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品狂醫
公爵夫人
由四頭肥壯的駿馬拉着的一輛四輪馬車駛進某男修道院的平常稱做“紅門”的大門。修士司祭們和見習修士們成羣地站在供貴族居住的那部分客房附近,遠遠地,憑着車伕和馬匹,他們已經認出馬車上坐着的太太就是他們熟識的、俊俏的公爵夫人薇拉·加甫裡洛芙娜。
一個穿號衣的老人從車伕坐位上跳下來,扶着公爵夫人下馬車。她撩起黑麪紗,不慌不忙地走到所有的修士司祭面前,領受他們的祝福,然後親切地向見習修士們點點頭,便走進一個房間裡去了。
“怎麼樣,你們的公爵夫人不在,你們惦記嗎?”她對那些搬運她的行李的修士說。“我有整整一個月沒到你們這兒來了。不過,喏,我現在來了,那就瞧瞧你們的公爵夫人吧。可是修士大司祭神甫在哪兒?我的上帝啊,我急着要見他,心都等焦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老人,了不起啊!你們有這樣一位修士大司祭,應該覺得驕傲纔對。”
臨到修士大司祭走進來,公爵夫人就高興地尖叫一聲,把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走到他跟前去領受祝福。“不,不!讓我吻您的手!”她說着,抓住他的手,熱切地吻了三下。“我多麼高興呀,神聖的神甫,我終於見到您了!
您大概忘了您的公爵夫人了吧,可是我的心卻時時刻刻留在您這可愛的修道院裡。您這兒多麼好!這種生活遠離浮華的塵世,專心供奉上帝,自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神聖的神甫,我的整個靈魂都感覺到這一點,可是我沒法用話語表達出來!“
公爵夫人的臉頰泛紅,她流下了眼淚。她熱烈地講個不停。修士大司祭呢,卻是個嚴肅的、難看的、拘謹的七十歲老人,一直沉默着,只是偶爾象個軍人似的斷斷續續說:“是,夫人。……我聽見了。……我明白。……”“您要在我們這兒住很久嗎?”他問。
“今天我在你們這兒過夜,明天我坐車到克拉芙季雅·尼古拉耶芙娜家去,我有很久沒跟她見面了,不過後天我再到你們這兒來,住上三四天。我想在你們這兒讓我的靈魂休息一下,神聖的父親。……”公爵夫人喜歡在這個修道院裡盤桓一陣。近兩年來,她看中這個地方,一到夏天幾乎每個月都要到這兒來住兩三天,有時候住上一個星期。那些羞怯的見習修士、那種寧靜、那些低矮的天花板、那種柏樹的香氣、那種簡單的素食、那些便宜的窗簾,都打動她的心,使她生出滿腔的溫情,而且不由得沉思默想,腦海中添了許多美好的思想。她只要在這個房間裡待上半個鐘頭,就會覺得她自己也變得羞怯而謙遜,自己身上也有柏樹的氣味,往事就退到遠處去,失去它的價值,於是公爵夫人就開始思忖,儘管她只有二十九歲,卻很象蒼老的修士大司祭,她跟他一樣,生到人世間來並不是要過富裕的生活,也不是要享受塵世的榮華和愛情,卻是爲了過一種安靜的、與世隔絕的、象修道室那種幽暗的生活。
往往有這樣的情形:齋戒者正在昏暗的修道室裡專心禱告,忽然,有一道陽光意外地射進房間,或者有一隻小鳥停在窗臺上,唱起歌來。這個嚴肅的齋戒者就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的胸中,從罪惡積成的深重悲哀下面,就跟從石塊下面那樣,忽然涌出安寧的、無罪的歡樂,宛如一道溪流。公爵夫人覺得她自己從外界帶到這兒來的,恰好就是陽光或者小鳥帶來的那種安慰。她那親切歡暢的笑容,她那溫和的目光,她的說話聲,她的笑謔,總之,她整個的人,她那穿着樸素的黑衣服的嬌小苗條的身軀,一旦在這裡出現,就一定會在那些純樸嚴謹的人們心中引起一種溫柔歡欣的感覺。每個看見她的人都一定會想:“上帝派一個天使到我們這兒來了。……”她覺得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點,就笑得越發親切,極力裝得象小鳥似的。
她喝過茶,休息一陣,然後走出去散步。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在修道院的花圃裡,剛澆過水的木犀草冒出一股芬芳的潮氣,直撲到公爵夫人臉上來,教堂裡響起男人低緩的歌唱聲,遠遠聽去顯得很悅耳,很憂鬱。那兒在做晚禱。那些幽暗的窗口溫柔地閃着長明燈的微光,有些陰影閃動,有個老修士的身影坐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挨近神像,守着一個募款箱,這些都顯出恬淡的安寧,使得公爵夫人不知什麼緣故很想哭一場。……大門外,在牆壁和樺樹之間、兩旁放着長凳的林蔭道上,已經是暮色蒼茫了,天空在很快地黑下來。……公爵夫人在林蔭道上走了一陣,在一張長凳上坐下,開始沉思。
她心想:這個修道院裡的生活安靜而平穩,象夏天的傍晚一樣,索性搬到這兒來住一輩子倒挺好。要是能完全忘記薄情而放蕩的公爵,忘記她那龐大的產業,忘記每天來攪擾她的債主,忘記她的不幸,忘記今天早晨露出頂撞的臉色的使女達霞,那多麼好。最好是能夠一輩子坐在此地這條長凳上,從許多樺樹的樹幹望出去,瞧着傍晚的薄霧在山腳下一縷縷地盤旋浮動,瞧着遠處樹林上空的白嘴鴉多得象一片烏雲,正飛回巢過夜,彷彿給樹林罩上了一層面紗,瞧着兩個見習修士趕着馬羣去夜牧,一個騎着花斑馬,一個步行,兩個人都因爲自由自在而高興,打打鬧鬧象小孩子一樣,他們年輕的說話聲在停滯不動的空氣裡清脆地響着,每個字都可以聽清。就是坐在這兒傾聽這寂靜也是好的:時而起風了,吹動樺樹的樹梢,時而有隻青蛙把去年的枯葉弄得沙沙地響,時而牆外鐘樓上的時鐘由於過了一刻鐘而敲響。……人不妨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着,聽着,思索,思索。……有一個揹着背囊的老太婆在她面前走過。公爵夫人暗想,要是攔住這個老太婆,對她說幾句親熱懇切的話,賙濟她幾個錢,倒也不壞。……可是老太婆一次也沒回過頭來看她,卻轉過牆角,不見了。
過了一忽兒,林蔭道上出現一個高個子男人,生一把白鬍子,戴一頂草帽。他走到公爵夫人身旁,就脫掉帽子,向她鞠躬。公爵夫人憑他頭上那一大塊禿頂和他那尖尖的鉤鼻子認出他就是醫師米哈依爾·伊凡諾維奇,五年以前在她的杜包甫基莊園上擔任過醫療工作。她想起有人對她說過,這個醫師的妻子去年死了,她想對他表示同情,安慰他幾句。
“大夫,您大概不認得我了吧?”她問,親切地微笑着。
“不,公爵夫人,我認得,”醫師又脫掉帽子,說。
“哦,謝謝,說實在的,我以爲您也忘了您的公爵夫人呢。
人們是隻記得自己的仇人而忘記自己的朋友的。您也是來禱告的嗎?“
“我由於職務的關係每個星期六都在這兒過夜。我在這兒替人看病。”
“哦,您生活得怎麼樣?”公爵夫人問道,嘆了口氣,“我聽說您的太太去世了!多麼不幸啊!”
“是的,公爵夫人,這在我是很大的不幸。”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只好順從地忍受種種不幸。沒有上帝的意志,人是連一根頭髮也不會從頭上掉下來的。”
“是的,公爵夫人。”
對於公爵夫人的親切溫和的笑容以及她的嘆息聲,醫師光是冷冷地回答說:“是的,公爵夫人。”就連他臉上的神情也是冷冰冰的。
“我對他還有些什麼可說的呢?”公爵夫人暗想。
“是啊,我跟您有多少時間沒見過面了!”她說。“五年啊!
在這段時間裡,有多少水流進了大海,人事發生過多少變化啊,就連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呢!您知道,我出嫁了,……我由伯爵小姐變成公爵夫人。我甚至已經跟我的丈夫分手了。“
“是的,我聽說了。”
“上帝給我的考驗好多啊!您大概也聽說我幾乎破產了。
爲了償付我那不幸的丈夫的債務,我賣掉了我的杜包甫基莊園,賣掉了我的基利亞科沃莊園,賣掉了我的索費伊諾莊園,如今我的田產只剩下巴拉諾沃和米哈爾採沃了。回顧往事,真是可怕呀:那麼多的變化,各式各樣的不幸,多少錯誤!“
“是的,公爵夫人,很多的錯誤!”
公爵夫人有點心慌了。她知道自己的錯誤。所有那些錯誤都是個人的秘密,只有她一個人能夠想起,說出來。她忍不住問道:“您認爲是哪些錯誤呢?”
“您自己提到錯誤,可見您是知道的,……”醫師回答說,冷冷一笑。“何必再提呢!”
“不,您說一說,大夫!我會十分感激您的!請您不必跟我客氣。我喜歡聽老實話。”
“我不能做您的審判官,公爵夫人。”
“不能做我的審判官?您在用什麼樣的口氣說話呀,可見您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您說吧!”
“要是您願意聽,那我就遵命。只是可惜我不會講話,我的話並不是永遠可以聽得明白的。”
醫師沉吟一下,開口了:
“錯誤很多,不過,老實說,其中主要的錯誤,依我看來,就是那種普遍的風氣,那種……那種在您各處莊園上都盛行的風氣。您看,我不善於表達我的意思。那就是說,主要的是對人缺乏愛,對人厭惡,這是在一切事情上完全可以感覺到的。你們的全部生活體系就是建立在這種厭惡上的。厭惡人的說話聲,厭惡人的臉,厭惡人的後腦殼,厭惡人的腳步,……一句話,厭惡人之所以爲人的一切東西。所有的門口和樓梯上都站着吃得飽飽的、粗魯的、懶惰的、穿着號衣的僕從,爲的是不讓裝束不體面的人走進屋裡來。前廳裡放着許多高背椅子,爲的是臨到有舞會和宴會的時候,聽差們的後腦殼不致碰髒牆上的壁紙。所有的房間裡都鋪着絨頭很密的地毯,免得聽見人的腳步聲。凡是走進來的人,一定會受到警告,說話務必要小聲些,少說些,千萬不能說那些對想象和神經起壞作用的話。在你們的私室裡,你們不跟別人握手,也不請別人坐下,就象現在您不跟我握手,不請我坐下一樣。
……“
“既是您高興,那就遵命!”公爵夫人微笑着說,向他伸出一隻手來。“說真的,犯不上爲這點小事生氣。……”“可是,難道我生氣了嗎?”醫師笑着說,不過他立刻臉紅了,脫掉帽子,搖着它,激烈地說道:“老實說,我早就在等機會好把心裡的話統統講給您聽,統統。……那就是說,我打算告訴您:您跟拿破崙一樣,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炮灰了。可是拿破崙好歹還有他的某種想法,而您卻除了厭惡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厭惡人!”公爵夫人帶笑說道,驚訝地聳動肩膀。“我!”
“對,您!您需要事實嗎?遵命!在您的米哈爾採沃村,有三個您舊日的廚師,在您的廚房裡被煙火薰瞎了眼睛,如今靠乞討過日子。在您那幾萬俄畝的土地上,凡是健康強壯而又好看的人都讓您和您的食客們搶去,做了跟班、聽差、車伕。所有這些兩條腿的活物都給培養成奴才,吃得過飽,變得粗魯,一句話,失去了神的形象和樣式。……還有些年輕的醫師、農藝師、教師、一般的腦力工作者,我的上帝啊,你們硬叫他們丟下正業,丟下誠實的勞動,逼得他們爲了混口飯吃而參加每個正直的人都引以爲恥的種種木偶滑稽戲!有的年輕人工作不滿三年就變成了僞君子、馬屁精、進讒言的小人了。……這樣做對嗎?您那些波蘭籍的總管、那些下流的暗探、那些卡齊米爾和卡艾坦,一天到晚,在您那幾萬俄畝土地上跑來跑去,爲要討好您而極力從一條牛身上剝下三層皮來。對不起,我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可是那也沒關係!在您眼裡,普通人算不得人。就連登門拜訪您的那些公爵、伯爵、主教,您也只把他們看作裝飾品,而不是活人。不過,主要的……最使我憤慨的主要點,就是空有百萬家財,卻不爲人們做一點事,一點事也不肯做!”
公爵夫人坐在那兒,又是驚訝,又是害怕,又是氣惱,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樣應付纔好。以前從來也沒有人用過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醫師那令人不快的氣憤聲調和他那些笨拙而不聯貫的話語在她耳朵和頭腦裡化成一片尖利的敲打聲,後來她又覺得指手劃腳的醫師好象在用帽子打她的腦袋。
“這話不實在!”她用懇求的聲調輕輕說。“我爲人們做過許多好事,這您自己也知道!”
“算了吧!”醫師叫道。“難道您仍舊認爲您那種慈善活動是一種嚴肅有益的工作,而不是一種木偶滑稽戲?要知道,那種事是徹頭徹尾的滑稽戲,那是拿對人的愛耍把戲,是最最露骨的耍把戲,就連孩子和愚蠢的村婦都看得透!就拿您那個——叫什麼來着?——您那個爲孤苦的老婆子開辦的養老院來說吧,在那兒您叫我擔任類似主任醫師的工作,您自己當名譽院長。啊,主,我們的上帝呀,那可真是個可愛的機關!房子裡鋪着鑲木地板,房頂上安着風信標,在農村裡湊了十幾個老太婆,硬逼着她們躺在荷蘭麻布的牀單上,蓋上毛毯,吃水果糖。”醫師對着自己的帽子惡毒地撲哧笑了一聲,接着結結巴巴地很快說下去:“那是耍把戲!養老院的低級職員把毛毯和牀單都收走,鎖在櫃子裡,免得讓老太婆用髒。叫她們這班老虔婆睡在地板上就是!老太婆們既不敢坐在牀上,也不敢穿外衣,更不敢在光滑的鑲木地板上行走。一切東西都是爲擺排場用的,平時收藏好,不讓老太婆動一下,把她們當做小賊一樣。於是這些老太婆的吃穿只得暗地裡靠別人施捨。她們白天黑夜向上帝禱告,只求趕快從監禁中釋放出來,躲開您派去看管她們的那些脹飽肚子的壞蛋,免得聽他們那套勸人爲善的教訓。
還有,高級職員做了些什麼呢?那簡直妙不可言!每星期總有這麼兩次,而且是在傍晚,一連有三萬五千個使者騎着馬跑來,通知說,公爵夫人,也就是您,明天要光臨養老院。這就是說,明天我得丟下病人,穿好衣服,去受檢閱。好,我去了。老太婆們穿着新衣服,周身乾乾淨淨,已經排成行,在候駕了。那個從衛戍部隊退伍下來的老耗子,養老院主任,在她們身旁走來走去,臉上露出甜蜜蜜的諂笑。老太婆們不住地打呵欠,面面相覷,然而不敢抱怨。我們等着。一個小管家騎着馬來了。這以後過了半個鐘頭,一個大管家來了,然後帳房裡的大總管來了,隨後又有這個那個來了,……源源不斷!大家都帶着神秘而莊嚴的臉色。我們等啊,等啊,調換兩隻腳站着,瞧着表,始終保持墳墓般的沉默,因爲我們彼此憎恨,成了仇敵。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鐘頭過去了,最後遠遠地出現一輛四輪馬車,於是……於是……“醫師發出一連串尖細的笑聲,然後逼尖喉嚨說道:”您下了馬車。那些老巫婆呢,由那個衛戍部隊的老耗子下了一道命令,齊聲唱起來:“我主在錫安山的光榮,不是人的言語所能形容。……‘一出好戲,可不是嗎?”
醫師用男低音笑起來,擺一下手,彷彿想借此表示他笑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笑得有勁,尖刻,咬緊牙關,只有脾氣不好的人才會這樣發笑。憑他的聲音、臉色、兩隻亮晶晶而且有點傲慢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深深地藐視公爵夫人,藐視養老院,藐視那些老太婆。他所有的話都講得那麼笨拙,粗魯,一點也沒有詼諧和快活的味道,可是他的笑聲卻暢快,甚至歡樂。
“還有那個學校又怎樣呢?”他接着說,笑得直喘氣。“您還記得您打算親自教農民的子女唸書嗎?您多半教得很不壞,因爲不久所有的男孩都跑光了,所以您後來不得不把他們打一頓,再送他們一些錢,他們才肯回到您這兒來。此外,您還記得您打算親自替那些到田裡幹活的母親用橡皮奶頭喂她們的小孩吃奶嗎?您在村子裡走來走去,哭個不停,因爲那些小孩不肯給您湊趣,所有的母親都把自己的嬰兒帶到地裡去了。後來村長下命令,硬叫那些做母親的輪流把她們的小孩交給您管,好讓您開心。真是怪事!所有的孩子都不願意接受您的恩賜,一齊逃跑,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這是什麼緣故?很簡單嘛!並不是因爲象您素來解釋的那樣,我們的老百姓愚昧,不知感恩戴德,而是因爲(請您原諒我這麼說)您玩的這種花樣沒有一丁點兒愛心和仁慈!除了用那些活玩偶來解悶的願望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凡是在人和小獅子狗之間看不出區別的人,就不應該辦慈善事業。我要向您保證:在人和小獅子狗中間是有很大區別的!”
公爵夫人心跳得厲害,耳朵裡卜卜地響,仍舊覺得醫師在用帽子打她的頭。醫師講話很快,很激烈,急不擇言,口齒不靈,而且加上過多的手勢。她只明白一點,那就是有個粗魯的、沒有教養的、惡毒的、忘恩負義的人在對她講話,至於他對她有什麼要求,他在講些什麼,她就不明白了。
“走開!”她用含淚的聲調說,擡起手來護住自己的頭,免得捱到醫師帽子的打。“走開!”
“而且,您在怎樣對待您手下的職員啊!”醫師繼續憤慨地說。“您不把他們看做人。您根本看不起他們,彷彿他們是最下賤的騙子。比方說,容許我問您一句,爲什麼您把我辭掉?我在您父親手下,後來在您手下,先後工作了十年,辛辛苦苦,沒有節日,沒有假期,周圍一百俄裡的人都愛戴我,不料有一天,我忽然得到通知,說是我以後不用再來工作了!
這是爲什麼?我到現在都不懂!我是堂堂正正的醫師,貴族,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一家之長,卻變成這麼一個卑微的人物,別人不用說明理由就對以隨意把我攆走!何必跟我講客氣?後來我聽說我的妻子瞞着我,悄悄到您那兒去過三趟,替我求情,您一次都沒有接見她。據說她在您的前廳裡哭了。雖然她已經去世,可是我爲這件事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她!一輩子也不會!“
醫師不再作聲,咬緊牙關,緊張地思索着,要想再說一些很不中聽的泄憤的話。他想起來了,他那皺起眉頭的冷冰冰的臉忽然放光了。
“就拿您對這個修道院的態度來說吧!”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不管什麼人,您是從來也不肯放過的。越是神聖的地方,就越有機會遭到您的仁慈和天使般的溫柔的折磨。爲什麼您到這兒來?容我問您一句,爲什麼您要來找這兒的修士?
赫卡柏跟您有什麼相干,您跟赫卡柏又有什麼相干?①這無非又是設法解悶,耍弄人,褻瀆人的尊嚴罷了。要知道,您並不相信修士的上帝,您心裡自有您的上帝,這個上帝是您在招魂術士的降神會上體會出來的。您對教堂裡的種種宗教儀式看不上眼,不願意去做彌撒和晚禱,每天總要睡到中午才醒,……那您何必到這兒來呢?……您帶着您的上帝來到這個跟您毫不相干的修道院,以爲修道院會把這看作它的莫大光榮!虧您想得出!您不妨順便問一聲,您來一趟,給修士們惹來多少麻煩。承您賞臉,打算今天傍晚到這兒來,於是您莊園上的帳房前天就派人騎着馬來通知說,您準備來這兒。
昨天他們整整一天忙着給您打掃房間,等您駕臨。今天來了一位先行,是個蠻橫的使女,她不時跑過院子,衣服沙沙地響,問這問那,發號施令,……我簡直受不了!今天修士們緊張地守候了一整天。是啊,要是不恭恭敬敬地迎接您,那可要出亂子!您準會到主教那兒去告狀!‘主教,那些修士不喜歡我。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惹得他們生氣的。不錯,我是個大罪人,可是要知道,我是那麼不幸啊!’有一個修道院已經爲您捱過一頓申斥了。修士大司祭是個很忙的、有學問的人,一分鐘的空閒也沒有,可是您卻老是要他到您的房間裡去。對老人也罷,對教職也罷,一點敬意也沒有!要是您捐給修道院很多錢倒也罷了,人家就不會覺得那麼可氣,可是偏偏這麼多日子,修士們從您手裡連一百個盧布也沒拿到!“
每逢公爵夫人受到驚擾,不爲人們理解,感到委屈,每逢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該怎麼做好,那她照例會哭起來。這一回,她最後也是蒙上臉,用小孩子那種尖嗓音哭起來了。醫師忽然停住嘴,瞧着她。他的臉色黯淡下來,變得嚴峻了。
“請您原諒我,公爵夫人,”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發了一通脾氣,失去常態了。這是不好的。”
他發窘地咳嗽了一聲,顧不上戴帽子,很快地從公爵夫人跟前走開了。
天空中已經繁星閃爍。想必月亮正從修道院後邊升上來,因爲天空明亮,清澈,柔和。蝙蝠沿着修道院的白牆毫無聲息地飛來飛去。
時鐘慢騰騰地敲着某一點鐘的三刻鐘,大概是八點三刻吧。公爵夫人站起來,慢慢地往大門口走去。她感到受了委屈,哭個不停,覺得樹木也好,星星也好,蝙蝠也好,似乎都在憐惜她。時鐘敲出悅耳的響聲,也只是爲了對她表示同情罷了。她哭着,心想索性進修道院,在那兒過一輩子倒好,在夏日安靜的傍晚,她這個滿腔委屈、受盡侮辱、不爲人們理解的人,就全獨自在林蔭路上走動,只有上帝和佈滿繁星的天空纔會看見這個受苦的女人的眼淚。這時候教堂裡仍舊在做晚禱。公爵夫人站住,傾聽歌聲。在寧靜的黑暗中,這種歌聲聽來多麼悅耳!在這樣的歌聲下痛哭和受苦,又是多麼甜美啊!
她回到居處,對着鏡子照了一下她那淚痕斑斑的臉,撲上些粉,然後坐下來吃晚飯。修士們知道她喜歡吃醋漬鱘魚、小菌子、馬拉加葡萄酒、放在嘴裡有柏樹香味的普通蜜糖餅。
每次她來,他們總給她送來這些吃食。公爵夫人吃着小菌子,喝着馬拉加葡萄酒,幻想日後她怎樣徹底破產,孤苦伶仃,所有她的總管、管家、帳房先生、使女,儘管她爲他們出過許多力,卻都對她忘恩負義,講出頂撞她的話,她幻想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攻擊她,說她的壞話,訕笑她,她呢,就放棄公爵夫人的爵銜,擺脫奢華和交際,隱居到修道院裡,對誰也不說一句責備的話,反而爲她的仇人們禱告,到那時候大家就會忽然瞭解她,走到她跟前來請她原諒,然而到那時候卻太晚了。……吃過晚飯以後,她走到牆角,在神像面前跪下,唸了兩章《福音書》。然後使女給她鋪牀,她躺下睡覺。她在白布被套下面伸開四肢,舒服地、照哭過一場的人那樣深深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漸漸入睡了。……早晨她醒過來,看一眼她的表,已經是九點半鐘了。陽光從窗子裡射進來,牀旁地毯上有一條狹長而明亮的光帶,朦朧地照亮整個房間。窗上黑窗簾外面,有些蒼蠅在嗡嗡地叫。
“時候還早!”公爵夫人暗想,閉上眼睛。
她在牀上攤開四肢,躺着納福,憶起昨天傍晚她跟醫師的相逢以及昨天她臨睡前生出的種種想法。她想起她的不幸。
後來她又不由得想到她那住在彼得堡的丈夫、總管、醫師、鄰居、熟識的文官。……一長排熟識的男人的臉在她的想象中掠過。她微微一笑,心想:要是這些人能夠深入她的靈魂,瞭解她,那麼他們大家就會撲倒在她的腳邊了。……到十一點一刻,她叫她的使女進來。
“達霞,給我穿衣服,”她懶洋洋地說。“不過,先去關照一聲,叫他們把車套好。我得動身到克拉芙季雅·尼古拉耶芙娜家去一趟。”
她走出居處去坐馬車,迎着白晝明亮的陽光而眯細眼睛,愉快得笑起來。這個白晝美好得出奇!她眯細眼睛看一眼聚集在門廊那兒爲她送行的修士們,親切地點一點頭,說:“再見,我的朋友們!後天見。”
她發現醫師也站在門廊那兒,夾在修士們當中,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的臉色蒼白而嚴峻。
“公爵夫人,”他說,脫掉帽子,負咎地賠着笑臉,“我早就在這兒等您了。……請您看在上帝份上原諒我。……昨天我給一種不好的、報復的感情迷住了心竅,對您說出許多……蠢話。總之,我是來賠罪的。”
公爵夫人親切地笑一笑,把一隻手伸到他的嘴脣跟前。他吻着那隻手,臉紅了。
公爵夫人極力裝得象是一隻小鳥,一下子飛進了她的馬車,向四面八方點頭。她心裡快活,明朗,溫暖,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的笑容異常親切而溫柔。等到她的馬車向大門口駛去,後來沿着撲滿塵土的大道,駛過農舍和花園,駛過鹽糧販子的長串貨車和絡繹不絕趕到修道院去的香客,她仍舊眯細眼睛,溫柔地微笑着。她心想,再也沒有一種歡樂比不論走到哪兒都帶去溫暖、光明、快樂,寬恕侮辱,對仇人親切地微笑更高高的了。路上遇到的農民們紛紛對她行禮,馬車輕柔地沙沙響,車輪底下涌起滾滾的煙塵,隨風飄到金黃色的黑麥地裡,公爵夫人覺得她的身體好象不是在馬車的軟墊上顛動,而是在雲端裡搖晃,而且她本人就象一朵輕盈透明的雲。……“我多麼幸福啊!”她小聲說着,閉上眼睛。“我多麼幸福啊!”
「註釋」
①意謂“兩不相干”,語出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詩》。赫卡柏是希臘傳說中特洛伊王普里安之妻,在特洛伊被圍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