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回

打發了三位姨娘,傅城恆回來了。

當着一屋子的丫頭婆子,他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以致便是平常出入正房出入得比其他丫鬟多得多的白書幾個大丫鬟都有些怕他,一見他回來,便在屈膝行過禮,接過孔琉玥幫他解下的斗篷之後,魚貫退了出去。

待得丫鬟們都退出去之後,傅城恆才順勢握了孔琉玥的手,低笑問道:“今兒個怎沒多睡一會兒?”昨晚上是他失控了,今兒個一整日他都在想也不知道她今天會怎樣的沒精神,偏生現在又掌了家,還只當回來時她一定歇午覺還沒起呢,倒是沒想到已經起了,看起來精神也還不壞的樣子。

孔琉玥就想起了昨天他回來時,她纔剛午睡起來,抽回手嗔道:“不知道多少事等着忙,哪裡有時間睡覺?”昨天是睡得遲,自然起得也遲,今天吃過午飯就歇了,雖然她也知道那樣對身體不好,但有什麼辦法,兩點之後就有管事媽媽來回事,她總不能披頭散髮,以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示人罷?

不過經他這麼一說,她才發現渾身委實痠疼得緊,微微紅了臉,沒好氣的推了他去淨房,“都怪你……罰你今兒個自己換衣服!”

傅城恆嘴角上翹的弧度就越發大了,果真自己去淨房換了件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刻絲袍子纔出來。

他出來時,孔琉玥吩咐白書沏的茶已經送到了,於是一邊遞給他,一邊將今日處理家務的經過大略與他說了一遍,末了感嘆:“以往見三弟妹處理家事時,覺得不過就是收發一下對牌的事,只當很輕省,如今自己經手了,才知道真是勞心又勞力。如果有可能,我還真只想當個甩手掌櫃,也不知道那些人爲何都那般熱衷於管家?”‘那些人’自然指的是三夫人之流。

傅城恆嘴角就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正所謂‘錦帛動人心’,有人爲爭產連殺人放火都做得出來,何況其他?”

孔琉玥聞言,心裡一動,三夫人那般留戀掌家,除了喜歡那種衆星捧月,將侯府內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只怕就有這方面的因素罷?看來事後得讓樑媽媽設法去外院,打聽打聽侯府具體有多少產業每年又有多少進益纔是,總不能讓其全部落入了三房的腰包罷?

“對了,外院今兒個送了公中分給咱們長房過年的東西來,”孔琉玥又說起這件事來,“我除了把給初姐兒姐弟三個的份兒留了起來,再就是把賞給下人們的份兒留了起來,其餘都分作均等的三份,賞給了三位姨娘。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罷?”那些東西,總共價值也不到千兩,分到每位姨娘手上,也就每人二百兩的樣子,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會怪她自作主張,總得跟他說一聲纔是。

果然就見傅城恆一臉毫不在意的樣子:“這些內院的事,你拿主意就是。”

夫妻兩個又說了一會兒閒話,便去了樂安居。

老太夫人的屋子裡早已點了地龍,溫暖如春,小小銀鎏香百花香爐裡清新的松柏香若有若無地飄蕩着,給屋子平添了幾份溫馨的味道。

他們到時,太夫人、傅旭恆三夫人夫婦並傅頤恆都早到了,傅旭恆正滿臉是笑的與老太夫人說着話兒,“……想着祖母愛吃淮揚菜,於是請我那朋友忍痛割愛,將那廚子送了我,今晚上祖母您老人家就可以吃到您愛吃的鱸魚羹了。”

老太夫人呵呵笑道:“你這孩子也是,既是人家心愛的廚子,你就說什麼也不該問人家討的,人家抹不開面子只得給了你,心裡還不知怎生懊惱呢!”

傅旭恆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管他懊惱不懊惱,我只知道孝順祖母是我作孫兒最最應該做的事!”

三夫人笑着插言道,“都是三爺平常很要好的朋友,祖母您老人家不必擔心,至多讓三爺明兒也尋了一樣那位朋友心愛的東西送他去便是了,他定然不會說什麼的。倒是您老人家念在三爺這一片孝心的份兒上,待會兒可得多吃一些纔是!”

太夫人也笑道:“娘您待會兒吃了若是好,便算是他的小心虔了。”

正說着,見傅城恆和孔琉玥走了進來,傅旭恆和三夫人忙都起身給二人行禮:“大哥,大嫂,您們來了!”

其餘衆人忙也各自見了禮。

傅城恆點點頭,上前給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分別見了禮,然後坐到了右首第一張太師椅上。

待得稍後傅希恆和二夫人也到了以後,老太夫人便說起依往年例,明兒該給下人們發放新衣和賞錢的事來,“……往年這事兒都是我和老大一起做的,今年又比往年更冷些,我年紀也大了,不能在冰天雪地裡待太久,這樣罷,今年這事兒就由老大和老大媳婦來辦罷!”

此話一出,暖閣裡的氣氛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尤其太夫人和三夫人的臉色,就更是精彩了。

原來不管是太夫人還是三夫人,前者雖主持了永定侯府近二十年的中饋,但因老太夫人一直都在,老侯爺又是個極孝順的人,一直以老太夫人爲尊,因此在之前那二十年裡,這樣相當於向全府人宣佈自己是侯府第一女主人的事,太夫人卻一直都沒機會做過;而三夫人掌家以來,又因傅旭恆只是繼室子,承爵的乃是傅城恆,這樣的事情自然也不可能讓她來做,且她也沒那個資格。

因此自傅城恆承爵這幾年以來,這樣的事情依然一直在由老太夫人來做,只不過她身邊的人,由兒子變成了孫子罷了。

卻沒想到,老太夫人今日竟會當衆宣佈今年讓孔琉玥來跟傅城恆一起做這件事,要知道她才過門短短三個月,掌家也不過是兩三日的事,且還只是暫代,並不是正式掌家!

這簡直就是活生生在打三夫人,尤其是在打太夫人的臉了,更遑論這一番舉動背後的深意,也難怪她婆媳二人會一下子怒形於色。

似沒看見太夫人和三夫人白一陣青一陣的臉子一般,傅城恆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起身應道:“原是我們夫婦分內之事,祖母放心!”

一句原是‘我們夫婦分內之事’,說得太夫人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傅旭恆已搶在她之前笑着開了口:“從明兒起文武百官就都開始休沐了,我在家閒着也是閒着,大哥若是有忙不過來的地方,只管吩咐。”

旁邊傅希恆與傅頤恆聞言,忙附和道:“大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

傅城恆點點頭:“果真忙不過來時,自是少不得麻煩三位弟弟。”

那廂二夫人也在跟孔琉玥說:“若是大嫂忙不過來時,只管使個人去與我說道一聲,我雖不才,跑跑腿還是可以的。”

三夫人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幾乎不曾將一口銀牙給咬碎,卻還得在一旁傅旭恆刀鋒一般的警告目光中,強擠出一抹笑意附和二夫人:“是啊,大嫂,您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和二嫂便是。”

孔琉玥本人倒是一臉的雲淡風輕,一點也沒有因老太夫人忽然開口說讓她跟傅城恆一起給下人散新衣賞錢,便誠惶誠恐或是喜形於色,面對二夫人三夫人的主動示好和暗怒於心也是不驕不躁,客氣又不失親熱的說道:“到時候自是少不得麻煩二位弟妹。”

上首老太夫人將他們兄弟妯娌之間的一團和氣看在眼裡,就呵呵笑了起來:“一家子就是要這樣親親熱熱,和和氣氣的纔好呢!”

吃過飯,老太夫人有話單獨與傅城恆兄弟四人說,於是太夫人並孔琉玥妯娌三人都先散了。

走出樂安居,孔琉玥先與二夫人三夫人一道襝衽爲禮送了太夫人,又笑着與二夫人三夫人寒暄了幾句,才帶着瓔珞往蕪香院走去。

剛轉過身,她的臉就垮了下來,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脣角,低聲與珊瑚嘟噥,“今兒個我才發現,這人要麼大笑,要麼不笑,這樣一直保持微笑,纔是最累人的,我臉都要笑僵掉了!”自老太夫人宣佈了那件事之後,她便一直提醒自己保持恰到好處的笑,免得多了或是少了都惹得太夫人和三夫人更不痛快,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她覺得自己的臉已經笑僵了。

瓔珞聞言,不由失笑,片刻才也壓低了聲音道:“老太夫人讓夫人跟侯爺一起給衆執事人們散新衣賞錢,這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可見老太夫人心裡已經徹底接受肯定了夫人,看來夫人正式接手主持中饋已是指日可待……”聲音裡帶着幾分明顯的歡欣。

話沒說完,察覺到孔琉玥淡淡掃了自己一眼,瓔珞頓時知錯,即刻合上嘴巴,將沒說完的話都嚥了回去,不敢再多說什麼。直到進了蕪香院,才鬆了一口氣,“……險些就給夫人惹麻煩了!”

孔琉玥擺了擺手,“惹麻煩還不至於,只是怕被人聽了去,說我輕狂罷了,以後記得說話時多注意場合!”頓了頓,“去把你幹娘找來,我有話問她。”

瓔珞忙屈膝應了,自找樑媽媽去了。

樑媽媽很快來了,行禮後問道:“不知夫人這會子叫我來,有何吩咐?”

“媽媽坐!”孔琉玥指了指面前的錦杌,示意樑媽媽坐下後,方輕言細語的說道:“這陣子只忙着梳理內院的事,倒是沒怎麼注意過外院,也不知外院是什麼情形……譬如府裡具體有多少產業?一年的進項有多少?支出又有多少?支到內院的銀子又是多少?……這些事情,我們心裡也得有個底纔是。”

樑媽媽是個再聰明再善於舉一反三不過的人,一聞得孔琉玥這話兒,只當她是在醞釀什麼大計劃,打算等過陣子家事上了手之後,便趁此機會,一擊即中讓三夫人再沒有奪回管家大權的那一天。如果是放在幾天前,她可能還要勸孔琉玥稍安勿躁,畢竟三夫人在府裡經營這麼多年,豈是那麼容易就能扳倒她的?況上面還有老太夫人在,三夫人管家又是她老人家允了的,就算出了再大的紕漏,那也是老太夫人的意思,難道還喊打喊殺鬧得人皆盡知不成?

可這兩天在見識過孔琉玥的手段後,她不這麼想了,她現在對自家夫人的心計手段深信不疑,相信只要夫人想,至少在永定侯府的後宅內院裡,就沒有夫人做不到的事!

因點頭應道:“夫人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來三夫人管家,也不過是這五六年來的事,只是之前一直是太夫人在管家,也就不存在賬目交接的問題……不過,內院的銀子應該都是外院大賬房撥進來的,每年拔了多少、用了多少、還剩多少都是有章可循的,就算之前二十幾年都是太夫人在管家,她的手未必能伸那麼長,伸到外院大賬房去,相信假以時日,總能找到破綻,讓太夫人和三夫人再沒與夫人抗衡那一天的!”

孔琉玥沒想到自己這一問,倒叫樑媽媽誤會了她是想趁這陣子找出三夫人的錯,將她徹底拉下馬,讓她以後再不能管家,說實話,她之所以這樣問,不過是想心裡有個底罷了,正所謂“有備無患”,——很多時候,都是因爲有了防備,所以才能全身而退,倒並不是想怎樣三夫人。

在三夫人管家一事上,她跟樑媽媽是一樣的想法,三夫人管家既是老太夫人親自允的,就算出了再大的紕漏,那也是老太夫人的意思,難道還喊打喊殺鬧得人皆盡知不成?而三夫人也未嘗不是仗着這一點,所以纔敢那般有恃無恐,她果真一上臺就把三夫人之前幾年的功勞全部抹殺了,豈非也是在打老太夫人的臉,暗指她老人家用人無方?所以這事兒最好採取和稀泥的方式,混過去也就罷了。

不過,她也沒打算跟樑媽媽細說自己的意思,只是道:“這件事媽媽也不用太急,慢慢兒來即可,省得免得沒影的事吵出個影兒來。”

“夫人放心,我理會得的。”樑媽媽應了,行禮退了出去。

打發了樑媽媽,孔琉玥等了一會兒,不見傅城恆回來,於是叫了白書藍琴進來服侍自己卸妝梳洗。

等她梳洗完從淨房出來,坐到燈下拿起《本草綱目》剛翻了兩頁,傅城恆回來了。

孔琉玥見他臉色有些不大好,忙起身迎上前幫他解了斗篷,又叫了曉春知夏進去淨房服侍他梳洗,叫了藍琴去沏茶。等他梳洗完出來,見他神色緩和了些,她方關切的問道:“祖母特地留下你們兄弟四個說什麼了?我看你纔不大高興,可是祖母說你了?”一面遞上藍琴送來的熱茶。

傅城恆接過,淺啜了一口,方沉聲道:“祖母的意思,打算過完年後,便將家裡的田莊和鋪子都分分,把府裡這些年以來的進益也都分分,說是了了她這輩子最後一件大事,她以後便什麼都不必操心,只管高樂了。”

忽然提出分家產,難道老太夫人是打算分家?孔琉玥怔了一下,方猶猶豫豫的問道,“祖母她老人家……是打算分家了?”

話音剛落,就見傅城恆的臉色攸地又難看起來,片刻方冷聲道:“祖母的意思,是隻分產業,不分家,還特地跟我說,就算要分家,也至少得等到她百年以後……”

孔琉玥聞言,就攸地明白傅城恆緣何會生氣了,別說他,就是她聽見這話心裡也不舒服。老太夫人在這個當口提出分家產卻不分家,說是說的了了她‘這輩子最後一件大事’,還特地跟傅城恆說就算要分家,也得等到她‘百年之後’,其實說穿了,就是怕傅城恆在她過生之後,薄待了三房和四房,所以要早做打算罷了。

認真說來,依照大秦律,傅城恆已經襲了永定侯之爵,那他就是永定侯府惟一的男主人,永定侯府至少已有九成是他的了。自此,他這一支便是永定侯府的嫡支,其他房頭則只能算旁支了,以後府裡便只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包括分家產之類事,他如果給下面的弟弟們多分一些,那是他的情分;他如果少分一些,那也是應當,只要不是不分,旁人便不能說他的嘴!

可現在,老太夫人卻提早做了這樣的安排,撇開涉及到的大筆銀子錢不說,老太夫人此舉簡直就是在直接說她不信任傅城恆,剝奪了他身爲長兄的權利,簡直就是在直接偏袒三房和四房了,也難怪傅城恆會生氣!

想穿了這一節,孔琉玥就越發明白當初晉王妃緣何會說老太夫人並不僅僅只是他們姐弟的祖母了。老太夫人或許也疼愛晉王妃和傅城恆,但同樣的,她也疼愛傅旭恆和傅頤恆,有可能她看着晉王妃作了王妃,傅城恆襲了永定侯爺的爵位,他們姐弟兩個如今都生活得很好,因此心裡可能更偏向傅旭恆兄弟也未可知。

老人家大多都是憐惜弱小,扶弱不扶強,希望自己的兒孫們每個人都過得好的,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老太夫人顯然忘了最關鍵的一點,那就是傅城恆和傅旭恆並不是一個媽生的,並且因爲各種內因外因,二人之間雖爲兄弟,甚至連最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在老太夫人眼裡,他們都是她的孫子,可在他們彼此的眼裡,雖說不至於恨對方至死,至少也是恨對方恨得咬牙的,這樣的所謂“親兄弟”,老太夫人難道還想他們共處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嗎?

或許,她老人家也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提前做了一番安排,可她的這番安排,明顯就對傅城恆不公平,倒不是說在錢財上,孔琉玥相信傅城恆並不看重這些身外之物,——他又不是那等無能之輩,相反,他很有能力,就看五城兵馬司被他治得水潑不進,就可見一斑,關鍵只在於老太夫人的態度讓他寒了心!

一直到見傅城恆的臉色又稍微緩和了一些後,孔琉玥纔再次開了口,輕聲問道:“那你是怎麼應答祖母的?”

傅城恆緊抿薄脣沉默了片刻,才低低道:“我娘去世時,我才一歲多,姐姐也就只三歲,父親待一年孝期滿了之後,便娶了那一位進門,一個多月以後,那一位便診出有了身孕,父親喜之不禁,哪裡還顧不得理會我們姐弟?是祖母把我們接到身邊養活,一直到姐姐和我先後年滿了十歲,分了院子,我們纔沒再住樂安居的……當年請封世子時,也是因爲有祖母一直站在我這一邊,所以我最終才能得以順利封爲世子的……祖母待姐姐和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着,我不想辜負她……”

也就是說,他應下了老太夫人的要求?

雖然彼此只相處了三個月,但孔琉玥卻覺得,傅城恆雖然外表看起來冷冷的,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只要是他珍視的人,他就會竭盡所能將其照顧保護得很好,且在這樣的感情面前,他也把物質的東西看得很輕……所以對於她來說,這樣的結果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笑着說道:“既然已經應承下了祖母的要求,那就不要再不痛快了,反正只是一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況我們自己又不是掙不來,且也不是全部分給了他們,我們總也有一份的,那我們的生活就不會有什麼改變。你也不要再生氣了,明兒還要早起呢,我讓人進來鋪了牀,早些歇了罷?”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面露詫異,片刻方遲疑的道:“你不生我氣?”

孔琉玥也有些詫異,反問:“我爲什麼要生你氣?”

傅城恆抿了抿脣,才道:“祖母的意思,是將府裡的產業分作四份,我佔五五成,二弟半成,三弟和四弟各兩成……本來咱們這樣人家,大多都是分給庶子幾千兩銀子,一座宅子分出去也就完事,便是三弟四弟,也至多給二人幾萬兩銀子,也就合情合理了……我聽了祖母的話後,想着二弟這些年來爲了家裡忙裡忙外的,身上也只捐了個同知的虛職,果真將來分出去,只怕日子不會好過,且二弟又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憑什麼那兩個所謂嫡出的就要比他分得多得多?因此提出從我的五五成裡,再拿出半成分給二弟。我這樣沒跟你商量,就將本該九成以上屬於我們的財產分了將近一半出去,你難道不該生我氣?”

據他所知,女人大多都是很斤斤計較的,就算是晉王妃和已故去的封氏,也偶爾在他面前因財物的事抱怨過,因此他有些擔心孔琉玥也這樣。當然,就算她真這樣,他也不會怪她,他現在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總覺得她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都是可愛的!

孔琉玥聞言,就笑了起來,有些俏皮的說道:“我還以爲你一鬆口,就鬆出了大半的產業呢,原來還有一半在,那咱們長房豈不是成爲府裡最闊的了?害我擔心了半天……”說着打了個哈欠,“還耽擱了我睡覺,我本來就渾身痛,早就想睡了!”也不叫丫鬟了,自己動手鋪起牀來。

也就是說,根本沒生氣了?傅城恆先是一怔,隨即終於笑了起來,他就知道,他的玥兒是與衆不同的。

待孔琉玥鋪好牀,跟她一起躺到牀上去後,傅城恆方啞聲低笑道:“不是說渾身痛嗎?哪裡痛,讓我看看……”說話間,手已緩緩的順勢而下,脣也適時將正抗議的那兩片嫣紅誘人的嘴脣給堵住了……

傅旭恆回到清溪塢時,三夫人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打發了屋裡的丫鬟們出去之後,她迫不及待便問道:“祖母到底跟你們說了什麼,你快跟我說說!”自老太夫人命他們兄弟四個留下後,她的心便一直是懸着的,也不知道老太夫人會與兄弟四個說什麼。不時使心腹丫頭去樂安居探消息,也沒探出個什麼所以然來,——要知道這些年來老太夫人還從沒將他們兄弟四人都一起留下過,可見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與他們兄弟一起商量,而如今府裡惟一最重要的事,也就只有分家這一件了,因此她的心裡一直很忐忑。

傅旭恆面無表情的將方纔老太夫人的話重複了一遍,也不去管三夫人攸地大變了的臉色,徑自走到桌前,自己動手倒了一碗茶吃起來。

三夫人這纔想起丈夫從外面吹着冷風回來,自己最應該做的事便是先奉上一杯滾滾的茶,其他事都該靠後的,因有些訕訕的走上前,將自己的手爐塞進傅旭恆懷裡後,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祖母這是什麼意思?竟是打算這就將咱們都分出去嗎?那咱們的大計豈不是十有**要落空了?”

連珠帶炮的問完,也不待傅旭恆答言,便又咬牙說道:“不行,我們說什麼也不能出去,說什麼也要留在府裡!這世襲的爵位可是後代子孫都要跟着受益的,憑什麼長房要霸着不放?若說是望塵莫及也就罷了,我們離爵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遙……說什麼我們也不能搬出去!”

見三夫人只管自說自話,竟將自己方纔的話當作了耳旁風,坐在一旁方纔一直沒說話的傅旭恆不由不耐煩起來,“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沒聽我說祖母的意思,是隻分產不分家嗎?就算要分家,也得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後了……以她老人家的身體,再活個幾年是絕無問題的,你現在就開始閒吃蘿蔔淡操心起來,煩不煩哪!”

說得三夫人面露微惱的噤了聲。想着一向恩愛的丈夫竟然說自己煩,她心裡便大不自在,很想扔下他自己去睡的,但方纔又委實沒聽清他具體說了什麼,只聽得‘分家’二字,已是亂了方寸,說不得只能強壓下惱意,上前放緩了聲音道:“讓爺生氣了,是妾身的不是。但只妾身也是爲了咱們這個家,爲了釗哥兒和顏姐兒嘛,您就不要生我氣了,再與我說說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怎麼說的好嗎?”

傅旭恆聞言,方面色稍緩,道:“我知道你都是爲了咱們這個家,但只你就不能小聲點嗎?還說什麼‘這世襲的爵位可是後代子孫都要跟着受益的,憑什麼長房要霸着不放?’,這話兒也是你說得的?你別忘了,大哥纔是嫡長子,這要是被人聽見了,可怎麼樣?”

三夫人見他緩和了態度,心裡好受了幾分,道:“咱們屋裡的人我還能不知道?誰敢過來偷聽!”頓了頓,到底將聲音壓低了幾分,“祖母她老人家到底是這樣說的?”

傅旭恆便把方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祖母的意思,是先把家裡現有的產業分分,也免得她老人家再爲此煩心,以後就可以只管高樂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祖母對我們和四弟的真心疼愛,不然要依照大哥的意思,撐死了給我們兄弟十萬兩了事!”

三夫人卻不以爲然,面有慍色的道:“祖母這哪裡是在偏疼我們和四弟,她分明是在偏疼長房呢!長房已經佔了爵位去了,憑什麼還要佔一半的家產去?難道你和四弟就不是嫡子了,憑什麼每個人才得兩成?再怎麼樣,也得得三成,跟長房持平罷?不行,我得找娘,讓娘找祖母說項去!”說着便要出門。

被傅旭恆一把拉了回來,語帶嘲諷的道:“這麼說來,當年你二叔三叔五叔他們分出去時,岳父大人是跟他們平分了家產的了?”

短短一句話,說得三夫人霎時沒了言語,又有些惱羞成怒,片刻方沒好氣道:“我這可都是爲了你,爲了我們這個家,你倒好,倒爲着外人說起我來,我這般費心勞神的,到底爲的是哪般?”說着已是紅了眼圈。

原來當年三夫人之父勇毅侯承爵後,可是一天都沒多等,待老勇毅侯出了殯後,便將下面的弟弟們不管是胞弟還是庶弟,都一次性分了出去的,且也沒分多少產業與他們,當時還被京城的人說了好一陣子的嘴,畢竟待庶弟刻薄一些也就罷了,待自己胞弟也那麼刻薄的人,勇毅侯敢稱京城第二,只怕沒人敢稱第一,因此傅旭恆這話,已算是在揭三夫人和她孃家的短了,也難怪她會惱羞成怒。

傅旭恆話說出口,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畢竟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何況他心裡也知道妻子這是爲了他們這個家,因忙上前放柔了聲音勸她道:“都是爲夫錯了,是爲父嘴欠惹了你生氣,你就當我是犯了糊塗,別把我這幾句糊塗話兒放在心上好不好?不然氣壞了身子,我可是會心疼的……”

三夫人是素來最愛他的溫柔小意兒的,見他服了軟,也就消了大半的氣,但心裡仍有些委屈,因半真半假的哽咽道:“你會心疼纔怪呢,倒爲着外人反說起我來,我這不也是爲了咱們這個家,爲了釗哥兒和顏姐兒嗎?可憐顏姐兒才六歲都不到,卻那般懂事,在家裡一憋就是十來日,你這個當爹的難道就不心疼?就不希望以後能讓她頂着永定侯嫡長女的身份出嫁,讓夫家都高看她一眼?你倒是說說,祖母以前可曾說過‘分家’啊‘分產’之類的話兒?可現在她卻說了。雖說她也跟大哥說了要等到她百年之後才能分家,可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改變了主意?到時候咱們爵位沒佔着,家產也沒分到多少,將來怎麼樣呢?我如今又不管家了,只怕過罷年後,祖母也不一定會讓孔氏將家務還給我,到時候咱們家除了你的俸祿,可就再沒別的進項了,你的俸祿纔多少?每年不過幾百兩銀子,夠吃的夠喝的?果真哪天分了家,難道我們一家子都喝風去不成?”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委屈,到最後,假委屈也變作真委屈,竟忍不住嚶嚶的哭出了聲來。

聽在傅旭恆心裡,不由也跟着難受起來。小時候,他倒還不覺得自己跟傅城恆有什麼不一樣,隨着年紀漸漸大了起來,他方知道,雖然都是嫡子,但他跟大哥卻是不一樣的,大哥是原配嫡子,是嫡長子,自己雖也是嫡子,比二哥尊貴得多,卻仍難以望大哥之相背。等到再大一些後,他就更覺出了自己跟大哥之間的差別,兄弟兩人跟着父親一同出去,大哥便是人們口裡的‘世子爺’,自己卻只是三爺,人們待大哥也比待自己客氣得多得多……漸漸的,他心裡不平衡起來,一樣都是嫡子,不過是因爲大哥出生得比他早罷了,憑什麼什麼好處和榮耀都讓大哥得了去,自己卻只能在他的光環籠罩下憋屈的活着?就像妻子說的那樣,明明是祖傳的世襲爵位,憑什麼能傳給大哥,甚至將來還要傳給身爲他侄子的傅鎔,卻不能傳給他?

自那以後,他便存了那個不足與外人說道的念頭,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幾乎每天都要告訴自己不止一次,總有一天,他會成爲人人都尊敬的永定侯爺的,總有一天!

只是在那之前,他知道他必須忍,尤其是現在!

待三夫人漸漸止了哭聲後,傅旭恆纔拿了她的帕子與她將眼淚都拭去,柔聲說道:“你放心,這樣的日子咱們不會過太久了,我向你保證,我們的大計最後一定會成功!不止如此,就連管家大權,在元宵節之前,我也要讓她孔氏因下不來臺,乖乖兒的還給你,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罷!”不把內院掌握在他們手中,很多事行起來也的確不方便。

自三夫人起了要將擔子臨時撂給孔琉玥,打她一個措手不及後,傅旭恆便在做另一手準備了,只不過在事情還沒成功之前,他沒打算告訴三夫人罷了。

三夫人卻聽出了他這話的深意,忙趕着問道:“你是不是想出什麼法子讓孔氏下不來臺了?快說與我聽聽,我簡直恨死她了!”就連傅旭恆都不知道她因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心裡到底有多慪,更遑論她還要時不時忍受太夫人的冷嘲熱諷,因此心裡早已將孔琉玥給恨了個臭死了,聞得丈夫說有法子讓她下不來臺,她自是迫不及待想知道。

傅旭恆本來不想說的,那件事他籌劃得極爲隱秘,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想着自己方纔才讓妻子傷了心,帶着幾分補償的心理,也就湊到她耳邊說道起來……

再說樂安居內,老太夫人躺在軟塌上,閉着眼睛也正與盧嬤嬤說着此事,“……你是不是想着我緣何會忽然做了這樣的決定?我這樣做,固然有怕我百年之後,老大會薄待老三兄弟兩個的意思,雖然老大向來把身外之物看得很輕,——你只看他毫不猶豫就將自己的產業又分了半成給老二,就知道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怎麼樣呢?但我有這一層擔心,卻也有安撫老三老四的意思,你也知道,如今老大媳婦接管了家事,以你太夫人和老三婆媳的秉性,誰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我想着提前讓他們知道了我的打算,知道了即便我百年以後,他們的日子也不會過不下去,心裡有了底氣,指不定就好起來了呢?”

“哎……”說着嘆一口氣,“也不知道老大有沒有看明白我這層意思?只怕他心裡正怨着我呢!”

盧嬤嬤見她滿臉的憂色,因忙開解道:“侯爺素來聰明過人,大夫人也是個心裡明白的,一定能明白您這番用意,您就放心罷!”

老太夫人滿臉的疲色,“希望如此罷,哎,人家常說多子多孫多福壽,到了如今我才知道,多子多孫它未必多福壽,只多操心啊……”說着眼角滑下一滴濁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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