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風從何來,奇響振空谷

奉書心裡面直癢癢,彷彿小時候得到新玩具一般高興。剛在梅州城落腳,她便忙不迭地向姐姐們描述了那場比武。她說得手舞足蹈,比劃着那兩個人的一來一往。

可三個姐姐卻聽得意興索然,反而似乎對那佩劍的俊俏書生更感興趣。羅南星則被她們完全忘了。

“他叫什麼?”

“長得怎麼樣?”

“他也會武藝嗎?”連四姐也問了一句。

奉書卻答不出來。這時大哥進了來,聽到了她們的談話,笑道:“那個人叫談笙,二十歲,在軍中任同督府諮議。爹爹說,他本是狀元的料子,國難之際,毅然投筆從戎的。”

二姐“哦”了一聲,喜孜孜地連連點頭,又欲蓋彌彰地問:“那……那個杜架閣……”

奉書心想:“杜架閣?就是杜滸?他怎麼那麼多名字?”

大哥道:“那是個江湖上的遊俠,不知是哪幫哪派的頭兒,爹爹入衛臨安時,他帶了幾千人去投奔,後來又對爹爹有數度救命之恩。朝廷封了他一個兵部架閣文字的小官兒,嘉獎他忠義。”

奉書暗暗好笑,心想過不多時,那個羅南星大概也會有官做了,反正現在朝廷裡官比人多。父親頭上已經頂了十來個官銜,他的部下們根本搞不清楚,稱呼他時,也是隨口亂叫。有的叫他“督軍”,有的叫他“主帥”,有的乾脆泛泛稱他爲“大人”、“相公”,斷不會出錯。杜滸則一直叫他“丞相”。其實那時他因爲與陳宜中的矛盾,已經辭去了丞相的職務。不過陳宜中是不敢出來打仗的,自然不會知道杜滸的言語,就算知道了,也管不着。

只聽得大哥如數家珍,又說起了父親屬下的“玉面通判”趙時賞、沉勇有謀的“鐵人”鞏信、身經百戰的“活兵書”張汴,一連說了十幾個名字,她也記不得這許多。

二姐笑道:“大哥,你一路上,就在記這些?”

“那當然,身在軍旅,自然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否則怎能知己知彼?我還知道……”大哥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梅州有好鐵匠。咱們在這裡休整兩個月,打造兵器箭矢,再等陳子敬、吳文炳、唐仁他們的兵馬前來會合,馬上就能過梅嶺。過了梅嶺,你們知道是哪兒?”

二姐、三姐齊聲道:“江南西路!”

“沒錯,爹爹要去把家鄉打回來!”

幾個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雙眼睛都已經彎了起來,卻還是不敢相信。

大哥又道:“復了江西,福建、浙江也指日可復,沿江而下,便可再復臨安。這次是勢在必行。我聽軍中傳說,韃子氣運已盡啦。”

大家齊聲問:“爲什麼?”

“蒙古人不曉禮義,全不懂什麼天命大統,他們大汗的位子,都不是父傳子,而是誰厲害誰坐。你們說,這不是亂套麼?現在這個忽必烈,是上一個大汗蒙哥的兄弟。他的位子,也是跟他的弟弟阿里不哥爭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他手下的那些個大王小王不服,一直在北方反叛,今天一個自立爲汗,明天一個發兵作亂。你們說,就這樣子,他們國運能盛?”

四個姐妹連連點頭。三姐笑道:“韃子的名字嘰裡咕嚕的,也虧你都記得住。”

二姐抿嘴笑吟道:“內家苗裔真隆準,虜運從來無百年。”那是文天祥被扣元營時,當着元軍主帥唆都的面寫出來的詩。那句“虜運從來無百年”,當時便傳出軍營,在南方流傳開了。

大哥笑道:“百年?真是擡舉他們了。現在高舉叛旗的,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搞得忽必烈手忙腳亂,不斷往北方派兵,連伯顏都派走了,哪還有心思侵佔大宋的土地?爹爹說,最好是他們內鬥個兩敗俱傷,咱們便來個漁翁得利,克復江山,教他們再也打不過來。”

幾個姐妹齊聲稱是,對大哥欽佩已極。奉書卻忽然說道:“你這幾天盡盤算這些事,可沒讀書罷?”

大哥聽了這話,騰的一個激靈,慢慢的低了頭,摸了摸下巴上茸茸的鬍子,又揚起頭笑道:“二弟愛讀書,讓他讀去,等復了國,他愛考狀元便考。我麼,我要做將軍!”

幾個姐妹吃吃笑着,道:“參見文將軍。”

此後數月,大軍在梅州休整完畢,即向江西進發。果然如道生所言,不少蒙古精兵都已調回北方平叛,餘下大多是些“新附軍”,也就是投降的漢人組成的軍隊,都奉命縮在城裡,守多攻少。真打起來時,這些新附軍根本不是督府軍的對手。

一路上行得出奇地順利。贛南的各路豪傑本就心繫故土,聽聞大軍前來,紛紛起兵響應,奪了不少小城小縣,前來投靠。隊伍越來越壯大。其中有不少父親的故人老友,他們見面時,都是“執手相看淚眼”,說什麼“不圖此生復相見。”有一天晚上,他們還通宵喝酒,半個營地都能聽到他們走調的歌聲,反覆唱着“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父親心情舒暢,白天帶兵,晚上寫詩。他指着道路兩邊的滾滾綠浪說,去年老百姓的莊稼被韃子的馬匹啃食踐踏,不少人捱了餓,而今年雨水豐沛,他要保他們一個好收成。

可是好景不長。那之後不久,祖母便病重起來,無法隨軍前行。父親只得派大哥護送祖母,遷到相對安全的福建汀州。道生是長房長孫,孝義所致,此時理所當然負起重擔。於是祖孫兩人與大夥灑淚告別。

大哥臨走前,把二姐留着的那些兵書全要走了,又安慰眼圈紅紅的母親:“若有韃子來,我便招募義兵,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他又和弟弟妹妹一一作別。奉書心裡堵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你再回來時,我們已經走了,不在這裡了,怎麼辦?”

“別擔心,我會找到你們的。”他親了親她的臉蛋,剛長出的鬍鬚蹭得她癢。

然後他們便上了車子,漸行漸遠。奉書跑過去,把雙腳印在車轍上,用力感受土地上的律動,彷彿那樣就能和他們永遠聯繫起來。

一年之後,傳聞閩、粵一帶瘟疫流行,十室九空。奉書窮此一生,再也沒有聽到祖母和大哥的任何消息。

*

等奉書對大哥的思念慢慢淡下來的時候,好消息便一個接一個地傳來。父親帶兵沿貢水而下,雩都大捷,舉國震動。奉書一路上聽人說道,父親在家鄉的地盤上一呼百應,“號令通於江淮”。沿途的百姓聽說他們是文丞相家眷,竟有在路邊跪拜的,好不容易被勸了起來,又捧出家裡珍藏的白米和醃肉,堆在他們的車子後面。這裡已經離家鄉不遠,衆百姓的碎嘴聒噪鑽進她耳朵裡,只覺得無比親切,聽也聽不夠。

他們到了興國縣城,在最大的一戶人家借宿。那人家地方雖大,可房子依然破破爛爛的,牆上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

那家的婆婆幾乎是拽着母親進了門,一面將家裡男丁都攆了出去。母親讓人給她銀兩,她堅決不收,反而把媳婦丫頭都叫出來,讓她們向丞相夫人磕頭,又大聲吩咐幾個小孫子,讓他們看看相府的公子小姐,學學人家的人品禮數。

奉書樂壞了,因爲居然有人誇她“冰雪聰明”、“乖巧懂事”、“一看就是個小美人胎子”。她低下頭,靦靦腆腆的,聽着母親不住地謙遜和道謝。但過了一會兒,她就在那家堂屋裡發現了一副彈弓,便悄悄地拿着跑到院子裡,學着村子裡幾個小泥孩兒的樣子,撿起一塊小石頭,繃在弦上,看準一隻老母雞,鬆手。

“啪嗒”一聲,小石頭落在了牆角的瓦礫堆裡。老母雞神定氣閒,不爲所動。

她不服輸,又是一石子打過去。這次離得近了些,石子落在地上,彈了兩彈,擦到了老母雞的腳爪。老母雞嫌惡地抖了抖翅膀,踱了開去。

她來了勁頭,第三顆石子脫手飛出,“撲”的一響,正中老母雞屁股。老母雞“嘎”的一叫,“騰”的一下跳起來老高,甩出幾根雞毛。院子裡的黃狗也受了驚嚇,吠了起來。一時間,雞飛狗跳。那老母雞見她追來,張着翅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半飛半走,跳過了院牆上的豁口,眨眼間就不見了。

奉書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想打中母雞就完事,可萬萬沒想過要把那雞趕走。她聽父母說過,這裡的百姓飽經戰亂,生活已經窘迫不堪,一隻生蛋的母雞往往便是全家人的指望。眼下自己純爲取樂,就……母親知道了,會怎樣責備自己?父親知道了,會有多失望……她聽見有人被驚動,從屋裡跑了出來,感覺全身都僵住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母親一看到她手裡的彈弓,就皺起了眉頭,輕聲斥責道:“怎麼到哪兒都脫不掉野勁兒!快,把東西放回去,跟人家婆婆陪個不是。”

誰知那家的婆婆聽奉書斷斷續續地說了事情的經過,居然並沒有發火,也沒有唉聲嘆氣,反而侷促地陪着笑,對歐陽氏道:“家裡的東西都太髒了,你看,把小姐的手都弄黑了。我去帶她洗。”

奉書心裡萬分的過意不去,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可是……那隻雞……沒了……”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雞認窩呀,天黑了,它自己就會回來的。你不會以爲它會跑到野地裡藏一輩子吧,哈哈,哈哈哈!”

她睜大了眼,感覺好像受了騙一樣,過了半晌,才破涕爲笑,連忙把眼淚抹乾淨。一張小臉上滿是黑手印兒。

那婆婆引着她去洗了手臉。她一路上看着牆根堆着的鐵鍬、鋤頭、犁耙,可是一樣都不敢動了。屋裡放着一張布機,上面掛着半匹麻布,她也只是摸了一摸,不敢用力扯。

奉書再見到父親的時候,已是中秋時節。父親把軍務交給幾個部屬,在興國縣擺了個小小家宴,還興致高漲地和二哥下了幾盤象棋。

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過中秋,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家裡的人比現在多些,滿滿當當地坐了一屋子。她記得父親請了一干歌舞伎,在月光下輕歌曼舞,看得她如癡如醉。

這一次,一頓飯卻吃得很安靜。文天祥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說:“今晚的月光很好。咱們的很多將士不能和家人團聚,十分辛苦,明日我便傳令,好好犒勞他們。”

他話音剛落,忽然便有個老僕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叫道:“相、相公!出事……出大事……求見……談……”

他說得語無倫次。文天祥猛地站起身來,將酒杯撇到一邊,“說清楚!”

那老僕尚未開口,又是一個人闖了進來,手上抓着兩三捲紙。那是年輕的督府諮議談笙。他一見滿屋女眷,立刻深深低下頭,眼睛看着腳尖,反而又上前了兩步。一家子女人忙不迭地跑進後堂。只有歐陽氏強自鎮定,躲在屏風後面,靜靜地聽。

談笙立刻說道:“大人,韃子來了,請……請大人快撤!”他聲音顫得厲害。

“胡說!整個吉州都差不多平了,哪來的韃子?”

談笙將頭低得更深,“鞏都統拼死送出來的急報,李恆親率五千輕騎,離這裡只有二百里路了!”說着揚了揚手中的書信。紙角帶血。

文天祥的臉色一白。若真是如此,且不管這股騎兵從何而來,他的大批主力軍隊都在圍攻贛州,興國縣位於相對平靜的後方,此時根本是一片空虛。遠水救不了近火。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急問:“韃子從何方來?”

“南面,贛州方向!”

“怎麼會?贛州的兵馬呢?張汴呢?”

“不知道……大人,請您當機立斷,暫避鋒芒,莫殆千古之恨!”

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猶豫了。下一刻,守城的兵卒就遠遠望見了曠野上的火光,以及月光下不同尋常的騷動。急報一個接一個地傳進同督府。再過了一頓飯功夫,驚叫着的婦人孩子剛剛收拾好隨身細軟,杜滸便跌跌撞撞地撤回城裡,有常人兩倍粗的胳膊上扎着兩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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