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出來,掛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誰家的雞在窩裡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裡發出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着被坐起來,在朦朧中發着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櫺裡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着,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爲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着,嗚嗚地打着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裡,擡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脣,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着菸斗,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裡叼着。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噼噼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着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着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着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着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着,然後掛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着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着。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裡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麼?討債的鬼。”

女人嘆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乾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着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傢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掛着,讓光明照亮裡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乾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着塞進竈裡,緊接着往竈裡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着竈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裡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着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裡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着往竈裡填草。男人把菸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家裡又懷上了,人家懷裡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着眼說:

“人跟人怎麼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着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裡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捨得下咱這麼大的本錢。”男人說,“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蔔……”

“我吃了什麼?”女人說,“看着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着話,鍋裡水開了,蒸汽沿着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竈裡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着,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裡,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涌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裡往盆裡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裡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裡屋,彎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着脖子往女人懷裡拱,一邊拱一邊牙牙着: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搶進嘴裡,嗓子裡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裡攪動着,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裡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着**不放,於是那隻癟癟的**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麼?!”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着: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着,邊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裡。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着,可着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着勁兒往下按。盆裡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着: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着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溼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裡,並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裡說:

“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裡。女人提着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元寶呵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着水,搓洗着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着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着背,聳着肩腫骨,蓬鬆着頭髮,赤着腳,從裡屋走出來,搓着眼睛,問:

“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麼?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兇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裡屋,手把着門框子看爹孃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乾嚎。

男孩身上的灰着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裡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皁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竈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你提着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裡浸溼後,又放到碗裡沾了一些皁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着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裡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裡瀰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麼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麼刁鑽,連孩子**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着小寶,女人用一條幹淨毛巾搭着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裡,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裡接過來。小寶又噘着嘴尋找**,女人把**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着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着煙他說:

“這小傢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着奶頭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戀戀不捨。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從孩子嘴裡拔出來。他的嘴歙動着,彷彿**還在他嘴裡。

金元寶一手舉着紙燈籠,一手抱着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衚衕,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衚衕裡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着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裡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乾乾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着,枝條上泛着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着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裡流着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將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擡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裡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着自己和女人方纔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涌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裡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裡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裡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龕裡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着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着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着,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爲孩子註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裡,然後走到渡口,等待着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着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着孩子玩耍,並不干涉。河面約有半里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裡。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裡,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裡。他看到土房子裡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着。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着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隻眼睛好像四隻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着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着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着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裡,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傢伙竟像聽懂了一樣,齜着雪白的乳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麪皮枯黃,亂糟糟的頭髮上扎着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乾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髮焦黃,耳朵上還生着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着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裡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着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脣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隻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裊裊,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裡時,魚鱗男孩睜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寶嗷嗷哭叫,掙扎着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着光彩的人物蹣跚着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着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裡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裡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裡。小寶嗚嗚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裡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裡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鬍須、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着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着瞥了這個大鬍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鉤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着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紅衣服裡縮着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隻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着兩隻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儘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鬍子的懷抱裡,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着水流的方向傾斜着。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裡。聾老漢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裡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鬍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隨着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鬍子對面而坐,他懼怕絡腮鬍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鬍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傢伙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盪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坐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着的那隻青灰色的孤獨沙鷗。儘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只好去看搖船老漢**着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着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着船兒遊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嚎陶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裡扎,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擡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裡一陣痙攣,頭髮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溼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溼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裡,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着落在潮溼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變爲一步行——他想盡快趕到城市裡,他更想擺脫掉那穿着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着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爽,萬里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只顧趕路,像被狼攆着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乾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裡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隻蒼蠅圍着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擡手去趕,手擡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絡腮鬍須大漢,桌子上,坐着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鍊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產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裡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着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透瓶三裡香”咕咕嘟嘟往肚裡灌。元寶匆匆喝乾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着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裡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着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着奇花異草,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裡養着一羣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羣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爲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裡,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鬍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鬍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隻陰鷙的眼睛放射着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裂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裡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爲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臉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裡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着。元寶用襖袖子揩乾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髮。唯有那絡腮鬍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裡,轉動着兩隻冷眼着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譁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着,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爲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柵欄狹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柵欄後,絡腮鬍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儘管心裡怕,但還是看着他們。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檐帽的男人從絡腮鬍子手裡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會兒功夫,元寶聽到那落腮鬍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媽的,你們欺負老子!”

那位工作人員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說:

“夥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這個孩子,分量倒是不輕,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愛,頂多劃個三等!”

絡腮鬍子嘟嘟噥噥地罵了幾聲,抓過一沓鈔票,粗粗數數,揣在懷裡,頭一低,鑽過了柵欄。這時,金元寶聽到那被貼上了二等標籤的小傢伙對着絡腮鬍子的背影高聲叫罵:

“操你媽!殺人犯!出門就被卡車撞死你這個狗孃養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粗礪沙啞,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這樣狠毒連貫的罵人話竟會出自一個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寶看到他那張剛纔還笑着的臉突然變得橫眉豎目,額頭上佈滿皺紋,那神態表情竟如一個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員都吃驚地蹦起來,臉上都掛着恐怖之雲,一時都手足無措。小妖精雙手叉腰,對着他們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那堆貼着標籤的孩子羣裡去。

五位工作人員發了一會兒呆,交換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沒有什麼吧?對,沒有什麼。

工作繼續進行。那位臉色紅潤、坐在桌子後邊的溫和的中年大檐帽對着金元寶招招手。元寶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臟怦怦亂跳。小寶嚶嚶地哭起來,元寶結結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經歷驀然涌上心頭。那次來晚了,收購限額已滿,本來可以跟工作人員求求情,但小寶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哀求道:

“好孩子,別哭,人家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工作人員低聲問:

“這孩子是專門爲特購處生的是嗎?”

元寶嗓子乾燥疼痛,話出滯怠變音。工作人員繼續問:

“所以這孩子不是人是嗎?”

“是,他不是人。”元寶回答。

“所以你賣的是一種特殊商品不是賣孩子對嗎?”

“對。”

“你交給我們貨,我們付給你錢,你願賣,我們願買,公平交易,錢貨易手永無糾纏對嗎?”

“對。”

“好,你在這兒按個手印吧!”工作人員說着,把一張鉛印的文字推給他,並推過了印泥盒子。

元寶說:

“同志,俺不識字,這上面寫着什麼?”

工作人員道:

“是你我剛纔的對話。”

元寶把一個鮮紅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員指給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他感到一陣輕鬆。

一位女工作人員把小寶接過去。小寶還是哭,女工作人員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聲立刻止住。元寶佝僂着腰,看着她脫掉小寶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當仔細地檢查了小寶的全身,連屁股都扒開看,連小雞兒的包皮也擼上去看。

她拍拍手,對坐在桌後的人說:

“特等!”

元寶激動萬分,眼淚差點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員把小寶放到一臺鎊秤上過了過,然後輕聲說:

“二十一斤四兩。”

一位工作人員按了按小機器,一張紙嗤嗤響着從機器嘴裡吐出來。他對着元寶招手,元寶跨上前一步,聽到那人說: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兩,共合人民幣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給元寶一堆錢,連同那張紙,說:

“你點點清楚。”

元寶手指哆嗦,撈過錢來,胡亂數了一下,腦子裡一團模糊,他緊緊地攥住錢,帶着哭腔問:

“這些錢歸俺啦?”

那人點點頭。

“俺能走了嗎?”

那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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