。
這些條件看似只有一個是非凡資源,實則三條都意味着巨量的非凡資源,而這一切只需要再出出氣力,牽引一下“災劫”殘骸。
抑或範寧選擇牽引至特巡廳佈置的秘儀祭壇中,同樣也是頂格的榮譽及獎勵加身。
他們的呼吸開始急促,甚至開始將自己代入範寧的角色,並出現了無比豔羨的情緒。
“爸爸,您這樣不是在誘使或倒逼範寧先生做選擇嗎?”羅伊卻隱隱覺得有一絲不對勁。
“如果拿到‘災劫’,我或許有五成把握能突破至執序者。”麥克亞當雙眼眯起,“想想這對學派意味着什麼況且,如果他真的如此,學派會舉全部資源支持他在神秘側和藝術事業上的發展,他將同時受到我們和指引學派兩大組織的庇護,你們的未來也會更加緊緊聯繫在一起”
“我們?”羅伊睜大眼睛,她思緒中欲要呈現某些暢想,卻立馬搖頭,“我不,範寧先生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方式。”
何蒙和岡兩人聽到麥克亞當的話也是臉色一變,可不等他們開口,範寧卻直接信步往前方走去。
“你們在想什麼呢?”範寧笑了。
“真有意思我發現真有意思,爲什麼你們說來說去,不管什麼態度、什麼措辭、什麼定性,都默認了一個前提,就是我一定會去拿‘災劫’?這偶遇的東西關我屁事?你們覺得這是奪寶?還是競拍?”
“侯爵大人,羅伊和我私交甚密,我就多一句個人之言。”範寧踏上一塊石板,整個人凌空而起,“生者必滅,救贖難尋,求知適可而止,多想想信任尊敬您的同僚們,再多想想依賴您的身邊人吧。”
“這”
“範寧指揮!?”
“等等!”
人羣中驚呼聲響起。
然而下一刻,範寧直接穿過某處穩定的邊界飛了出去!
“實話告訴諸位,我今天心情極差,恕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