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梨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師詔坐在對面。
“這是怎麼了?”他支撐着身體坐起來,腦子裡混亂一片,仍有些迷茫。
師詔從未像現在這樣仔細打量過他,從頭看到腳,看得他萬分彆扭有些發慌。
“到底怎麼了?”管梨氣惱不過,正欲站起身與他好好說說現在的形勢,可是這一動才發現自己根本站不起身。即使已經莫名其妙的醒了過來,虛弱卻還是很虛弱。
師詔終於移開了目光,也不看他,只是站起身交代道,“一時衝動不是什麼好事,以後收斂收斂吧。”
這句話說得管梨莫名其妙,他一不認爲自己該被教訓,二不認爲自己該被對方教訓。就算誰來教訓他都好,反正輪不到對方。
可是師詔的話還沒說完,“我沒有開門立派收徒弟的習慣,崇則是個例外,畢竟很久之前我曾欠他一個人情。所以,真是有些遺憾。”
“別太自以爲是了,你想收,我可不想拜。”管梨毫不留情的對他翻了個白眼,只是心中還是不免有些鬆動。如果有這個可能性的話,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實話說,如果真的要拜師求教的話,縱觀四海八荒,那麼多上古神祇之中,他會毫不猶豫選擇的,能夠打心底裡接受的其實只有眼前這個人。
不過,可惜沒有那個機會了。
哪怕是天縱奇才,若是沒有名師教導,也很難成器,這也是師詔說這麼一句“遺憾”的原因。他始終將面前這個少年當做一個年少的孩子來對待,自己天賦平平也沒有任何生來的優勢,可是對方不一樣,才華、天賦樣樣都有,只需要些許點撥,必能勝過這萬千尊神。
對方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你想幹什麼?”眼見着面前的人突然擡起了手,管梨本能的想往後退,可是終究抵不過對方的速度。
擡起的手微微收攏,師詔已將面前的少年變回了小小白狐的模樣,然後在他的眼上輕輕一點。
管梨只覺得自己的眼前瞬間變成一片黑暗,明知對方不會傷害自己,他還是努力想要掙脫束縛,“你給我解開!”
對方到底想做什麼?竟然不想讓他看到。
“你放開我!”他不知被什麼禁錮住了身子,不僅看不到,動也動不得。
師詔也沒有叫他閉上嘴,過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要真想贏過我,自此之後,就別幹什麼丟人的事。”
好好活着。
管梨一開始只顧着惱羞成怒了,根本沒去想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等到想明白的時候,已經爲時已晚。
終於聽拂譽說完前因後果,一直盤旋在心頭的那些困惑也都終是得到了解答,梵音本該長舒一口氣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只覺得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有真正安心的時候了。
有些事情,窮盡一生都無法報還。
與她那連半點生氣都沒有的眼神不同,總算說出這一切的拂譽卻平靜了許多,而且略有些後悔的按住了額角,連聲音都放輕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至於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想說。
梵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說“對不起”嗎?可是此情此景,“對不起”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過空洞無力了。
“我叫了師詔過來。”不等她想出如何開口,拂譽已像是要逃避一樣緊接着說道,“拿了那東皇鍾,再加上天狐的精血,一切都無需擔心了。”
“我......”
“你放心,之前鬧也鬧過了,事到今日,我沒心思再與他爭什麼。”逃離原本那個監牢的時候,拂譽也曾不甘心過,爲此甚至驅使了相繇去鬧了一場。可是直到今日才發現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到頭來,皆是一場空。
“可是我變回青央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終於看破了他的心思,直勾勾的盯着他的雙眼,希望從中看出些絕望之外的情緒。
拂譽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就在此刻,監牢的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拂譽臉色一變,攬起梵音便一躍而起閃身逃了出去。而在他們離開之後,那傾盡六界之力建起的牢獄轟然倒塌,震天動地的響聲之中,煙塵四起,哀嚎之聲不絕於耳。
梵音站在半空之中,眼睜睜看着一個身影自煙霧之中走來,他在半空中抽出了一把長劍插入土地,耀目的金光便以那長劍爲中心向四周蕩去,直至大地也隨之顫抖着。而那光芒所籠罩的地方,盡是斷壁殘垣和讓人聞之膽顫的哀哭。
不僅是梵音,在場很多人都不理解師詔想幹什麼,可是緊接着就看到他擡起手,然後隔空抓起了已經倒塌的監牢,連同斷裂的牆壁還有那監牢中的諸多犯人一起投入了幽冥血海之中。
幽冥血海是天下戾氣彙集之處,不過眨眼間,那些被投進去的妖魔鬼怪們便盡皆化成了灰。緊接着,原本還算平靜的海面終是起了波瀾,層層翻滾着的海浪幾乎要攀上崖頂。
拂譽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
那人竟拿這數不清的妖魔鬼怪的性命祭了這幽冥血海!此法固然不錯,可是能夠毫不猶豫的葬送這幾萬條性命,倒也真擔得起那殘忍嗜殺的名聲。
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的事情也就不得不做了。或自願或被迫,想起來或沒想起來,那十個尚且活在這世上的神將都已經聚齊在這裡。
令拂譽有些意外的是,從始至終,梵音都表現的十分的平靜,彷彿這件事與自己無關一般。直到他們要爲她取出那東皇鍾,她纔開了口。
清清楚楚的說了一聲,“對不起。”
不是“謝謝”,而是“對不起”。
心慌來得非常突然,拂譽每看她一眼,不安之感也不斷加深。依他對她的瞭解,她絕不會在面對有人即將爲她而死的時候還那般平靜。
對不起......對不起到底是在對不起什麼?
可是那不斷翻騰的血浪到底還是阻止他問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們十個人已經都到了這裡,衆目睽睽之下,師詔突然從自己的肩頭把那動彈不得的小狐狸扯了下來丟到一邊。
跌落在地上的管梨始終看不到眼前發生的一切,只能感覺到狂風颳過,幽冥血海近旁的血腥味道也越來越濃郁,他幾次想要張口,最終卻不知道現在還能說些什麼。
不安。
心慌。
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原因卻各自不同。
從幽冥血海取出東皇鐘的方法並不難,十個人站在幽冥血海的各處,然後將自己的手貼在腳下的土地上,當十道光芒聚在一處的時候,被圍在中央的那片血海漸漸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而在那漩渦中央就是沉睡在此七萬年之久的東皇鍾。
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可是當衆人繼續發力想要拿出它的時候,漩渦仍在,東皇鍾卻一動未動。
這是十七萬年前幾人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他們十個人加起來,別說從幽冥血海里取出個東西來,就算是填平這幽冥血海也足以了。
怎麼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始終站在半空之中的梵音也納悶的看着眼前的場景,雖然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可若是這東皇鐘不取出來,她做什麼都是無濟於事。
場面一度僵持着。
就在這時,不久之前才聽過的一句話突然在她的腦海之中閃過。
就在那崑崙山的玉虛宮,有一個人曾經笑着對她說,“看在你叫過我一聲師兄的份上,將來若是出了事,記得來祁山找我。”
那個人是她在這世上最信不過的一個人,也是避之不及的一個人。
可是直到這句話閃過腦海,她卻有如醍醐灌頂,終於明白自己該如何去做。
趕去祁山不過眨眼間的事情,當那個懶洋洋曬着太陽的男子看到她出現時,卻只是瞭然的一笑,不問她緣由,很快站起身跟着她出現在幽冥血海。
祁凡的出現,無疑讓衆人愣了一愣。可是緊接着,他們就看到這個人漫不經心的走向了那個漩渦,然後伸出手輕輕一勾,那東皇鍾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從漩渦的中心飛出,準確的落在了他的手裡,周身都散發着光芒,彰顯着自己作爲天地至寶的風采,全然沒有壓在幽冥血海七萬年之久的狼狽。
東西取出來了,祁凡也就不想在這個戾氣最重的地方停留,他將手中的寶貝丟給梵音,然後一反常態的沒有與她調笑幾句,只是頭也不回的離開。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聽到那個少女若有所思的輕聲說了句,“雖然還沒記起其他的事情,可是我終於想起你與誰相像。”
他腳步一滯。
梵音也不看他,只是盯着自己手裡的東皇鍾,然後似是感慨似是悲傷的嘆了句,“東皇。”
說完之後,她其實想扭頭看一看身邊那人的神色,可是真的轉過頭的時候卻早已不見他的身影。朦朧中,似乎聽到那帶着笑意的聲音留下了一句,“是嗎?”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明白。
終於拿到了這東皇鍾,梵音沒再擡頭看向面前的衆人。她明明是第一次拿到這個東西,可是卻像是曾經觸碰過千百次那樣熟悉。
東皇鍾靜靜躺在她的手中,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擡手將它輕輕一擲,使其停留在了不遠處那隻小白狐的頭頂,這一次,東皇鍾終於綻放出了刺目的光芒,晃得所有人都無法再睜開眼。
可是這光芒籠罩住了包括管梨、拂譽在內的每一個人,卻唯獨沒有師詔。
隔着這光芒,師詔並不意外的看向了對面的少女,可是在他預料之外的是,那少女竟是笑着的。她的目光滿滿的都是深情,不去看眼前的一切,唯獨看向了他。
兩人不知對視了多久,始終未發一言,直至那光芒漸漸消失。師詔的身影也漸漸變得模糊了起來,他站在那崖邊,最後看了遠處的少女一樣,然後不再留戀的轉身走向了那片幽冥血海。
認真說起來,他們還沒有好好的道別過。
可是,不需要。
不需要了。
哪怕直到今日她還是沒能想起曾經的一切,可是彼此之間已經無需多言。他們都知道對方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正如梵音從一開始就知道師詔舍了肉身之後便幾乎沒了退路。管梨的肉身固然合適他,只因管梨的元神七零八碎徘徊在生死間,如果不是如此,他也無法藉着那具肉身在人間停留這麼久。
換句話說,他若想活下去,只有讓管梨永世不得超生這一條路走。
可是......
選擇已經再明顯不過。
他和梵音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雖然心中有些困惑梵音的反應,可是在踏進血浪中之前,師詔還是很放心的。即便心痛,仍是安心。他相信即便沒有他在,那個少女也會過得平安無憂。
這些日子以來,就當是做了一場美夢。大夢過後,終要醒來。
接下來的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那個身影終是消失在翻滾的血浪之中化爲煙塵,地上那隻小白狐也早已恢復了人形,他可以重新睜開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當目光觸碰到光亮之後,看到的卻是滿地狼藉,還有那仍是不省人事的九個人。他看得出,那些人轉世之後需要承受的一切傷痛都不復存在。只要他們醒來,不會再受這轉世託生的代價所束縛,真正的自由。
九個,唯獨沒有師詔。
不等他心中升起不安,他便已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來這邊蹲在他的身側,“還好嗎?”
他不答話,只是有些發愣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梵音覺得自己果然還是不善言辭,到了這個時候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對他說,最後只化爲了一句,“謝謝。”
她對其他九人說了對不起,唯獨對他說了謝謝。
管梨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涌上了心頭,他沒能咳出這堵在心上的血,卻被她輕輕覆上了雙眼。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不要!”隱約察覺出她到底想做什麼的時候,他歇斯底里的喊出了這句話,只是卻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接下來的一切,他終是沒有看到。
等到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他只瞥見了那少女跳下幽冥血海的背影。
轉瞬,即逝。
幾乎在同時,他腕上的那根紅線慢慢消失。他與她之間,最後一點聯繫徹底被斬斷。
他們都選擇了他,他們都想他好好的活在這世上。
可是,做出了這個選擇的同時,那個終是沒有回想起前世的少女也心甘情願的選擇了永遠陪伴那個沉睡幽冥血海海底的男人。
管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
天地蒼茫,腳下的幽冥血海都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怔怔的站在那裡,什麼都沒有做,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也都視若罔聞。
七天。
他整整站了七天,直到拂譽他們也不得不離開此處。
第七天的夜晚,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只不過僅有一滴。
那一滴淚水順着臉頰滾下來之後,他終是笑了笑。
自己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與她有所聯繫的東西,他在身上摸了摸,最後摸出了那面青謐鏡。這東西本該屬於她,那就仍是還給她吧。
鏡子沉入幽冥血海的聲音幾不可聞。
懸崖的頂上,那個少年終是轉身離去。
——全文完——
後記:
梵音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路中央發呆。
她有些茫然,可是眼前的景色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鬼使神差的,她扭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結果看到了躺在不遠處的一個身影。那是一個受傷了的年輕人,他的身邊還有一隻已經死了的妖獸。
等到看清那個年輕人的面容時,梵音渾身一震。
她快步跑向了那邊,可是跑到了一步卻又放慢了腳步,像是以前也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一樣,她遵循着身體的本能走到他身前站定,然後在他詫異的目光中伸出手,笑着所,“你吃了我的靈珠,也算是與我有緣,若你當真無處可去,從此便與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