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來後,鴻雁變得很平靜。她跟老牛說,這個丫頭長得雖然醜了點,但命裡自帶貴人——本來要被抓去引產,一場洪水救了她;得了跟夭折的哥哥一樣的病,卻起死回生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得好好養着。
老牛連連點頭。失而復得,倍感珍惜。更關鍵的是,鴻雁接受了這個孩子,以後家裡就可以多一點安寧了。
鴻雁像一個正常的媽媽一樣,定時給小寶寶餵奶,給她換洗,照顧得妥妥貼貼。小寶寶也爭氣,像塊吸了水的海綿,撲撲地長,很快鴻雁就抱着覺得吃力了。
孩子半個月的時候,外婆託人捎了4個雞蛋來,說農忙,沒空來。鴻雁氣得牙癢癢的,恨恨地說:“哪裡是因爲什麼農忙?還不是看不起丫頭是個女孩?她跟志高同一天生日,志高出生那會,第三天就一大早趕來了!自己是女人,爲什麼還要看不起女孩呢?她還沒受夠這罪嗎?!”
老牛很怕鴻雁把碗摔了,幸好她只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摔了還得買,家裡已經沒有多餘的碗可以摔了。
傍晚的時候,鴻雁總喜歡抱着小寶寶看着夕陽發呆。她想起了她的童年。
小時候,她也是很幸福的。她的父親,是一位高級工程師,在省城工作,手下有幾十個徒弟,全部都很聽他的話。大媽(她父親的前妻)很年輕就病故了,只留下一個女兒,仇一(父親重男輕女,對女兒懶得想名字,直接按出生順序取名)。父親很快就續絃,娶了鴻雁的母親,生了鴻雁。她聰明、美麗,頗得父親喜愛。他的徒弟們爲了討好她的父親,也對鴻雁非常好,她像個小公主一樣幸福快樂。像這樣的黃昏,是父親下班的時間,他經常會在衣服裡藏了好吃的,悄悄帶給她。
可是,母親接連又生了兩個女兒,父親的脾氣就越來越暴躁了。後來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兒子,卻又夭折了。父親責怪母親沒照顧好兒子,一腳踢向懷孕中母親的肚子。鴻雁清楚地記得,那天的血,迅速染紅了母親的褲子,流個不停......她很怕母親因此會死去,幸好搶救過來了。但孩子,沒了。流產出來的孩子已經成型,又是一個女孩。父親沒有一絲愧疚,反而慶幸這一腳踢得及時,要不然,又要多生一個女兒。從那以後,母親捱打成了家常便飯。母親的下身,經常會掉出來一根腸子,母親說,是那次暴力流產的後遺症。直到小弟弟的出生,母親才終於解脫。
母親一直說:“這就是命!我上輩子命裡欠你爸的,所以這輩子要讓他折磨。”她似懂非懂,但記住了一點: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從那時候起,她就深深地意識到,兒子的重要性。她想生很多很多的兒子,讓自己的父親高興。雖然他已經不在了,但她堅信他在天上會看得到,會爲她高興。
她的第一胎就是男孩,她很高興。可惜第二胎是個女兒,而且算命先生說了,這個女兒命硬,所以她很討厭杜鵑;第三胎又是女兒,她直接送走,放自己的大姐家養去了;後面接連懷兩個都被迫引產,好不容易再生了一個小兒子,卻夭折了,把她的童年噩夢再次喚醒。她怕,怕自己走向母親的老路,從此被老牛天天暴打......
老牛沒有責怪過她半分,反而很心疼她,總在開導她。她卻覺得,她必須再生一個兒子,還給老牛,也是還給自己在天上的父親,她這輩子才能安心!
可事與願違,她終究沒能如願。這就是命,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她還想起,小學畢業那年,她同時拿到了初中和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但一向疼愛她的父親,卻說她是女孩,讀那麼多的書是浪費。她跪在地上求父親,父親卻當着她的面,點燃了那兩張錄取通知書......
她看着懷裡笑成一朵花的昏丫頭,喃喃地說:丫頭啊,你可得爭點氣!長大了要能撐起半邊天,讓那些男人看到,女人不比男人差!
小寶寶聽沒聽懂不知道,只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爽朗而響亮。
“你哪哪都像個男孩,只可惜跑得太快,忘記帶鈴鐺了呀!”鴻雁嘆息道。
轉眼就到了孩子滿月的日子。鴻雁的弟弟妹妹們來看望孩子。
仇三一進門就趕快把孩子抱起來直誇:虎頭虎腦,長得真好!
仇四問:二姐,她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鴻雁還沒想過呢。她搖了搖頭,說:“這丫頭,一出生就差點要了我的命;三朝就差點丟了自己的命。我啊,看到她就頭髮昏,心發慌!……要不,就叫她:昏黃?”
“這怎麼行!”建國(鴻雁唯一的弟弟)說,“哪有女娃娃取這樣的名字的?太不吉利了!萬一長大以後,婚姻黃了,那還得了?”
“那就叫:黃昏。”鴻雁緩緩地說,“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以後小名就叫昏丫頭”
大家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再吭聲。鴻雁的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她定了的事沒人能改。
她取名字也不管別人怎麼看——本來她叫“仇二”,她覺得鴻雁傳情很浪漫,就自己跑去找村支書,把大名改過來,叫“鴻雁”;上山砍柴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很美,就給大女兒取名“杜鵑”;生二女兒的那天,她跟生產隊的人一起在收割稻穀,旁邊兩個女人一直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讓她很煩躁。當時她就想,如果能讓她們閉嘴就好了!收割到一半,孩子降生了,於是取名“畫眉”(話沒)。
雖然一直像說着別人的故事那樣,用平靜的語氣敘述,但說到這裡,黃昏還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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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呀?”蘇奕承故事打趣道。黃昏的故事太悲涼,他想把她從裡面拉出來。後面的故事,不用多說,他已經能想象得出來了,在這麼一個世代重男輕女的家庭裡,肯定是一切以兒子爲重。黃昏從小被忽視,受到的關愛不足是必然的了。這樣的家庭,確實不太可能給她撐腰。
“不然你以爲呢?”黃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笑,悽悽然的,比哭還難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呀,多浪漫!”蘇奕承繼續笑着說,“你跟你老公第一次約會,是不是也是在黃昏後呀?”
“他?......”黃昏笑笑,搖了搖頭。
“那你老公呢?他叫什麼名字,會不會也有什麼寓意啊?”蘇奕承看她的樣子,並不太想再回憶過去,趕快轉移話題。
“他啊,跟我們家剛好反過來”,黃昏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爸媽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覺得女兒也挺好,取名叫:阿好;第二胎還是女兒,就說女兒也能接受,就叫:阿受;第三胎還是女兒,覺得應該要轉一下了,取名:阿轉;第四胎又是女兒,覺得可能上次沒說明白,神沒聽懂,所以取名叫:轉男;第五胎,神終於聽懂了他們的祈禱,生了個兒子。這下子,他們覺得齊全了,就叫:家齊”
“還能這樣子啊!”蘇奕承也跟着忍不住笑起來,“那他應該是從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咯?”
“可不是嘛!他小時候,全家粥都沒辦法吃飽的時候,他一個人能有飯吃;他奶奶經常偷偷煮了雞蛋,把他關房間裡讓他單獨吃”
“所以,他從小是習慣了被別人呵護,自己不太懂得怎麼會照顧別人咯?”
“可不是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我現在能理解他的行爲了”蘇奕承一本正經地說。說白了,家齊就是一個巨嬰,至今活在家人的呵護中,所以不懂得體貼妻子。“你把你老公約出來吧,我來跟他談談”
“爲什麼啊?”黃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希望你幸福!”蘇奕承一字一頓地說。
“可是,你憑什麼跟他談?你只是我領導,這是我們的家事!”
“我當你哥,可以嗎?我們家兩兄弟,還缺個妹妹”蘇奕承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當你妹妹?纔不要!”黃昏撇了撇嘴。
“爲什麼?!”
“誰知道你有幾個好妹妹喲!”黃昏酸酸地說。她突然想起了小湯,那個總是撿蘇總用剩的筆記本來用,卻一頁都不捨得撕掉前面有他筆跡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