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溪鎮的山水美人,也不知道舉辦了多少屆了,只知道每十年一屆。每隔十年的中秋前後 ,幹溪鎮整條街都沉浸在山水美人帶來的氣氛中。無論是豐年還是災荒,也不論是地主還是佃戶,都把這當成了頭等大事。若是自家有姑娘滿足條件的,更是要好生準備一番。能夠在山水美人上出彩的姑娘,少不了好人家上門提親。
幹溪鎮的街道坑坑窪窪的,兩邊多半是草房和土坯房,只有萬家和王家的房舍,是用磚瓦搭建,顯示出大家族的派頭。但在橋頭那一塊,卻是由萬、王兩家打理得平平整整,甚至靠着那一塊的樓房都貼上了過年才貼的對聯。
西街萬家的茶樓寫着:高山巍巍庇萬家,茶美人一芯一葉;
東街王家的豆腐坊寫着:長河湯湯澤百里,豆西施水生水長。
“龍老爺,這會兒怕是都開始了。”杜娟和龍老爺才走到西街口。
“嗨,都怨我,昨晚睡到太死,耽擱你了。”龍老爺說。
“這是哪裡話。”杜娟搖搖頭說。
街口的木牌子是由已故的萬家老先生手術,萬、王兩家各處四個漢子當着全鎮老小的面栽下去的。杜娟走到這塊木牌子下,想起三十年前她扒了一碗冷飯,跑到這兒等唐家堡的車伕;又是坐着那個車伕的驢車,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那個背時挨千刀砍腦殼死的車伕,第二年死在了美人坊門口,是被李公子的人打死的。杜娟站在樓上冷眼看着,心頭很是痛快。儘管她對李公子沒有一絲感情,只有金錢與肉體的骯髒的交易,但她那晚上真心實意伺候了李公子,甚至第二次覺得是這麼快活。當然,最讓她難忘的還是和萬公子的那一晚上,她忽然覺得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萬公子是值得的,甚至是值得慶幸的。
“杜娟,想什麼呢?這麼入神。”龍老爺看着呆站在木牌子下面的杜娟,出生喚道。
“沒什麼,我們走吧。”杜娟回過神,長舒了一口氣,這三十年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夢,轉眼就醒了。她寧願這是一場夢,那樣醒了還可以重來。可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現在唯一的寄託,就是唐唸了,這個不知道是哪個嫖客留下的種。
她在唐念剛滿月時就送回了杜老二那裡,巧的是杜老二的孫子,也就是杜小二的兒子,也剛足月,只比唐念大上幾天。就這樣兩個娃娃一同吃杜小二婆娘的乳汁,長大成人。她很少回去看望唐念,只讓杜小二每三個月來一趟,拿些錢回去貼補家用,算是對自己這個老實哥哥的補償。她第一次回去看孩子,唐念已經五歲了,她怯生生地躲在杜小二婆娘身後,說:“你是哪個?”
杜娟心如刀絞,伸出的手懸在那裡。
杜小二的婆娘把唐念牽出來,說:“念娃,這是你娘。”
唐念還是不肯認她,抱着自己伯孃,哭喊着:“娘,你不要我了,你纔是我娘,你不要我了。”
如今唐念也長到了她三十年前的年紀,出落的楚楚動人;如今唐念也參加了山水美人,也和她三十年前一樣。這些都是有序的,也是杜娟願意看到的。她也由衷地期盼日子就這樣有序地過上去,給唐念找一戶好人家。她從未在別人面前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只有杜家人知道。甚至她也任由唐念叫她姑姑,她能夠在背後爲她做點事,就十分滿足了。而米鎮的人,只以爲杜娟早死了。儘管他們也知曉黔水縣第一名妓杜鵑,他們卻絲毫沒有想過會是同一人。畢竟一個是破落家族的女兒,一個是精通音律的妓子,大概只是名字相似罷了。
這時候杜娟戴上一個紗布草帽,纔對龍老爺說“老爺,這裡應該是沒人認得你吧。”
龍老爺捋了捋鬍子,哈哈笑着:“我這假鬍鬚一戴,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倒是你,在路上就認出我了。”
“你來幹溪鎮就是爲了看看山水美人?”杜娟有些不解地問。
“我可是念想很久了,只是這些年總也抽不出時間。現在呢,兒子也長大能當家了,我倒閒下來了。這人吶,一閒下來就骨頭酥軟,總得到處走動走動才行。”
“那您就一個人來?”杜娟問。
“嗨,身邊總跟着人也不好,跟個犯人似的,我一個人,樂得逍遙,”龍老爺舒展開胳膊,顯然很快活,他瞧了瞧這塊木牌子,說,“多好的木頭,多好的字,這可是萬家老先生寫的?”
“是萬家老先生寫的,只是老先生已經過世了。”說起萬家老先生,杜娟不免想起了萬公子。她學到了一手琴藝,卻沒彈給他聽。或許這就是命吧。她不該對萬公子不理不睬的,但她那時候已經絕望了,她甚至沒想過萬公子還會回來找她。她當時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糟踐了自己,恨的是萬公子的無情。|只是萬公子的突然失蹤,讓她後悔終生。她始終留着萬公子留給她的琴,她想着,若是萬公子還會回來找她,她就算是爲奴爲婢,也要侍奉他終身。絃斷了,琴身朽了,她也老了,她等了大半輩子。
杜娟苦澀地笑了笑,摸了摸龍老爺的鬍鬚,說:“您可是一點沒變,我都半老徐娘了。”|
龍老爺抓着杜娟的手,說:“杜娟,我們有二十年沒見了吧。”
杜娟點點頭,說:“十九年,真快呀,我家念娃都十八了。”
龍老爺也嘆息一聲,忽然問:“你說唐念十八?她是什麼時候的生辰?”
杜娟掙脫龍老爺的手,說:“念娃是夏至日生的。”
“唐念是不是和你年輕時候一樣美貌?”龍老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
“念娃比我年輕時候漂亮,他有個俊朗的爹。”杜娟柔情地說。她肯定是想起了唐唸的爹,可以想象,那該是一個翩翩公子,能讓黔水縣第一美人如此動情。
“她爹是誰?”龍老爺追問。
“我也記不得了,我有過那麼多男人,哪裡記得是誰?我只知道她爹肯定是個翩翩公子,”杜娟指着橋頭,說,“前面就是山水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