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九回

時光荏苒,展眼已進入炎炎的六月下旬,不知不覺,傅鎔跟着孔琉玥學習兵法之道已經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孔琉玥是過得既開心又苦不堪言。開心的是經過每天下午這半個時辰的相處,她不但拉進了跟傅鎔之間的關係,連帶的還拉近了跟初華潔華的關係,母子四人無形中又已多了幾分親密和默契;

苦不堪言的則是傅鎔實在太聰明,領悟能力也實在太強了,她以前看那些兵書,不過是囫圇吞棗罷了,倒是厚黑學她還研究得多些,爲的就是有朝一日進入社會工作後,路能走得順當一些,現在可好,厚黑學是用不上,半吊子的兵法之道卻是完全不夠用了。

譬如現在,傅鎔就又開始了他新一輪的刨根問底,“……所謂‘相由心生,故貌相可辨其心,心由內變,故揣心料其內在虛實,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韓淮陰既然深知之道,何以還要在高祖面前自誇‘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須知高祖原非那等心胸開闊之人,之後對韓淮陰幾次大的鍼砭,焉知不是自此已埋下了禍根?我覺得以他的智計,不像是此等不知深淺之人,未知母親以爲如何?”

她怎麼知道韓信爲什麼要那麼說,她又不是韓信好伐?孔琉玥暗自翻了一個白眼兒,面上笑容卻是不變,“所謂‘此一時彼一時’,韓信說那句話時,乃是他與劉邦相處之初,那時候他滿心的推崇劉邦,劉邦亦是滿心的敬重他,他們之間的關係正處於蜜月期,說話難免口無遮攔了些,誰知道會爲以後埋下禍根呢?”只是話裡多少帶出了幾分無奈。

這個小祖宗,爲什麼凡事一定都要刨根問底呢?再這樣下去,她就要招架不住了,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死小孩兒,絲毫不知道顧及她的顏面,也不想想,她一個成年人若是被他一個半大孩子問得沒了話回答,傳了出去,豈非惹人笑話?

傅鎔卻未聽出她話裡的無奈,點頭繼續說道:“母親說得對,此一時彼一時,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想法也是常事。只是淮陰侯那樣一個雄才偉略的人,偏偏卻落得那樣的下場,我真是想着都替他惋惜!”

頓了一頓,話鋒一轉,“還有孫伯靈(孫臏),明明智計手段都比那龐涓高出一大截,偏就着了龐涓的道,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過,若是不遭逢那場大難,指不定也就不會有流芳百世的《孫子兵法》問世了!”

孔琉玥雖有些招架不住傅鎔的刨根問底,卻不得不佩服他超強的領悟能力和舉一反三的急智,想不到這孩子在軍事上倒真有一定的天賦,若是好生培養一番,假以時日,不愁不成大器啊!

這般一想,孔琉玥便越發堅定了等傅城恆回來後,要認真跟他說一說讓傅鎔習武之事,不爲以後真有一天要上戰場時有備無患,只爲傅鎔對此是真感興趣。

孔琉玥想着,正要回答傅鎔的話,就聞得樑媽媽的聲音自外間傳來,“夫人,大表舅爺來了!”

大表舅爺?尹淮安?孔琉玥怔愣了片刻,隨即已約莫猜到了尹淮安的來意,不由暗自冷笑起來,尹家人還真是賊心不死呢,她的態度都堅決成那樣了,依然先後使了尹大太太和大着肚子的霍氏屢次登門,這也就罷了,如今竟連尹淮安都不惜出動了,要知道當初他們防他們兩個相處可就跟防洪水猛獸似的,難道就不怕他們“舊情復燃”嗎?

傅鎔聞得母親有客人到,忙起身行了個禮,“兒子待會兒再過來給母親請安。”便退了出去。

樑媽媽領着人送走了傅鎔和盧嬤嬤後,方忙忙折回屋裡,向孔琉玥道:“大表舅爺這會兒還在外書房候着呢,凌總管請了二爺去作陪,夫人見是不見?”

一行說,一行偷覷孔琉玥的臉色,見她神色未變,便又壯着膽子吞吞吐吐的道,“大表舅爺的來意不言而喻,要我說,夫人還是別見了的好,省得一個不慎,傳出什麼風言風語……且也壞了往日的情分,不利於將來……”

大爺既是柱國公世子,便早早晚晚都是要承了爵位,作一家之主的,只要他始終對夫人抱愧於心,見而不得,他便始終是夫人最有力的孃家靠山;反之,若是夫人輕易便見了他,且當面一口回絕了他的請求,他心裡對夫人的情分勢必大打折扣,將來要指着他以孃家人的身份事事爲夫人出頭,只怕也不可能了。因此最好的辦法,便是夫人始終不見他,始終吊着他,讓他始終想見而不得,自然也就會把夫人的大情小事都放在心上了!

孔琉玥如何聽不出樑媽媽話裡的深意?按說但凡她有點腦子,她都該聽從樑媽媽的建議,多一個靠山,總比多一個敵人的好。

可她潛意識裡卻不想這麼做,一來她不想再跟尹家除尹慎言以外的任何人有過多的牽扯,二來她不想利用前身跟尹淮安之間純純的感情,來玩曖昧爲己牟利;三來如今傅城恆纔是她的丈夫,纔是她後半輩子真正的依靠,她前不久才說了要真正信任他的,如今卻轉過頭便拿另一個男人當靠山,豈非擺明了是不信任他?果真那樣,他們的感情和婚姻之路也是走不長遠的!

因此三點,孔琉玥決定去見尹淮安。乃命樑媽媽道:“請了大表舅爺至西花廳,我要親自見一見。”

“可是夫人……”樑媽媽聞言,面露憂色,卻見孔琉玥滿臉的堅持,只得將到嘴的勸阻的話都嚥了回去,自安排去了。

孔琉玥目送樑媽媽走遠了,自己便也略略收拾了一下,先去了西花廳。

不多一會兒,就聽得外面有小丫鬟的通稟聲:“回夫人,大表舅爺來了。”

孔琉玥應了一聲:“快請!”不緊不慢的迎至了門邊,果然就見樑媽媽領着尹淮安走了進來。

尹淮安今兒個穿了一襲寶藍色的暗紋杭綢通袍,十分襯他白淨的肌膚,越發顯得他整個人溫文爾雅,丰神俊朗,惹得來往的丫頭們都羞紅着臉低垂下了頭去,卻又似是捨不得不再看他,因不時又會擡眼偷覷幾眼。

孔琉玥能理解她們情竇初開的心情,只當沒看見她們僭越的行止,微笑着上前屈膝給尹淮安見禮:“也有好些時日未見大表兄了,大表兄身上一向好?大表嫂和老太太太太並衆姊妹們可也都還好?”

自打大年初三至今,這還是尹淮安第一次見孔琉玥,一時間不由有些癡癡的。她出挑得更美了,雙瞳翦水,面若凝脂,神若秋水,一身極簡單的黃色窄袖短衫並綠色曳地長裙,卻襯得她整個人說不出的雅緻,再配上髮髻間鎏金掐絲點翠步搖下長長的流蘇,行動間只見輕靈飄逸,端的是搖曳生姿,美不勝收。

尹淮安近乎是貪婪的盯着孔琉玥那張讓他朝思暮想的臉,半晌都捨不得移開眼球。還是孔琉玥被他看得有些不耐亦有些惱怒了,不得不拔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大表兄,您請坐!”,他方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微紅着臉微微有些不自然的應了一句:“表妹客氣了!”坐到了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但眼神卻仍是會情不自禁的往孔琉玥臉上飄就是了。

孔琉玥實在很不喜歡甚至是厭惡尹淮安毫不掩飾深情的目光,他要真那麼愛她,不對,應該是愛前身,早幹嘛去了?既然當初屈服了,現在就不該再擺出這副深情無悔的模樣來,尤其現在他們彼此還都有了家庭,他的老婆甚至已經有了將近七個月的身孕,且他今日登門的動機還不純!

她強忍下滿心的厭惡和不耐,待一落座後便淡笑着開門見山的問道:“未知大表兄這會子大駕光臨,所爲何事?”

尹淮安原就心思細膩,不然當初也不會跟同樣心思細膩的原孔琉玥志趣相投,情投意合了,自是立刻就敏感的察覺到了孔琉玥眉眼間掩飾不住的不耐,心下端的是酸澀不已,還是借低頭吃茶的動作略微遮掩調整了一番,方能較爲自然的回答她的話:“我才從國子監下了學,想着也有日子沒見表妹了……不是,是你嫂子昨兒個與我說,有日子沒見你了,心裡委實有些記掛,偏她如今身子沉了,行動不方便,所以讓我代她來瞧瞧你……”卻是答非所問,話也說得磕磕巴巴的。

孔琉玥聞言,就有些嘲諷的勾了勾脣角,“果真大表兄只是蒙大表嫂所託,來瞧我的嗎?大表兄就沒有其他的事了?”霍氏也真是可憐,得不到丈夫的喜愛和關懷也就罷了,必要時還要被丈夫拉出來作擋箭牌;尹淮安也是,既然都特地走了這一趟了,就大大方方把話明說了又何妨,既想得面子又想得子,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

“沒、沒其他事了……”尹淮安沒有錯過孔琉玥嘴角那一抹嘲諷,才已恢復了常色的臉瞬間又紅了起來,心下更不知道是何滋味兒。

本來他是說什麼也不肯走這一遭的,當初在二妹妹婚禮前夕答應母親會勸表妹也只是爲了能正大光明的見表妹一面,與她儘可能的多相處一會兒而已,要他利用往昔的情分逼迫表妹做讓她爲難的事,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因此在次日孔琉玥沒有回去後,尹淮安失望之餘,當即便將母親叮囑自己的話拋到了腦後去。誰曾想祖母和母親卻不肯輕易放棄,幾次三番登門打擾表妹的同時,還不忘繼續說服他也登門,大有不逼得表妹就範便絕不罷手的趨勢。

而他雖然一再在心裡告訴自己,自己絕不會逼表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可實在抵擋不了心裡想見她一面的渴望,且亦實在受不了母親滿懷懇求和希冀的目光,於是他最終還是走了這一趟。

然後,他便無比後悔痛恨起自己爲什麼要走這一趟來!

在孔琉玥似笑非笑卻又洞悉一切的嘲諷目光下,尹淮安只覺如坐鍼氈,無地自容,表妹當初再是艱難,也從未想過要利用他們之間的情分,亦連當初他攢的銀子都退了回去,就是不想褻瀆了他們曾經的感情,連她一個弱女子尚且能有這般傲氣和骨氣,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連她尚且及不上了?萬幸他還沒有把母親叮囑的那番話說出口,萬幸他還保住了他最後那一絲傲氣!

當下任是再捨不得離開,亦覺沒臉再多待下去,因起身向孔琉玥道了別,“時候也不早了,我就不多打擾表妹了,告辭!”轉身急匆匆便往外走去。

此情此境看在孔琉玥眼裡,反倒減輕了幾分方纔對尹淮安的惡感,至少,他終究還是沒有跟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同流合污,至少,他終究還是沒有褻瀆了他和前身曾經的感情!

因出聲喚住了他:“大表兄請留步!”放緩了神色和語氣說道,“其實大表兄的來意我明白,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就直說了罷。請大表兄回去告訴老太太和大太太,她們的忙我是既不想幫也確實幫不上,說句不好聽的,皇上要寵愛哪位娘娘,原是皇上的家事,我不過一個外命婦,又如何插得上手?別說我,就是侯爺乃至晉王妃娘娘,也插不進去手,甚至還極有可能惹惱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將永定侯府和晉王府兩家子上下幾百口子人都填限進去!今天換作是大表兄你處在這樣的立場上,孰輕孰重,你心中也該自有一番定論罷?”

孔琉玥並不看尹淮安聽了自己的話是何神色,又繼續說道:“退一萬步講,就算皇上不怪責我們插手他的家務事,皇后娘娘呢?大太太待你和思安表弟會一樣?到時候皇后娘娘會怎麼想?將來太子殿下登基後又會怎麼想?倘若他們母子對侯爺和王妃娘娘有了芥蒂,與他們生分了,他們又會如何看我?我以後在侯爺和王妃面前的立場有多尷尬你們可曾想過?我好容易才掙得今天的生活,旁的不說,至少在小範圍以內,我完全可以隨心所欲,我真的不想讓這一切毀於一旦,大表兄你明白嗎?請大表兄回去後轉告老太太和大太太,這件事我是真的無能爲力,若是她們再要相逼,恐怕這親戚,我們就再沒得做了!”話雖說得硬氣,說到最後,神色間到底還是有意無意帶出了幾分無奈和哀婉。

看在尹淮安眼裡,聽在尹淮安耳朵裡,無疑受了極大的震動,尤其是那句‘至少在小範圍以內,我完全可以隨心所欲’,更是一下子觸動了他心裡最深處那根弦,讓他一下子想到了當初孔琉玥就曾跟他說過一樣的話。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寄人籬下的苦楚,還是一直到他們的婚事無望,她也被許給了傅城恆後,他才漸漸讀懂了她當初說那樣話時的心情……他忽然就覺得,他不但不該來逼迫她,他還該反過來勸阻祖母和母親不要再爲難她纔是,他已經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了,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時候,默默的幫她一把了!

送走尹淮安之後,孔琉玥的心情有些複雜,她到底還是利用了尹淮安,利用了他和前身之間的舊情,她的無奈她的哀婉,都是爲了讓他對她越發愧疚,然後回去後,好極力勸阻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不要再來找她的麻煩。她厭惡尹老太太婆媳攜恩逼迫,她自己何嘗又沒有利用尹淮安對前身的愧疚?說到底,她們不過是同一類人罷了!

因着這個想法,之後孔琉玥的心情一直有些低落,甚至是在去樂安居給老太夫人請安時,依然未能調整過來,惹得老太夫人一再問她:“可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了太醫來瞧瞧?”

好在被她以“天氣炎熱,怕是受了暑氣也未可知,待會兒回去後好生休息一下也就好了。”爲由遮掩過去了。

回到蕪香院更衣時,孔琉玥才發現自己的小日子來了,難怪她方纔隱隱覺得小肚子有些墜漲的感覺。她隨即又想到,這次自己的小日子倒是沒錯日子,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身體已經逐漸在好轉了?再過幾日便是七月了,等韓青瑤過罷生日之後,她便去將軍府,請她幫忙請了小華太醫來,好生瞧瞧身體,開始着手調治罷!

孔琉玥暗暗做了決定。

就在孔琉玥暗暗做了決定後的第二天,傅城恆忽然自西山大營回來了。

------題外話------

大表姐一家來姨媽家做客,被姨媽叫去她家吃飯,九點過纔回來的,更新遲了,沒辦法,過年乃至正月都是這樣,請大家千萬多多見諒,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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