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過元無夢,憂多更不憂·
張杏林睜着一雙昏花的老眼,將奉書的臉色、頭髮、舌苔、指尖都看了個遍,忽然開口問道:“冒昧問一句,這位小娘子可有父兄?可有夫家?”
奉書一怔,扭頭看了看門外的招牌,確認自己確實是在看病,而不是在報戶口。
“大夫只管說我有病沒病,怎麼治,就行了,我也不是出不起診金藥錢。”說着,一小錠銀子拍在了手邊的藥櫃上。
對面的老中醫眼睛亮了一刻,口中卻依然搖頭嘆氣:“小娘子若是有家人親戚,還是叫來的好,老夫和他們交代交代,也說得清楚不是?今天天色晚了,要不明日……”
奉書見他一直吞吞吐吐的,焦躁起來,心想:“有什麼事情,直接跟我說不行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老伯瞧不起我。要麼就是他沒有真本事,掛出包治百病的牌子,其實只會治小兒感冒。”
不願再浪費時間,起身就走,伸出手去,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銀子留在了那裡。反正這銀子是“公款”,不用白不用。不管怎麼說,這大夫爲自己仔仔細細地診了許久,後面已經排了一大串人了。
老中醫張杏林還在後面招手:“記得明日把令尊帶來啊。”
等過得幾日,行到另一個縣城,她又抽了個空,悄悄拜訪了一個在當地頗有口碑的大夫。那大夫的診室叫做“回春堂”,大廳正中掛了個縣太爺題寫的“妙手回春”的匾額。
那位“回春堂”主人似乎確實有些本事,望聞問切一氣呵成,末了卻跟奉書拉起了家常:“看姑娘風塵僕僕的,想必是趕了長路。莫不是初來乍到,來我們江北投奔親友的?”
奉書心中暗道他多事,簡單敷衍道:“是……來遊山玩水的。”
對方微微一驚,似乎不相信她一個孤身少女,居然有這個膽子單身上路,隨即卻一下子熱情起來:“既然如此,老夫必須要向姑娘建議個去處。從此處往西南二百里,有一座山,名曰凌雲山,是我們這裡的名勝,山上有個寺院,叫凌雲寺,香火旺得不得了,許願祈福向來都是最靈的。姑娘若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牽掛的人,可以趕緊去那裡走一遭,也算是積累功德……”
奉書又是奇怪,又是好笑,說:“大夫,我今天是來看病的,哪兒不舒服,都早就跟你說清楚了,就等着有病開藥,沒病走人,請你給個準話就行了。遊山玩水的事,等我好了,自會考慮。”
那大夫這纔打住,提起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說:“這些藥能幫你緩解些症狀,可別用過了量,否則發作會更頻繁。老夫無能,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奉書接過藥方,莫名其妙地被送出了門。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夫都這麼嘮嘮叨叨、答非所問。小時候生病,都是大人張羅着,把大夫請到家裡,人傢俱體說了什麼,她自然一點也沒在意。等長大些了,開始學本事了,就從來沒生過大病,也就沒有任何獨自求診的經歷。
又一日,奉書又在路上看到有藏醫在設館開藥,小診室裡滿是沁人心脾的檀香味道。其時蒙古貴族剛剛開始信奉藏傳佛教,來到中原的藏人地位都不低。奉書想,這人說不定有些本事,便帶着錢去了。誰知那藏醫將她診了一番,居然不要她的診費,而是後退一步,結了個虔誠的手印,嘰裡咕嚕地念起經來,末了又用生硬的漢話來回絮叨,勸她及時皈依密宗,這樣死後才能擺脫輪迴云云。
奉書有點害怕,又想到民間時有傳言,說有些藏醫借行醫之名,做行騙之事,心裡愈發沒底,沒等那藏醫說完,就匆匆告辭走了,一路上右眼皮跳得厲害。
最後,不知是第八個還是第十個大夫終於給出了真相。那是一個雲遊四方的邋遢道人,在城外的道觀裡暫時歇腳。百姓都傳言他醫術超神,有起死回生之能,紛紛涌過去看。奉書瞞着趙孟清出門,本來只想去碰碰運氣,那道人卻一眼在人叢中看到她,招手讓她進來。
他也不客套,張口便問:“姑娘是不是在嶺南苦惡之地住過?”
奉書點點頭。
“該遵守的忌諱一概沒遵守,哪裡危險,就往哪裡去?”
奉書心中一凜,又點點頭。
“傷心、動怒的時候,症狀尤其明顯?”
奉書目瞪口呆,“嗯”了一聲。
邋遢道人便命小僮取過紙筆,捲起油膩膩的衣袖,在紙上寫下了八個小字:“瘴毒入血,侵入心肺”,遞給她。他的一身青佈道袍污穢不堪,寫出的字卻淋漓酣暢,雄渾剛健,和那副邋遢樣子判若兩人。
奉書一看到那八個字,驟然間只覺得無比眼熟,至於那幾個字的意思,倒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不知多久,纔在記憶的海洋中撈出一幅畫面:那天是她的十二歲生日,寒風冰冷,她潛伏在張弘範的府第上,親耳聽到了他的夫人和兒子談論他的病情。
張夫人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對了,她說:“所有的大夫都說,老爺這病是在南方打仗時染的,到現在,瘴毒入血,侵入心肺,需要絕對靜養,萬萬不能有大的情緒波動。”
只不過,張弘範最終不是被這病殺死的。那個能救他命的小藥罐子,深夜的爐竈上,咕嘟咕嘟的熬着,卻讓她給毀了。
張弘範臨終前那灰敗凋零的面孔,一下子又回到她的腦海裡。她記起來了,自己跟着那個管家去向張府送藥時,便聽到管家在嘆氣:“唉,老爺這一病幾個月,換了多少個大夫都不管用,就連皇上的御醫也是搖頭……”
記憶突然裂成了碎片。奉書低下頭,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一張紙,“瘴毒入血,侵入心肺”八個小字,突然一下子全明白了,只覺得世間最爲諷刺之事莫過於如此。
她有些想哭,可是眼眶裡乾乾的,什麼都流不出來。那天晚上在叢林裡的一夜奔波,每時每刻的喘息和汗水,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中。張弘範是不是也是這樣生的病?是不是自己也會像當年的張弘範那樣,就這麼慢慢的凋零下去?
邋遢道人顯然也已經預料到了她的反應,將桌上的紙筆一推,淡淡道:“看得出,姑娘此前已經問診過不少次了,想必也已經有所準備。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姑娘這一個月裡切莫太動感情,也別做劇烈的活動,儘量臥牀靜養,也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奉書“哦”了一聲,喃喃重複道:“一個月?”
邋遢道人沉吟片刻,說:“看姑娘的體質,也並非弱不禁風的閨閣女子,也許……兩個月……兩個月,能做很多事了。有些人空活了一輩子,也沒做出過什麼像樣的事呢。姑娘且看開些吧。”
奉書茫然點頭,心裡面一幕幕的,全都是臨終的張弘範那慘白的臉色,他手邊的銀鈴、他書桌上的那些公文、牆上的那柄寶劍……
也許真的是報應。
邋遢道人見她垂首不語,微笑道:“我看姑娘的面相舉止也非常人,只是被造化作弄,就這麼放棄,未免可惜。不如也做了我僮兒,隨我回武當山,修習道家心法,清心寡慾,慢慢學着壓制體內的毒性,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奉書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臉上微微一紅。按照常理,一個正值壯年的出家道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對她一個俗家少女出口相邀,說什麼跟我回去,未免不倫不類之至。但看邋遢道人的神色,卻是坦然中帶着任性,一點也沒有顧慮的意思。奉書隨即知道自己是想多了,這樣一個修爲高深的道長,自己是男是女,是長是幼,在他眼裡也許早就沒有任何區別。
可她還是不太相信,小聲重複了一遍:“修習道家心法,清心寡慾……做、做道姑?”
邋遢道人呵呵一笑:“你若是慧根足夠,能堅持到二十歲,我便收你爲徒,又有何不可了?”
他身後的僮兒已經在向奉書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提醒她機緣難得,趕緊磕頭拜謝爲妙。
奉書搖搖頭。就算是方纔,邋遢道人說她只剩一兩個月的光陰時,她的心緒也是一直平靜的,現在卻忽然感覺眼淚要出來了,吸了吸鼻子,認認真真地說:“多謝道長美意。我已經拜過師父了。”站起身,又勉強微笑道:“再說,要是一輩子清心寡慾,不能愛,不能恨,就算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好玩?道長高看我這個俗人啦。”
邋遢道人的眼神微微一暗,嘆道:“你難道不知,活着纔是最好玩的事?可惜,可惜。小小年紀,心已死了。”
奉書再不答話,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告別出門。
道觀裡寧靜涼爽,可一出門,刺眼的陽光打在臉上,讓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她揉掉眼角的淚,心中對自己說:“兩個月,能做很多事了。”
兩個月,足夠她趕到大都,殺掉那個有史以來最強大帝國的君主。這件事,有很多人嘗試過。阿里不哥試過,張世傑、陸秀夫試過,父親也試過,但他們都沒成功。如果這件事碰巧讓自己做成了,這輩子便值了。就算是兩個月之後立刻死掉,也足夠向陰曹地府裡的小鬼炫耀一陣子的了。她打算把這件事作爲佈置給自己的最後一個任務。
她伸手入懷,摸了摸貼身的那個小袋子。袋子裡面是她的護身符,原先是小小的瓷瓶和扳指,而現在,換成了一條染血的衣帶。那上面的字跡時刻給予她最溫暖的激勵:“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忽然心中一顫,又想:“要是我真的做成了這件事,天下人都會知道。等消息傳開,傳到師父耳中……他……他再也不會看不起我。說不定,他會爲我傷心。”
她長嘆一口氣,明知道又起了不該起的念頭,卻也不再下手掐自己了。既然橫豎都只剩兩個月時光,不妨稍微放縱自己一下。
奉書大步在街上走着,餘光看着熱鬧的市集、茶肆、人羣,對自己抿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忽然卻看到那個叫做阿銀的越南隨從,低着頭,沿着路邊匆匆走着。奉書隨口叫道:“阿銀,去哪兒?”
阿銀嚇了一大跳,一下子絆在路邊的石墩子上,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方纔站穩,擡起頭,說:“文……文姑娘……那個,駙馬相公派我出來找你。”
兩個越南從人理所當然地稱呼趙孟清爲“駙馬”。趙孟清皺着眉頭糾正了幾次,讓他們叫他“相公”即可,但兩人的等級地位觀念已經深入骨髓,哪能一下子改過來?妥協之下,便稱呼趙孟清爲“駙馬相公”。趙孟清哭笑不得,又見奉書對此並不在意,這才接受了。
奉書見阿銀行色匆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趙相公若是要找我,他會親自來。”
她不動神色地將邋遢道人寫的紙條收進袖子裡,眼睛一掃,已經看到阿銀左手拎了個小包裹,正在手忙腳亂地往衣襬下面藏,而他腰間的束帶也已經更新換代,從麻布質地變成了牛皮。
中原物產豐富,商品種類繁多,兩個越南黃衣半輩子都在深宮中規規矩矩地服侍,一進入廣西,可就大開眼界,侍候主公之餘,不免也會自己花銷嘗試一番。這些舉動,奉書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心想反正他們用的是分撥給他們自己的“公款”,由越南上皇買單。只要他們不誤事,自己便管不着。
可是隨即她鼻子一皺,聞到了阿銀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氣,臉一紅,大致已經猜到了他又偷偷去了哪兒。中原此時在蒙古治下,民風已比故宋要開放了許多,比越南更是天壤之別。任何一個稍具規模的城鎮,都有不少讓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裡面充斥着各種膚色、各樣身材的美女,任君挑選,價格也豐儉由人,門檻甚低。
阿金年紀稍長,又自知肩負使命,向來是不敢往這些地方去一步的。可是阿銀終於經不住誘惑,趁着奉書和趙孟清休整的這一日,偷偷摸摸地來嚐了鮮——自然還是越南上皇給他買單。
阿銀見了奉書臉色,知道瞞不住她,雞琢米似的作揖,連聲說:“姑娘饒命,姑娘恕罪!”
奉書見自己猜得果然沒錯,半是生氣,半是疑惑:“他不是宦官嗎,怎麼還會去……”隨即又想到自己一個未出閣姑娘,怎麼能尋思這種事情,便只是哼了一聲,眉頭一擰,命令阿銀跟自己回到客店,自行向趙孟清坦白認罪。
阿銀嘟囔着她聽不懂的越南話,灰溜溜地跟在了她身後。
奉書此時心緒正起伏得厲害,也沒心思再譏刺他,滿腦子只是想着:“兩個月。”
再回頭看看阿銀,想到趙孟清,心裡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絲釋然……倒也不必對他過意不去、跟他過多糾結感情上的事了。等時間到了,自己悄悄消失,也挺好。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解釋一下:俺們雖然是歷史劇,但奉書中毒的情節大家就當武俠小說來看吧,就不用現代醫學來解釋了……簡而言之,奉書身上的瘴毒,會一點點把她削弱減血,直至死亡。激動、生氣的時候,惡化得尤其快。第五卷裡張弘範就是在嶺南打仗時,染上了同樣的病,大家也許還記得他最後的日子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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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從越南帶的解毒`藥只能緩解,不能根治。看了這麼多大夫,也一個個束手無策,都給她判了死刑。獨門解藥是李恆(蠍子)醫書裡的方子,然而醫書已經被李恆毀了。還有一個治癒的希望就是跟隨邋遢道人去修行(都知道邋遢道人是誰吧,把他老人家請來客串不容易啊),然而這個希望也被奉書自己否決了,因爲……就像道長說的,小小年紀,心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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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本文的完結卷,就是這麼一個悲催的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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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恆之魂(微笑):所以大家都散了吧本文是BE,文姑娘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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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杜大叔表示由於前兩天的番外,現在暫時沒臉見人……請大家稍等他幾天調整調整……(看到下章字數了嗎,5000+,裡面會有各種伏筆和線索,爲了早點把大叔拖出來,蠢作者一咬牙一跺腳,修改了後面的很多細綱,砍掉了不少枝節,但還是要考慮到邏輯上的自洽,以前的伏筆該收的收掉,纔不至於影響故事的完整性。大家允許我再布幾天的局,給你們一個圓滿豐富的結尾= ̄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