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室中, 原本嫋娜甜膩的香氣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冽乾爽的氣息。少年仰躺在牀榻之上,胸腹臂膀之上, 密密匝匝纏繞着浸染了血色的綁帶。室中安靜, 唯有牀上的蒼梧那略顯急促的呼吸之聲。
紫衣的狐君支頜枯坐在牀畔, 金色的眼瞳裡滿是疲憊與焦心之色。
那日裡他察覺到蒼梧從狐之谷逃跑之後, 便一路尋到了薰風仙谷, 奈何谷外所設的仙障厲害無比,他三番四次硬闖之後,終是進得谷中去, 未料便見到直叫他驚怒交加的場景——被捆綁在樹上的少年已成了個血肉模糊的血人,而那天人美貌卻蛇蠍心腸的熒若, 正高舉了手臂將匕首狠狠劈下!
將蒼梧解救而下摟抱在懷裡的時候, 幽伢的手忍不住噤噤地發起抖來, 疼惜之情與澎湃洶涌的怒意一併迸發出來,帶着萬鈞雷霆之勢的攻擊, 在熒若素來引以爲傲的絕色臉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女人尖利的痛呼聲中,暴怒的狐帝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鋒利且毫不留情。滿身的戾氣藏也藏不住,厲眸掃向那個呆坐在池畔的黑衣男人,意有所至地道——
蒼梧若有不測, 熒若, 我要你用最珍貴的東西來償還!
而後, 他帶着重傷的蒼梧再次回到了狐之谷。傾盡全力地施救, 也只是堪堪吊住了沉香木精的一線命脈……此前與小九激鬥留下的傷勢太重, 而那熒若更不知用了何種法術,蒼梧身上被細繩勒裂的細細傷口不停地滲出溫熱的鮮血, 竟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狼狽的少年一徑地醒醒睡睡,慘白枯槁的俊秀面容上早已沒有了往日裡的飛揚跳脫,幽伢看在眼中,只覺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攫住了心臟,生生地輾轉□□,他想掙扎逃避,卻無能爲力。
牀上的少年在昏迷中發出的咳喘之聲,讓假寐中的狐帝倏然睜開了一雙眼,大掌握住少年冰冷無力的手掌,輕聲喚道:“蒼梧?”
“唔……”
少年模糊地低低應了一聲,也不知是聽見幽伢的輕喚,還是因爲傷口的疼痛而難受。幽伢待了一會兒,見蒼梧再次沉沉睡去,這才復又緩緩坐下身來,然而交握的手卻再不願放開。
也許……也許只有這幾日的時間了。
幽伢在昏暗的房間裡低低地垂下頭去,將額頭抵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是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這樣在乎這個脾氣暴躁的沉香木精?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一舉一動,一笑一怒,都這樣牽動他的心思?
幽伢想笑,只是嘴角只牽起一線,便又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這一定,是上天在懲罰他吧?
是的,一定是的……一向敬愛的父君因爲代他而死,所以上天要懲罰他……成爲新帝,成爲統領狐族的新的帝君,並不是他幽伢所想要的……親手殺死手足同胞,更非他的本願。
可是……這天下總有些不得不爲之的事情,早已命定的事情,即便是任人哭喊、求饒,抑或是憤怒的叫罵,都亦無法改變。
那個一襲青裙宛若仙姬的碧蓮,是狐帝幽伢一生最最隱秘的傷痛。
從前他不能夠理解,爲何父君檀九提起那個名滿丹城的蓮姬的時候,英俊的臉上會露出那樣柔軟而欣然的笑意;從前他不能夠理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能讓那個一生倜儻高傲,歌笑風流的狐族之帝,心甘情願地守留在三途之畔,只等她一同再入輪迴。
直到他在雲夢澤之畔見到了那個女人,震動於她的美麗的同時,他也被那雙水霧迷濛的眼瞳中滿溢的柔情所俘。只可惜他們相遇太晚,她的心早已給了他的父君,而他,欠她一個相伴終生的良人……
所以他滿心愧疚地想要將她的兒子推上下一任狐帝之位。然而直到驚見小九入魔,他才忍不住開始懊悔,自己一路在用各種的方法逼迫着麼弟變得更強,如今竟讓他墮入了魔道……碧蓮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責怪他的吧。
後來,他捉住了那個第一術師身邊的沉香木精。他有暴躁無比的脾性,有時卻單純得如同不解世事的孩童,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他對蒼梧的感情從不愛轉變成了不確定的愛,而這個性子倔強嘴巴又很壞的沉香木精……一定,也同他一樣吧。
美麗的金色眼瞳透射出真實的痛苦,輕淺的嘆息從紫衣雍容的帝王口中嘆出,被他握在掌中的冰涼手掌卻動了動。幽伢倏然轉過頭去,怔然對上少年充滿了倦意的眸子。
“喂……”
蒼梧低低開口,嗓音卻嘶啞粗糙,不復從前的清亮,“把……窗子開一開,好嗎?”
“你傷得很重,恐怕……見不得風的。”幽伢應他,又將錦被拉了拉,遮擋住少年的身體,眼光瞥見再次滲出了血水的繃帶,忍不住心中抽痛。
“胡、胡說……”
蒼梧努力地反駁着,身上的傷很重,傷口很疼,他的心中已然隱隱地猜想到了即將到來的結局,只是還在自欺欺人一樣地不去深究。
眼前的這個男人啊,是個又貪花又好色的臭狐狸,那張俊臉總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看着他指着他的鼻子大罵,笑眯眯地在他罵得口乾舌燥的時候遞上一杯潤喉的香茗,笑眯眯地告訴他要記住狐帝的名字叫幽伢……甚至笑眯眯地,把他困在他那薰得香噴噴的帷帳裡。
蒼梧知道,這個永遠笑眯眯的大狐狸,他的心思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也許就連他自己,輕易也不敢去回首翻看。直到某一日的夜半,他從深沉的睡夢裡被一聲聲喃喃的呼喚驚醒,看見那永遠微笑雍雅的幽伢,站在滿園的清輝月光之下,碧綠的熒光從他的指尖點點揮灑而出,在虛幻的夜幕裡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輪廓。
而幽伢,便對着那個虛構的女子喃喃而語。
後來……後來蒼梧沒有再看下去,他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回到了溫暖無比的被衾裡,他似乎發現了幽伢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卻讓他的心間忍不住有些酸澀。
重傷的少年口脣翕動着,仍是不懈地道:“我、我的真身是沉香木……你、你這死狐狸不……讓我見到陽光,這、這不是……咳咳,要了我的命麼……”、
短短的幾句話,叫蒼梧說來竟然吃力無比,幽伢聞言卻倏然站起身來,將幾扇窗扉急急地敞開,彷彿只要晚上一步,牀上的少年就會立即死去。
然而即便是如此,幽伢的心中卻也明白,蒼梧的時日,的確是不多了。他慢騰騰地坐回了牀畔,低首看着仍在努力喘息的少年,柔聲道:“蒼梧,你可要喝些水?”
“……”
少年無力的搖了搖頭,失去晶亮色彩的眼睛略帶貪婪之色地盯住了眼前的男人。他有一雙太過於奪目的金色眼睛,像反射着樹木最愛的日光的金色琥珀,濃郁醇正的顏色,讓人忍不住有些暈眩。
“你的眼睛……真是好看啊……”
少年掙扎着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雙太過美麗的眼瞳,只是手伸到了半途,卻又怔怔地放了下來,他咳了幾聲,忽地道:“喂,大狐狸,若我變成了女人,你……可還會對我這樣好?”
幽伢因爲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而驟然呆住,繼而,那張清俊如昔的臉上卻努力露出一個捉狹的笑容,“怎麼,你是在置疑本君的‘功力’麼?”
“沒正經的死、死狐狸……”
少年的臉上露出異樣的潮紅,抱怨着,卻仍是再次固執地發問。
狐君沉吟着,卻遲遲不作出回答,直到那病榻上的少年有些急了,一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帶着微微的顫抖,“你這淫君,真、真的是男女通吃……的麼?”
“呵呵呵……”
金瞳裡的幽豔之色因爲主人的笑聲而略減了幾分,幽伢反手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掌,另一手愛憐地撫了撫少年半長不短的淡金色頭髮,而後俯首在少年的耳邊,輕聲道:“蒼梧蒼梧,你這傻孩子,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
少年固執地搖搖頭,執拗地索要狐帝未出口的答案。
幽伢寵溺地笑了,長指推散了少年蹙起的眉頭,一字字地道:“那麼……無論你是男還是女,是妖是仙,寒蟬也好,螻蟻也罷,我要的是你,不是你的樣子。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病榻上的少年,聞言露出一個欣慰無比的笑容,那笑容甜蜜卻又悽楚,在那樣的一個瞬間裡,少年蒼梧的微笑,與百年前那個垂死彌留的人類女子露出了相同的微笑。一模一樣的笑容重疊,頃刻間就像洶涌的洪流咆哮嘶吼着奔向幽伢的心。
“那就好,不過,我還要再睡一下下……”
少年滿意地闔上了眼眸,口中喃喃低語着,“這一次,真的要謝謝你啊……”
房中再一次地陷入令人惶恐的寂靜之中,幽伢輕輕站起身來,眷戀的目光看向已然再次陷入沉睡的少年。
門扉上驟然響起叩擊之聲,敲門聲直響得兩下,房門便被人豁地推開,門外,貼身侍女小沁正立在那裡,俏麗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三分歡喜之色,她的身後,靜靜地站着一個一身白色衣袍的俊雅男人。
“小沁,這麼慌慌張張的,是做什麼?”
狹長的眼眸眯起,幽伢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小沁身後的男人,然而婢女的話卻無疑是一劑足以讓人歡欣無比的救命仙藥——
“君上!這位伯雅……伯雅先生,他說有辦法可以救蒼梧!”
“哦?”
電光石火之間,一抹快得來不及抓住的念頭閃現而過,劍眉倏然挑起,幽伢望着那徑自步入房中探看蒼梧的男人,閃身之間擋在牀榻之前,冷聲道:“伯雅先生,當真可以救他?”
“不錯。”
叫做伯雅的男人輕輕點頭,他周身所散發的清潤氣息,讓人如沐春風一般舒爽無比,“不過,要我救人,卻還請狐君大人,幫在下一個忙纔是。”
“先生但說無妨。”
“替我找到令弟小九。”
伯雅溫潤的眼眸裡迸射出了異樣的神采,“因爲珠兒,一定同他在一起。”
“原來先生真正要找的是那個叫珠兒的丫頭……”
幽伢冷冷一笑,“找到我的麼弟十分簡單,只是……我憑什麼相信你會依約治好我的同伴?若你食言,又該如何?”
“君上見多識廣,定然也知道……”
伯雅向牀內沉睡的少年投去一瞥,清雅俊容上顯現出凝重的神色,“這孩子被魔道之術所傷,天下間,唯有天界至寶‘朱心’可醫。”
“朱心?!”
一向從容不迫的狐帝,聞言渾身劇震,他因何沒有想到,那被供奉在天界之中的至寶“朱心”,的的確確可以起死回生,救回蒼梧的性命!
可是這年頭轉瞬即去,幽伢忍不住冷笑道:“那‘朱心’既是天界至寶,供奉在醫仙苑裡,又怎會用來救治一個小小的妖精?先生難道要我前去天界偷盜至寶不成?”
“非也。”
伯雅輕輕搖首,止住幽伢的質問,緩聲道:“君上有所不知,早在百年之前,至寶‘朱心’就已被人擅用了。”
“什麼?!”
狐君的臉上露出驚詫之色,忍不住追問道:“那‘朱心’被盜用,你又因何而知?!”
金瞳瞪視着眼前白衣如仙的男人,幽伢的問句出口,卻在恍然之間驟然醒悟過來,而那俊容略顯蒼白的男人,便在他瞠目的視線裡緩緩點了點頭。而後,那那素來雍容果敢的狐族之帝,終是失聲道:“醫仙伯雅……你是醫仙伯雅!”
“我擅自盜用‘朱心’,以爲天界除去了仙籍,這‘醫仙’之名,卻是再不敢當了。”
伯雅斂下眸子,又道:“如此,君上可願信我有救治這孩子的能力了?”
“天下豈有醫仙伯雅不能救治之人?”幽伢的面上終於顯現了幾分輕鬆之色。
“君上當真謬讚,伯雅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天界神將軍與衆天兵無時不刻不在追緝……而在我的修爲也因仙籍被除去而日益毀傷減少,如今……伯雅充其量不過是個散仙,再無力探知珠兒身在何處,如今我時日確是無多,所以……還請君上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