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揚州城內已是一片煙花處處的盛春景緻,江北防務衙門裡,司馬藉每天都會起來的很早,到城中各處去走走,感受一下江南的春意盎然。
到二月底,揚州城內百姓已快要到十室九空的境地,百姓相繼逃難,城中原本的商鋪和街市也都閉門不開,這一切都跟官府不作爲有關。倒是北方江都地界北朝的兵馬逐漸集結,眼看隨時都會動兵南下。
三月初九,司馬藉上午視察城中防務,這也是他少有的要辦公事的時間,很早起來,騎上馬帶着不多的隨從到揚州各城門走走,登上城樓看看。原本揚州城的城西和城北門是防備的重中之重,但司馬藉所視察的重點卻是在南城,司馬藉登上南城門樓之後便許久沒下來,甚至連午飯也是在南城門樓上吃的。
對於揚州的軍將官民來說,司馬藉就算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可他的一舉一動始終牽動人心,剛過中午,司馬藉還沒從南城門上下來,揚州太守隋化便大張旗鼓帶着人前去隨同“視察”。因爲揚州城防務始終達不到朝廷的期望值,作爲揚州城的太守,隋化每天都在面對朝廷的巨大壓力,現在好不容易逮着司馬藉出來視察防務,他怎麼也要出來做做模樣。
隋化對於朝廷每次下旨訓斥都是訓斥他而不是訓斥司馬藉,耿耿於懷,照理說司馬藉是他的上級,要背責任也是司馬藉來背,可朝廷就好像認準了揚州防務不力是出自於揚州太守府,跟司馬藉的江北防務衙門無關。隋化本想拿司馬藉給他當遮陽傘,到此時計劃也完全落空。
司馬藉得知隋化前來,他人還在城樓上眺望遠處的大江。儘管路途太遠看不到江水的浩蕩,但總算是能感覺到南北不在一幅山河的蒼涼。對於隋化的前來司馬藉也是能預料到的,他本身出來走。也是給隋化個機會,讓隋化趁機在城中軍民面前表表姿態。
隋化等上城樓時還有些氣喘吁吁。作爲揚州太守,隋化並非武將,按照南朝的典章制度,也只有在戰時城中的軍事和行政纔會由太守一肩挑,本身隋化是不用管軍政的。
隋化上來,還沒等喘口氣,就見到城外有大批的難民繞過揚州南下,此時南朝仍舊在江北的百姓已經不多。城牆高險的揚州城內尚且十室九空,周邊的小州縣就更是留不住人。
“司馬相國不知在眺望何處?難道是金陵古都?”隋化走上前,想跟司馬藉搭訕。
司馬藉卻好像沒聽到一樣,看了許久才收回目光,淡然道:“我在看山河破碎。”
隋化聽的很糊塗,卻是勉強笑了笑道:“司馬相國憂國憂民,只是這江山社稷,本該由天命之人來掌管。天子以江北重任交託於相國,相國始終不作爲,怕是有負天子所託啊。”
司馬藉看着隋化道:“在下不太明白隋太守的意思。我如何是有所天子所託?”
“這個……”隋化原本是要提醒司馬藉趕緊作出江北防務的大動作來,這既能方便穩定人心,又能讓他多跟朝廷索要軍餉和糧餉。從中大撈一筆。在兩個月前,隋化對於揚州的防務還是信心十足,眼看如今城中百姓逃散殆盡,連他這個揚州太守心裡都開始沒底,要是這麼繼續下去,到真正開戰時城中還會有誰爲守城賣命?
倒是跟着司馬藉有個好處,司馬藉本身跟北朝的皇帝就是朋友,投降起來方便,或者投降了北朝。北朝皇帝還會讓他繼續擔任揚州太守,雖然這種可能性很低。
隋化想了想措辭。才道:“陛下委命相國鎮守揚州,委以防務重任。我等臣僚當忠於職守,發動城民鞏固城防,即便北軍南下,也可以城牆高險鎮守以待援軍,若繼續如今日不作爲,只怕北方兵馬一來,揚州城內不戰自潰,到時城中百姓空要遭殃。聽聞北朝皇帝欽命委派的南征將領,乃是屢次掠奪地方百姓的北軍將領蘇廷夏是也。”
司馬藉點點頭,目光繼續看着遠處,突然問道:“那隋太守知道北方兵馬從哪個方向而來?”
這問題顯然不成問題,北軍南下,自然是從北邊而來,總不會是從江水南岸過來,若真是如此的話,金陵城也失守了,想以區區揚州城來負隅頑抗那近乎是不可能的,不投降也要投降了。
隋化卻要裝作虛心受教的口吻道:“願聞其詳。”
司馬藉嘆道:“至於從何處而來尚且不知,反正不是從北方。北拒北朝雄兵南下的重任,也不會是在揚州,隋太守偶爾難免思慮過甚了。“
隋化再次一驚,這些天他跟自己的幕僚也商量過很多關於這場戰爭的事,對於司馬藉的話卻是吃了一驚。誰都不敢保北朝會以怎樣的方式入侵南朝,但北朝在江都和豫州囤積重兵卻是不爭的事實,江都出兵,不走揚州的話,直接渡江南下,難道不怕揚州城的兵馬傾巢而出斷了北軍糧草的後路?以隋化這樣不太精通軍務的人都知道這道理,更別說是北朝這幾年驍勇善戰的將士,還有司馬藉這樣被惠王和女皇同時禮重的著名軍師。
司馬藉道:“走吧,下去看看。在下還想到揚州城各處都走走,隋太守是否願意作陪?”
隋化行禮道:“下官願意同往。”
於是司馬藉和隋化一前一後走下城樓。此時因爲揚州城內兩大人物上揚州南城,城中僅存的一點百姓,似乎都想圍過來一探究竟,城樓下也聚集了不少人。
司馬藉走下城樓接階梯後,馬上有人把一份從金陵過來的軍務奏報呈交到他手上,這軍務奏報連隋化都未曾看過,女皇和惠王偶爾有軍令傳來,多數是通過太守府,也有部分是直接讓人送給司馬藉不通過太守府。隋化也很想知道那奏報中有什麼內容。可惜司馬藉看過,便將奏報塞進懷裡。對隋化一個字都沒提。
“隋太守是騎馬還是乘轎?”司馬藉突然側頭問道。
隋化眼看司馬藉已讓隨從牽馬過去,顯然司馬藉是要騎馬走的,若是他乘轎。二人根本無法在路途上交談。隋化道:“下官騎馬就是。”
雖然隋化是揚州太守負責城中防務,但可算不得是弓馬嫺熟。甚至連騎馬都有些生疏,在屬官的幫忙之下,他才跳上馬背。司馬藉倒是駕輕就熟一點不見忙亂。
“看來隋太守並非行軍之人。”司馬藉道。
隋化慚愧的笑笑,這可是實情,他經營揚州的時間尚且不長,但在最近這一年時間裡,隋化已經全面接收了揚州城內的軍政體系,揚州城一切以他爲尊。朝廷突然派一個人凌駕於他的頭上。本來是讓隋化很不爽的事,隋化也一直等着給司馬藉使絆,誰知道司馬藉一來就徹底賦閒,什麼事都不管不問,令隋化全盤的計劃落空,現在被朝廷逼的緊了,隋化卻只能硬着頭皮來求司馬藉幫忙。
在南朝,揚州城體系不同於其它的郡府州縣,南朝在江北的州府也就那麼幾個,以揚州城作爲堅實。南朝在揚州一向屯駐重兵,這裡除了是南朝與北朝互市貿易的中心,同樣也是軍事堡壘。反而對於最基礎的農耕卻很荒廢。畢竟揚州城距離北朝距離太近,耕種起來容易爲北朝所掠奪,所以乾脆以揚州作爲軍事和貿易的堡壘,城中軍民所缺,基本也都是從江南運過來。
如今一遇到戰亂,在揚州不能自產糧食的情況下,所有的物資都需要從江南運來,而揚州城內卻是軍民逃散令朝廷不滿,朝廷屢次下旨訓斥的同時。也減少了往揚州運送最基本的糧食和物資。最開始時,隋化還想以他揚州太守的身份裹脅朝廷。到這時,他知道朝廷這是在給他下馬威。讓他不得不去低下頭求着司馬藉跟朝廷和解,以換得朝廷對揚州的重視。
司馬藉與隋化騎馬並行,沿途都有兵士開路。原本街上還有百姓想湊出來看熱鬧,也都被兵士所驅趕,隋化騎在馬上自然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戰亂之前,他很怕有什麼人要刺殺他。
司馬藉道:“我等出來督察軍務,乃是爲陛下分憂,代天子犒勞將士,令萬民安心。不知隋太守可否將兵士撤了去,我等沿途走來,多見識一下城中百姓的現況?”
隋化遲疑了一下,他很想說這麼做不安全。但見司馬藉堅持,他也就點點頭應了,馬上讓隨他出巡的將領去通傳,不要太滋擾百姓,開路的事不做了,但沿途護送的士兵卻不可缺少。
就算是這一點的改變,也讓司馬藉和隋化這次出來巡視街道更多了幾分親民的意義,最開始百姓還被驅趕而出,可到後面士兵不再趕人,百姓便一股腦往司馬藉和隋化身邊簇擁,這些百姓大多都是平頭百姓進城避難的,他們很想把自己的訴求說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知道。
隋化最初是有些驚惶的,他一直都是在太守府裡兩耳不聞百姓事,突然這麼多人涌過來好像要吃了他一樣,他難免以爲這些都是對他所不利的人。
可當百姓只是有的過來行禮請安的,有的也只是立在旁邊圍觀,到再走一段路後,隋化心裡突然也就輕鬆了些許。他這才知道百姓中不全都是與他找事的刁民,也會有安分守己的人,儘管他心頭還是對於司馬藉的決定有些不屑,但總算是安心下來。
“看來隋太守不經常出來到百姓中走動。”司馬藉突然語氣平和道。
隋化這纔有心思注意到司馬藉的反應,想到司馬藉這一路上平淡的反應,似乎司馬藉對百姓並無任何的排斥,這不該是位高權重之人的反應。隋化怎麼說也是在官場混了二十年,想司馬藉不過二十出頭,卻已是南朝的右相,深得惠王和女皇的信任,這樣的人能崛起本身就不簡單。
隋化道:“司馬相國說的是,近來一直忙於軍務,無暇出來走動。”
隋化說是近來無暇,其實他一直都沒空,職業的政客是不需要關心百姓死活的,他所要負責的人不是百姓,而是上官,是朝廷,他所作一切都是讓上面來覺得他有本事,就算百姓的口碑再差,只要需要,隨時都能找無數人出來給他歌功頌德,上面的人同樣會以爲他是體恤百姓的仁官。
司馬藉道:“那隋太守可知現如今城中尚且有百姓幾許?”
一個問題,就把隋化給難住了。揚州最鼎盛的時候,也就是這兩年北方戰亂不斷的時候,北方也有難民南逃而下,尤其是在去年秋冬季節北朝朝廷對豫州用兵時,豫州南逃的百姓不少,揚州城內百姓最多曾有十幾萬,可稱得上是南朝除了金陵之外的第二大城池。
可惜現如今城中的狀況事態太差,跑的跑,散的散,能有個幾萬人應該差不多了。
隋化道:“回司馬相國,以下官估量,應該……尚且有百姓四五萬人吧。”
司馬藉笑了笑,好像不經意道:“不是四五萬,而是六萬三千餘。”
一句話把隋化給說愣了,隋化覺得自己對城中的情況還算了解,畢竟手底下那麼多人,就算他不到城中走動,城中所發生的情況也會有人通報給他。可司馬藉屬於初來乍到,司馬藉來到揚州之後更是成天不出門,怎會對城中百姓的數量還這麼瞭解,不說一個大概的數字,卻直接以很準確的六萬三千餘來做準數。隋化怎麼也不相信司馬藉說的是準確的。
“是,是。”心裡不信,但他口中還是要應的。怎麼說司馬藉也是朝廷派來的,這場戰爭若是得勝,司馬藉終究是會走的,跟司馬藉犟也沒絲毫好處,他說多少也就是多少了。
司馬藉再問道:“那隋太守可知這城中,真正能拿起兵器抵禦北方兵馬的將士又是多少?”
這次隋化覺得自信肯定是沒錯了,要是連手頭上有多少兵都不知道,他這個揚州太守也不用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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