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兒莫問今生計,還種來生未了因·
“怎麼,想一走了之了?”
奉書嚇一大跳,冷汗刷刷的流下來,渾身僵住不敢動。那是塔古娜的聲音,離自己足有二三十步,就在栓馬的樹林裡。
她怎麼能聽到自己?她怎麼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該怎麼回答?是不是該轉頭就走,說我其實是睡不着,出來散步的?對,就這麼說……
剛要開口,又聽到塔古娜身邊另一個聲音。
“我……我只是睡不着,起來散散步。”
奉書捂住嘴,忍住不叫出來,悄悄移了兩步,躲進一叢長草裡。
聽到塔古娜輕聲笑:“散步?散步能來回來去的兜圈子,兜得月亮都下去了?你們漢人哪,心裡一套,嘴上一套,我早就看透了。忽蘭雖然不懂漢話,但他可看得準。他跟我說,你們這三個漢人,受不得尷尬,麪皮一個比一個薄,遲早都會想辦法逃之夭夭。因此我早早的就起來等在這兒了,看到底誰先來,嘻嘻嘻!”
“我……”
“趙公子昨天已經走了一趟了,好在他還有點良心,在外面凍一夜,又回來了。而你呢?在這兒猶猶豫豫的,打算先凍上一夜再跑?說句實在話,要是沒有你們給撐腰,我和忽蘭也沒膽子從大都逃出來。我倆可還指望你們這些有本事的漢人跟我們多住些時日呢,這樣才心裡踏實。漢人師父,我知道你是最厲害的,你可別走,萬一闊闊老爺的人找過來,你可得爲我負責到底。”
杜滸被她這麼直載了當的搶白了一通,也啞口無言,過了半晌,才說:“從大都逃脫的路線,我都是設計好的。不會有人找到你們。”頓了頓,聲音強硬起來,“請姑娘行個方便,給我一匹馬。你既然知道我手段,就別故意跟我過不去。”
塔古娜卻似乎拿準了他不會真的強硬動粗,一動不動,還是靠在樹上,問:“爲什麼要走?”
杜滸的聲音微微不快,“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我只看到小蚊子昨天哭得快斷氣了。”
奉書遠遠的聽着,臉熱得發燙。塔古娜一句一句的,口無遮攔,說的都是最讓她羞恥的事情。她想走,想回去。反正一時半會是沒法牽馬離開的了。可是雙腳卻挪不動,近乎貪婪地聽着他倆的每一句對話。
過了好久,杜滸才說:“正因爲那樣,我才得走。否則……”
塔古娜音調一下子高了,義憤填膺的語氣:“我看你也是裝裝樣子的。把人家便宜佔盡了,現在厭倦了,就想把她丟了?我最看不慣這樣的男人。小蚊子跟過你,也真是眼瞎……”
砰的一聲,杜滸一拳打在樹上,震下片片樹葉。塔古娜嚇一跳,不敢再說。
杜滸隨即平靜下來,“姑娘慎言!奉兒她纔沒有……”
塔古娜哼了一聲,表示不信,“她跟我說,和你一起生活過三四年。”
“那是她小時候!杜某自認問心無愧,姑娘家名聲要緊,請你切莫亂說。”
奉書聽他一句句的反駁,竟有些左支右絀的意思,淚水中忍不住又露出笑意。塔古娜居然以爲……
不過也難怪。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沒動過一點兒歪念頭的,一百個男人裡,恐怕也找不出一個吧。那時候她那麼小,一枚鮮嫩明媚的花骨朵兒,他倆這般關係,任誰看了,也都會以爲是他用心險惡,哄騙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才讓她死心塌地忘不了。
誰能相信,恬不知恥,做出那些幼稚的引誘姿態的,反而是她呢?那個天下最高尚的正人君子,等他終於看穿她的用心時,毫不猶豫的就開始討厭她了……連一個擁抱都不肯再給她。
忽然想到,趙孟清說不定也是這樣認爲的,認爲錯不在她,這纔沒有和她翻臉,而是決定明天再給她一次機會。
塔古娜聽杜滸解釋了兩句,找不出漏洞,也只好同意,卻又說:“那又怎樣?”言外之意,是我猜錯了,但我可不願意道歉,“反正我知道,你害她哭的,可不止昨天這一次。”
杜滸長久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還知道,她滿心滿腦子都是你,昨天暈過去,都是被你氣的。趙公子她或許也愛,但只是愛那麼一點點--我是跟壁虎哥過去有交情,才這麼說的。我可看不得他被別人辜負欺侮。昨天他氣得快瘋了,不怪小蚊子,怪你。”
杜滸默默聽她一句句的說,還是沒有隻言片語的反駁。
“我還知道,你一點也不把小蚊子放在心上,嫌她煩,嫌她累贅,巴不得她趕緊隨便嫁了誰完事……”
杜滸立刻說:“我沒有!我從來沒嫌她……”
話音未落,塔古娜就嘻嘻嘻的笑個不停:“終於套出一句實話,嘻嘻,哈哈……要讓你們漢人說實話,還真不太容易啊。”
杜滸沉下臉,哼了一聲。但眼前的姑娘比奉書也大不了兩歲,又懷着孕,情緒不依常理,犯不着跟她置氣。
而躲在草叢裡的奉書,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聲音讓塔古娜的笑聲蓋過了。師父怎麼可能,從未嫌棄過自己?
眼淚又不知不覺盈滿了。聽到不遠處塔古娜卻在笑。
“只是不嫌她而已嗎?你敢說,你沒對小蚊子有過一點兒企圖?”那是年輕女孩子特有的好奇和敏感,“她那副小模樣兒,打扮起來,哪個男人見了不會起心思?--唔,忽蘭除外。不過,我要是男人,我非得想方設法爬到她牀上去不可……”
什麼牀不牀的!這小耗子,口無遮攔的可以!奉書越聽越是心驚膽戰,到後來,簡直要把臉埋在草叢裡了。明知道自己是偷聽,可就像有人看着似的,整個人都無地自容。
杜滸顯然也嫌塔古娜說話太放肆了,不便跟她發火,哼了一聲,起身便要走。
塔古娜忙道:“我又說錯什麼了?唉,你們漢人也真講究,說句話都那麼累。我只是好奇嘛,你到底有沒有喜歡她?漢人師父,你告訴我吧,就當是做好事了,不然我今晚可睡不着。”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我保證不告訴小蚊子。”
再等一會兒,不見他回話,又說:“孕婦失眠,對孩子可不好,容易滑胎。”
剛剛騎着馬奔馳了一整天,現在跟他說什麼失眠會滑胎!女人強詞奪理起來有多可怕。杜滸大約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世上能讓他頭疼的女孩子不止奉書一個。
奉書抱着膝蓋,一面羞,想象着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一面卻忍不住的好笑。你胸中裝了那麼多古往今來的事,什麼事都能有條不紊的說出大道理,還曾經把太子的幕僚玩得團團轉。現在呢,卻讓一個不識字的蒙古女孩子給噎得啞口無言。你總算知道了吧,和這個胡攪蠻纏的蒙古姑娘比起來,以前你的奉丫頭簡直是天下第一乖寶寶。
無可避免的,又生出些不該有的期待。豎起了耳朵,聽到杜滸長長嘆了口氣,重新坐下來,慢慢啜了幾口酒。
過了好久,他才低聲道:“那年,她好像是十五歲,我一向粗心大意,也沒意識到她長得那麼快……”
塔古娜興奮起來,咬着小指頭兒接話:“已經可以嫁人生孩子啦。她是不是要你娶她?”
奉書捂着臉,心道:“不是!但、但也差不多了……”自己真的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她一陣陣的衝動,只想跳起來現身,讓塔古娜閉嘴。然而鬼使神差的,全身連一根汗毛都不敢亂動。杜滸方纔說的這些話,從沒對她透露過哪怕一個字。
杜滸半晌不答,大約又是不情不願的默認,然後說:“她太小……”
塔古娜嗤笑一聲:“現在也不大啊。”
杜滸無言以對,想了想,開問:“姑娘,你和奉兒,從小時候分別開始,有多久沒見了?”
塔古娜想了想,說:“大約七年。”
“她的模樣身材,比起以前怎樣?”
塔古娜笑道:“你們漢人不是說女大十八變嗎?她要是和以前長得一模一樣,我還至於半天沒有認出來?那時候她纔多高,小鼻子小嘴巴,胸脯也……”
杜滸“嗯”了一聲,不着痕跡打斷她,“所以你猛一見她,才覺出許多變化。可要是你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幾年時間一晃就過去,等她真到了十五歲,就算明知是能嫁人的年紀了,可眼睛裡看過去,也沒覺得和以前有太大不同。”
塔古娜輕輕哼了一聲,“瞎話。你敢說你只是把她當小孩子看?我可是過來人,你這兩天看她的眼神兒怎樣,要不要我給你學一遍?”
杜滸被她噎得沒話說,終於,大約是招架不住那雙透着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的眼神,慢慢開口。
“不是沒想過……當時,如果真遂了丫頭的意,哪怕只是說說好話,勾着她,給她一點希望,她也不至於傷心成那個樣子,也不至於一氣之下不聲不響的走,枉自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委屈。歸根結底,都怪我……”
塔古娜輕輕哼一聲,“你們男人最會下嘴皮子功夫。現在才說後悔,晚啦。”
“我不後悔!”杜滸語氣微微激動起來,帶着溫熱的酒意,“我要是真那樣做了,那、那不是誤她嗎?她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她犯糊塗,我還能跟着她糊塗?我年紀有她的一倍了!你知不知道她當年是跟我磕過頭的?她幾乎連命也不要,跟上我,拜我做師父,那就是把前程性命都交給我,我就這麼回報她?她年紀小,我一直是把她當閨女養,日日朝夕相處,教本事練功夫,也從來沒刻意避嫌,然後呢?等長成了,自己收用,據爲己有?別人知道了,會怎麼看,怎麼說?說我別有用心,我不怕;可是她呢?以後她還怎麼擡得起頭來?她爹爹……丞相在天上看着呢!”
一陣風吹過,吹得草葉子嘩啦啦的響,掉落晨露滿地。繁星慢慢暗淡下去,巨大的銀河隱沒在天幕之後。幾匹馬驚醒了,呼哧呼哧的喘粗氣。
杜滸又喝了一大口酒,聲音已經帶上些醉意,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塔古娜聽:“我可以不在乎名聲,可是你們女孩子,又不一樣……你也不是不知道,奉兒他爹爹是什麼人物……”神馳當年,聲音漸漸暗淡下去,“那是理學名家,在集英殿上讓我們漢人皇帝欽點的狀元郎。他的女兒,掌上明珠,大家閨秀,難道我能帶着她下賤,讓她後半輩子被人指指點點的過日子?難道她不應該過得光光鮮鮮的,像她小時候在丞相府裡一樣,有人伺候,有人供養,旁人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夫人……她以後的孩子……”
塔古娜扯下一把狗尾巴草,一面聽,一面順手編着。等他說完,已經編成了一個小項鍊。
她懶洋洋地接話:“這倒也容易。讓她頂替我的位子,嫁給闊闊老爺當小妾,這些全都能有。”
杜滸霍的站起來,“你……”
塔古娜趕緊說:“我怎麼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你一個大男人,心胸要寬些,別動不動就嚇唬人家孕婦,出事了你負責?”說到最後,語氣慢慢軟了,還是有點怕他。
杜滸只好嚥下滿腔的怒氣,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是我失言。這些話,你別跟她說。”
卻不知奉書已經一字不漏的聽見了。心頭一時怨,一時恨,一時茫茫然,一時間竟忘了自己所處何地,說這話的人,似乎是爲她憂心顧慮到了過分的地步,又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要是她真的那麼想過富貴閒適日子,早就能乖乖的做了二皇孫的女人,再加上三年的經營,掙個側妃的名分都不是沒可能,不比闊闊老爺的小妾要來得實在得多!
可三年後,最終還是順着他的意思做事了。在越南,半推半就的和趙孟清定了約,給自己留下一條安分殷實的後路,心底藏着的期待,也不過是聽他的話,最後乖一回吧。
塔古娜默然良久,幽幽地道:“你說了這麼多,我也聽不太懂。我方纔只不過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小蚊子。你可還沒回答呢。”
杜滸平心靜氣地說:“姑娘休要取笑。奉兒不是沒告訴過你,我是她磕過頭拜過的師父,自然應該對她上心,把她當閨女一般待……自然,也不能……”索性一口氣說出來,“不能有什麼男女之情。”
奉書咬一咬嘴脣。早就知道他一直是這個態度,爲什麼還一遍遍的試探他的底線?她知道,他不是不愛她,然而那隻能是師父對待徒兒,長輩對待晚輩,昔日的戰友對待知己的遺孤,可唯獨不能是男人對待女人的那種愛。那是錯誤的,骯髒的,不容於世的。他那樣完美的人,怎麼能允許自己的內心生出這種瑕疵呢。
縱然塔古娜漢話流利,此時也有些不明白了,“你說她是你女兒?你倆可也不一個姓啊。漢人師父,你原來那麼大歲數啦?這可看不出來……”
杜滸哭笑不得,“不是親女兒,就是個輩分……”
塔古娜小心翼翼地問:“不是親女兒,那,你是她親叔叔?親舅舅?哥哥?”
“都不是……”
塔古娜興致勃勃的,大約以爲他倆是什麼了不得的禁忌關係,聽他說“都不是”,頓時一陣失落,“那爲什麼不會有男女之情?誰規定的?”
杜滸有些不耐煩了,“師父師父,師便是父,反正漢話裡是這樣……”
“蒙古話裡,師父便是教本事的那個人。”
“那也沒錯。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塔古娜“呀”的驚呼一聲,小聲說:“這麼說來,忽蘭也是我師父。他教過我騎馬。”想了想,又嘻嘻一笑,“我也是他師父。小時候,我教過他編狗尾巴草環,教了好幾個月呢。”
簡直是指鹿爲馬。杜滸苦笑:“這不一樣……”還是壓下了長篇大論給她補禮教之課的衝動,只是簡單地道:“反正這是我們漢人祖先傳下來的規矩。綱常不可亂,禮義不可丟,要是我和她……有半點瓜葛,那便是逆倫悖道,要遭人唾罵的。”
塔古娜輕輕笑了一聲,“這我知道。什麼寡婦不再嫁,什麼叔嫂不通問,嘻嘻,你們漢人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倒挺多,可惜沒有一條能幫你們打勝仗的……”
她忽然急忙住口,四周寂靜了好一陣子。杜滸臉色鐵青,死死盯着她。拳頭捏得太緊,骨節噼啪響。
塔古娜向後退了一退,欲言又止,終究是害怕,捂着胸口,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你可以當做沒、沒聽見……”
杜滸靠着一棵樹,慢慢坐了下去,摸出酒葫蘆,猛灌了幾口酒,抱頭不語。星光下,他的影子微微顫抖着。
突然嘶啞的大吼一聲,“沒錯!那就是一羣因循守舊的軟骨頭!老子認栽!什麼他孃的聖賢節烈,什麼勞什子仁義道德,統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臭狗屁!”
粗礪的聲音傳得老遠,驚起了草叢裡的土撥鼠。
塔古娜給他把酒葫蘆撿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回他身邊,誠誠懇懇地說:“我見過不許女兒和情郎好的漢人老學究,我見過讀書讀傻了的漢人秀才,可我覺得你不像那種人。不然,像我這樣,嫁了一個丈夫,又和別人私奔的女人,你何以還在這跟我好好的說話?”
杜滸很快收斂了情緒,淡淡道:“你又不是漢人,自然……”
自然不用守漢人的規矩。這話沒說完,便知漏洞百出。漢人守漢人的規矩,蒙古人守蒙古人的規矩,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然而在蒙古人的規矩裡,女人又何嘗有反抗丈夫、棄婚出走的權利?
爲什麼不同的人從一出生,就要被套上不同的枷鎖?
杜滸深深呼吸着晨間的露氣,摸到一塊石頭,翻來覆去把玩着,幾次猶豫着要開口,又幾次止了話。
忽然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輕輕丟給塔古娜。
“姑娘,你會針線,是不是?我昨天看到你補衣服……能不能幫我看看,要補好這個,費不費工夫?”
塔古娜接過去,“咦”了一聲:“這可不太容易,要我說,扔了完事,別費工夫啦。”
杜滸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好半天,才低聲說:“我遲早是要走的,下次便不會讓你攔住。走之前,我想……我想……”
忽然,一陣類似小貓叫的聲音從不遠處草叢裡傳來,尖尖的,細細的,又好像壓抑的哭。
杜滸首先警覺,扔下手裡石子,起身大步跨過去。草叢微微晃動着,他一看,失聲叫道:“奉兒!”
奉書已經泣不成聲,用力捂着嘴,咬着自己的手背,哭聲還是一點一點逸出嘴角。一顆心好像被誰的手攥住了,一點點擠出血來,疼得她蜷成一團,輕輕在地上打滾。
塔古娜也跑過來,嚇了一跳,一連聲的問:“你怎麼出來了?你什麼時候出來的?在這裡待了多久?你……你也真行!你冷不冷?”
杜滸一把將她抱起來,解下自己皮袍子,熟練地給她披上,掩上衣襟。那袍子裡帶着濃烈的酒氣和他身上的熱氣。
然後把她的手從口中拉出來。哇的一聲,哭聲傾瀉而出。手背上帶着清晰的牙印,杜滸不假思索的就把她的手籠在自己手裡,“別咬,聽話。”
奉書悶聲搖頭,用力把手抽出來,抽不出;另一隻手抱住自己肩膀,固執地躲他,不看他。直到塔古娜把她輕輕摟住了。
奉書一瞥之下,看到塔古娜手裡攥着個淡紅色的物事,便是杜滸方纔丟給她,請她縫補的。軟軟的一團,竟是說不出的眼熟。
忍不住拿過來,定睛一看,一下子連呼吸都忘了。
那是個小小的百褶荷包,硃紅色萬字紋布料,已經日久褪色,邊緣也毛毛躁躁的翻開了,露出裡面密密麻麻的針腳。她怎麼能不認得那繡工,那是自己十四歲那年,用裁肚兜剩下的料子隨手縫的,在鐘樓頂上送給了他,給他新年辟邪用。他看也沒看,就揣袖子裡了。她當時還有點失望。在他眼裡,那只是個方便實用的物件而已,談不上什麼紀念的意義。
而現在,荷包早就讓他用壞了……不,不僅是用壞了,簡直是面目全非。布面上暗沉沉的,染着或新或陳的血跡。底下還被利刃劃開了不止一個口子,周圍有幾排歪歪扭扭的針孔,穿着幾根本不屬於那荷包上的白線,勉勉強強的維持着口袋的形狀——其實,那早就不是一個口袋,和一團破布也沒什麼區別。
這團破布,他一直留着?用那雙握刀握劍出了繭子的手,笨拙地穿針引線,試着縫它?
她擡起頭,透過淚水的簾子,看到杜滸的神色又是侷促,又是誠懇,追着轉到她面前,小聲說:“奉兒,方纔,你……別在意……我喝酒了……”
心中築得高高的堤壩一潰千里。奉書把那荷包捧在心口,緊緊攥着,反反覆覆的,只剩下一句話:“你、你心裡是有我的!你心裡是有我的……你心裡是……是有我的……”
杜滸面色蒼白,咬着牙,幾乎是乞求的語氣,小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管……我不管……你心裡是有我的……”
她就是那麼不爭氣,只覺得現在立刻死了都值。只要他心裡有一點點的她,只要她還有一點點讓他懷念的地方……
杜滸也不再辯解,輕輕捉住她的手,把那荷包一點點抽出來,重新珍而重之地放回懷裡。最後,卻也沒鬆開她的手。
天色已然泛白,薄霧涌出地面,好像稀薄的雲。一縷晨光打在山丘上,映着青草和露水,說不出的柔軟可愛。早起的鳥兒在遠處唱起了歌。山丘後面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