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灣曾經是我萬家的田地,後來萬家沒落成了王家的私宅。這是都是老歷史上了,王善人當年在這裡開設學堂,算是揭開了青龍灣新的歷史。
從那以後,青龍灣就成了幹溪鎮的學堂。從最開始的王家宅邸,到後來的樓房,再到現在的五層樓學校,青龍灣小學一直是幹溪鎮最高也是最大的建築。就算是世道再動盪,這裡也是一方淨土,讓幹溪鎮的孩子在這裡接受着教育。
我就是在這裡接受了人生的教育,從學前班到六年級;我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七年時光,從五歲到十二歲。
還沒到上學年紀的時候,我就接受了人生的啓蒙,是由我的大爺傳授的。他在竹林裡,教育我們這些後輩,從我的父親那輩到我這輩,兩代人;從最大的大伯到最小的我,十四人(大伯萬經國、二伯萬經論、大姑萬經研、父親萬經平、早夭的萬經安、二姑萬經嬋、夭折的萬經勳、四叔萬經書、大哥萬世焱、大姐萬世淼、二哥萬世諾、二姐萬青青、萬世川、我)。在我小時候大爺已經退休了,他對我們這些後輩的教育無關知識,而是家族文化、人生理念和禮儀教養。
如今大爺已過世三個年頭,他對我的教育我還記憶猶新,不敢忘卻。我記得他生前的竹林授課,也記得他臨終時候最後的啓蒙,更記得他最爲推崇的竹林哲學。
等我五歲,就開始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去去青龍灣小學。在那裡,我將學到書本上的知識。
二伯子承父業,繼續在青龍灣小學任教。如今已經當上了教導主任,是對他勤勤懇懇的工作的肯定。大爺對二伯是比較滿意的,但卻不是最讚賞的後輩。他最讚賞的是四叔,想不到卻比他先去一步。
二伯兢兢業業在青龍灣這方土地上教書育人,連續幾年獲得黔水縣優秀教師,是應得的。就在今年,他參加優秀教師評選的時候,作爲學生代表,我也去了。別的老師都站在臺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當真是滿肚子墨水。輪到二伯了,他從容不迫上臺。
“我是農民的兒子,我也是個農民,”正當我摸不準二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時候,他繼續說,“經驗談不上,我只知道教育學生就要像農民栽秧育苗一樣,一心一意撲在上面,不能耽誤,也不能有所偏倚。我還小的時候,跟着父親去種樹,他對我說,種樹的時候,從小不育,長大是彎木。我把這句話當做了我工作的箴言,對孩子的教育,也是遵守這一準則。”
二伯也已經在青龍灣小學任教了將近二十年,如今他的學生,大的已經抱兒子了。我曾問過二伯,會當老師到什麼時候。等我拿不起粉筆的時候 ,他說。
二伯是位老師,理論上和農人是有天壤之別的,但他向來以農民自居,自己也侍弄幾畝地。他的左腿有些跛,一到下雨天關節就痛。現在放了假,二伯卻閒不下來。馬上就是農忙時節了,地裡的活不少。平日裡全憑二伯孃一個人張羅,也是難爲她了。
青龍灣小學送走了我們這一屆,又將迎來新的一屆。這是一種有序的傳承,或許以後我們中的某些人就會回到青龍灣,在那裡教書育人,就像我的二伯從青龍灣走出來,又走回去。
記得在畢業典禮上,一向話不多的二伯講了一個小時,臺下沒有一個人不滿,不少女同學還哭了。
二伯坐在臺上,就是山水美人表演的舞臺,他用溫情的眼神看着我們,看了許久纔開口:“孩子們,我站在這裡,認真看了你們每一個人,想要記住你們每一個人的臉。算上你們這一屆,我已經送走了十七屆孩子,也迎來了十七屆孩子。你們是從青龍灣走出去的人,是從我們手裡走出去的人,是從幹溪鎮走出去的人,將來你們要是有成就了,也是老師最大的欣慰。當然,我也相信你們會有成就的。六、七年了,我看着你們從小孩長成現在的半大孩子,你們每一次成長,都讓我感到了值得……我的文化水平有限,只能教你們到這裡了,今後,你們要到更遠的地方去學習、生活,老師祝你們都能夠像龍一樣騰飛,而不是像蛇一樣躲在陰暗處。好了,我的話有點多,你們能夠坐下聽完,沒有一個人抱怨,讓我感到很高興。”二伯說到後面,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萬老師,我捨不得你,你是最好的老師。”王子茜平日裡有些調皮,這會兒哭得像個孩子(其實本來也是孩子),她離開座位,撲到二伯的懷裡。好些個女孩子也泣不成聲,抱着二伯哭成一團。
“萬世川,你哭了。”我看着坐在身邊的萬世川說。
“你不也是一樣。”萬世川揩了一把淚。
一直在青龍灣小學呆了六年,要是讓我說起它的好,一時間我也說不上來;要說對它的感情,我也說不上是愛或是恨,還是其他。可到了離開的時候,我卻越來越依賴它,越來越感受到它的好。它的好,並不表露出來,只有在裡面待過,才能感受到。我對它的感情,我對它是愛、是恨,還是其他?我說不出來,我只知道在離別之際,我哭了。
我在這裡讀了七年書,早上來,下午回去,從不間斷。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有我留下的痕跡。這可不是我吹噓,我翻過圍牆,爬過柳樹,在地上玩過彈珠,在牆根折過小花,我自然熟悉青龍灣小學的一草一木,它們也熟悉我,只是它們大概對我也沒有好的印象吧。
八月就要結束了,馬上就該開學了,青龍灣小學也該迎來新一屆學生,像我當年一樣,揹着書包、穿戴整齊,踏進校園。在這裡,他們將學到人生的課程,既有知識,也有書本上學不到的。
而我,也該去米家鎮上初中了,我期待了許久。能夠離開幹溪鎮,是我期待已久的事兒,我終於可以不用豔羨大一點的孩子坐着客車,前往米家鎮了。
我的教育,無非來自三種。一是大爺、二伯他們對我的家族文化、人生理念和禮儀教養;二是在青龍灣小學學到的書本上的知識;三是從我聽到的故事裡自行領悟。誠然,大爺、二伯傳授的理念我並沒有完全領會,但我知曉這是長輩對後輩的教導,不敢怠慢,記在了心頭,慢慢領悟;在青龍灣小學讀書的日子也並不用心,成績算不上好,實在是辜負了家裡人的期望和老師的教導;我聽了許多故事,卻沒有領會其中內涵,反而用爛俗的筆觸寫下來,當做炫耀的資本。
這裡着重提一下故事。我是一個不上進的孩子,卻喜歡聽故事,家族恩怨、愛恨情仇、妖魔鬼怪,反正是故事,我都聽。在學習上並沒有表現出耐性和天賦的我,在這裡卻有了十足的耐性和讓人刮目相看的天賦。凡事聽到的故事,我都可以記得一清二。家裡對我也管得不算太嚴,這樣我就有了足夠的時間聽故事,這也是我覺得快活的事兒。
大多數時候我不討人喜歡,因爲我性子頑劣。不過在特殊時候,比如兒童節,比如閒玩的時候,我就有了足夠的底氣展現我的才華了——我有數不盡的故事,講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曾代表青龍灣小學,到黔水縣參加了小學生講故事大賽,得了第二名。當然,第二我是不服氣的,因爲我自信我的演技和我的故事足夠到位,只是口音帶着幹溪鎮的鄉音而已。我覺得肯定是那個第一有關係才得的第一,我怎麼會在講故事上落下乘?
青龍灣小學背靠幹溪鎮街道,西邊是一片田野,東邊是白虎山,前面就是黑洞河。這塊地本是幹溪鎮風水最好的地方,當年萬家坐大的時候,這塊地給萬家提供了滿倉的糧食。王家豔羨這塊地已久,終於從式微的萬家手裡奪了過去,在這裡大興土木,修建屬於王家的私宅。白老虎過世後,在王善人的扶持下,這裡開始辦起了學堂,一辦就是近百年。
別的孩子應該不會知曉這些歷史,他們只知道這裡是學校,在這裡讀書識字。而我作爲一個歷史的旁觀者,卻知曉許多,這段歷史我並沒有透露出來,我只想用爛俗的筆寫出來,好讓我在幹溪鎮留名。我是多麼自私的一個人,難怪他們都討厭我。
不管怎麼說,我是青龍灣小學走出去的學生,就像二伯所說,我丟了人,是丟青龍灣小學的人,是丟萬家的人,是丟幹溪鎮的人;我成了名,是青龍灣小學教育了我,是萬家生了我,是幹溪鎮養了我。
這是夢開始的地方,這是夢起航的地方,這也是我的小學——黔水縣幹溪鎮青龍灣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