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他業已喪偶。他還在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時候就娶了親,是衝金錢結婚的。他父母去世前就在莫斯科徹底破了產,因此雙親亡故後,他幾乎一無所得。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被抵押出去了,而且押了又押;他背上了一屁股債。當時,年僅二十二歲的公爵,迫於生計,不得不在莫斯科的某機關找了個差使,混口飯吃。當時,他身無分文,因此他踏進人生時完全像個窮光蛋,像個“那古老後裔的赤貧子孫”①。迫於無奈,他娶了一名包稅商的花容已老的女兒爲妻,這門婚事總算救了他。當然,這名包稅商在陪嫁問題上騙了他,但是利用妻子陪嫁的錢畢竟可以把祖傳的莊園贖回來,並且站穩腳跟,重振家業。公爵娶到手的這個商人的女兒,僅粗通文墨,大字從不了幾個,而且相貌醜陋,不過她有個了不起的優點:心腸好而又百依百順。公爵充分利用了她的這一優點:結婚才一年,他就離開了妻子,託她在莫斯科的包稅商父親照應。在這段時期,她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他自己則遠走他鄉,任職某某省,他通過在彼得堡的一位顯赫的親戚,在該省謀得了一個相當不錯的職位。他私心深處渴望出人頭地,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他心裡琢
①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詩《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公爵夫人》(一八五六)。但是過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終於死了,她那喪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他還年輕,是個美男子,有財產,還賦有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品質,無可置疑,他爲人機靈,而且談吐高雅,永遠樂呵呵的,他之光臨彼得堡,並不像個走門路和尋求靠山的人,而是過得相當瀟灑。據說,他身上確實有一股魅力,確實有一種令人傾倒的強有力的東西。女人們非常喜歡他,他跟上流社會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給他惹出了一些醜聞。儘管他生性極愛算計,甚至近乎吝嗇,但是他卻一擲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會輸給他須要輸給的人,哪怕輸額巨大,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是,他到彼得堡來,並不是來尋求消遣的:他此來的目的是想徹底打通門路,站穩腳跟,鞏固自己的功名利祿。
磨,他有這樣一個妻子,無論在彼得堡,也無論在莫斯科,都沒法混下去,因此他拿定主意從外省開始,先混出個人樣來,再等待發跡。據說他與妻子同居的頭一年就虐待她,差點沒把她虐待死。每次聽到這個謠言,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就義憤填膺,他熱烈地站出來爲公爵辯護,說公爵決不會做出這種有污清聽的事情來。但是過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終於死了,她那喪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他還年輕,是個美男子,有財產,還賦有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品質,無可置疑,他爲人機靈,而且談吐高雅,永遠樂呵呵的,他之光臨彼得堡,並不像個走門路和尋求靠山的人,而是過得相當瀟灑。據說,他身上確實有一股魅力,確實有一種令人傾倒的強有力的東西。女人們非常喜歡他,他跟上流社會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給他惹出了一些醜聞。儘管他生性極愛算計,甚至近乎吝嗇,但是他卻一擲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會輸給他須要輸給的人,哪怕輸額巨大,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是,他到彼得堡來,並不是來尋求消遣的:他此來的目的是想徹底打通門路,站穩腳跟,鞏固自己的功名利祿。這點他達到了。他有一位地位顯赫的親戚納因斯基伯爵,如果公爵此次前來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求告者,他也就不會理他了,現在卻驚詫於他在上流社會居然能左右逢源,取得這麼大的成功,因此他認爲給於公爵以特別的關照是可取的,也是適宜的,他甚至恩開格外,收養了他那七歲的公子,把他接到自己府上。公爵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行以及他與伊赫梅涅夫夫婦的相識就屬於這一時期。最後,他通過伯爵的斡旋,終於在我國一個重要的駐外使館謀得了要職,出國去了。此後關於他的種種消息也就變得有點含混不清了:有人說他在國外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是誰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又增購了四百名農奴,這事我已經提過了。很多年以後,他從國外回來時已經做了大官,而且回到彼得堡後又立刻位居要津。在伊赫梅涅夫卡,風聞他即將續絃,擬與一家地位顯赫、有錢有勢的人家結親。“快做大官啦!”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得意地搓着手說道。我當時在彼得堡上大學,記得,伊赫梅涅夫還特意寫了一封信給我,請我瞭解一下,續絃云云是否屬實?他也寫信給公爵,請他對我多加關照;但是公爵對他的來信未予答覆。我只知道,他的兒子,原先由伯爵收養,後來又就讀於某貴族中學,時年一十又九,已經結束了學業,我把這事寫信告訴了伊赫梅涅夫夫婦,並且說公爵很喜歡自己的兒子,十分寵愛,現在已經在考慮他的前程安排了。這一切,我都是從與這位公子認識的我的大學同學那裡聽來的。就在這時候,有一天上午,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收到了公爵的信,這信使他感到異常詫異……
我已經提到過,公爵與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的關係,迄今爲止,僅限於純粹事務性的通信往來,這次來信卻詳詳細細、開誠佈公而又十分友好地談到了自己的家庭狀況:他抱怨自己的兒子,說兒子品行惡劣,使他傷心;當然,他還是個孩子,對這樣一個孩子的惡作劇也不能看得太認真了(他分明權力爲他的兒子辯護),不過他還是決定對他略施薄懲,嚇唬他一下,而具體的做法就是:把他發配到鄉下來住一個時期,由伊赫梅涅夫監管。公爵寫道,他完全信賴“極其善良而又無比高尚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特別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請他倆惠予接納他的這個很蕩公子,讓他跟他們生活在一起,讓他避開他的那些朋友,對他多加開導,如果可能的話,也給他一些愛。而最主要的是要改掉他那行爲放蕩的惡習,“讓他懂得一些爲人處事必備的足以使浪子回頭的嚴格的規矩。”不用說,伊赫梅涅夫老人歡天喜地地欣然應命。年輕的小公爵來了;他們像接待親生兒子一樣接待了他。很快,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就熱烈地愛上了這孩子,絲毫不亞於愛他自己的女兒娜塔莎;甚至後來,當老公爵跟伊赫梅涅夫情斷義絕之後,這位老人有時候還是心情愉快地回想起他那好孩子阿廖沙--他已經習慣這麼稱呼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公爵了。確實,這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很漂亮,又像女人那樣弱不禁風和愛衝動,與此同時,又天真活潑,爲人忠厚,對人敞開心扉,能表現出極其高尚的情懷,有一顆愛己及人,誠實無欺、感恩圖報的心--他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寵兒。儘管他已經十九歲了,但是還完全像個孩子。很難想象,聽說他父親非常愛他,那究竟因爲什麼要把他發配到鄉下來呢?據說,這個年輕人身居彼得堡,卻過着無所事事的浪蕩生活,不肯去做事,因而使父親感到痛心。因爲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公爵對於他所以放逐兒子的真實原因在信中語焉不詳,所以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地去問阿廖沙。然而還是有些飛短流長,說什麼阿廖沙生活放蕩,不能饒恕,說什麼他跟一位女士勾勾搭搭,還找人決鬥,還說什麼他賭牌輸掉了一筆令人咋舌的鉅款;甚至還有人信口雌黃,說什麼他把別人的錢似乎也揮霍掉了。又有人風傳,公爵之所以把兒子打發到鄉下來,並不是因爲他有什麼過錯,而是出於某種特別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憤怒地駁斥了這一閒言碎語,何況阿廖沙非常愛自己的父親,雖然他從小到大一直沒有見過他;阿廖沙談到父親時總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來,他已深受父親的影響。阿廖沙在閒談中,有時也談到他們父子二人同時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結果他佔了上風,父親因此耿耿於懷,對他懷恨在心。他每次講這段故事時都興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說一,而且響亮而又快活地笑個不停;但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讓他再說下去。阿廖沙也證實了他父親想要續絃的傳聞。
他在放逐中已經度過了差不多一年,每隔一定時期就給父親寫一封恭恭敬敬而又十分懂事的信,最後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住慣了,因此當公爵親自駕臨農村消夏的時候(事前通知了伊赫梅涅夫夫婦),這個被放逐的兒子竟請求父親讓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多待些日子,說什麼鄉村生活纔是他真正得其所栽的地方。阿廖沙的一切決定和心血來潮,均來源於他那神經衰弱和過分敏感,均來源於他那顆火熱的心,來源於他那有時達到荒唐地步的輕率;也來源於他那容易接受外界的任何影響以及他的毫無主見。可是公爵聽了他的請求後卻不知怎的起了疑心……總之,尼古拉·謝爾蓋伊奇都差點認不出他的這位過去的“朋友”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變了,簡直判若兩人。他對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突然變得十分挑剔;在查帳的時候表現出了令人厭惡的貪婪、小氣和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這一切使心地十分善良的伊赫梅涅夫感到很傷心;他很長時間不肯相信自己的這一感覺。這一次與十四年前公爵初次光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相比,一切都倒了個過兒:這次,公爵遍訪四鄰,當然拜訪的都是些頭面人物;至於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家,他竟一次也沒來過,而且對他的態度,有如對他的底下似的。就在這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緊接着,公爵與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就似乎無緣無故地徹底決裂了。有人偷聽到雙方在氣頭上都說了一些傷人的話。伊赫梅涅夫憤然離開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這事並未就此了結。這一帶驟然風傳着一則令人作三日嘔的謠言。有人說什麼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摸透了小公爵的脾氣,有意利用他的一切缺點,爲我所用;說什麼他的女兒娜塔莎(她當時已經十七歲)狐媚成性,竟讓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愛上了她;又說什麼兩位高堂還暗地慫恿了這段愛情,雖然表面上裝作毫無察覺,又說什麼工於心計而又“狐媚成性”的娜塔莎終於使這個年輕人完全着了迷,雖說在這一帶德高望重的地主家中,待字閨中的真正的貴族小姐有如羣芳鬥妍,然而由於她的巧安排,這年輕人在整整一年之中幾乎連一個也沒有看到。最後,還有人說,這一對曠夫怨女已經約定,在離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十五俄裡處,有一座格里戈裡耶沃村,他倆準備在那裡結婚,這事從表面上看似乎瞞着娜塔莎的父母,實際上兩位高堂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還給女兒出了一些餿主意。總之,本縣愛說三道四的男男女女爲此而編造了許多風言風語,如果統統寫下來,寫一大本書,恐怕也寫不完。但是最令人納悶的是,對這事公爵卻完全信以爲真,甚至這次專程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來也完全是因爲這個緣故,因爲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由該省寄往彼得堡給他的。當然,任何一個多少知道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爲人的人,對這些硬栽到他頭上的指控,恐怕連一句話也不會相信;然而此類情況卻屢見不鮮,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大家都在說三道四,大家都在說什麼這不足爲外人道,大家都在搖頭嘆息,而且……義無反顧地對他橫加指責。伊赫梅捏夫的自尊心很強,他不屑於在這幫愛說三道四的人面前爲自己的女兒辯解,而且嚴禁他的夫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跟鄉鄰作任何解釋。至於娜塔莎本人,雖然受盡誹謗,甚至過了整整一年,對這些飛短流長和造謠中傷,還幾乎一無所知:這件事費盡了大家的心血,自始至終都瞞着她,因爲她一直都快快活活,天真爛漫,像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與此同時,爭吵卻愈演愈烈。熱心於搬弄是非的人是不會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出面作證者有之,而且終於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多年經營瓦西里耶夫斯科耶,遠不是誠實無欺的表率。此外:三年前,在出售一座小樹林時,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私自鯨吞了一萬二千銀盧布,對此,他們可以向法院提出確鑿無誤的證據,再說,他出售樹林並沒有得到公爵的任何合法委託書,而是自作主張,事後才說服公爵,讓他知道非賣不可的道理,而且他交給公爵的出售樹林的款於比他實際到手的要少得多,簡直沒法比。不用說,這一切純屬誹謗,後來也證實了確屬誹謗,可是公爵卻相信了這一切,而且當着許多人的面稱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是賊。伊赫梅涅夫實在煙不下這口氣,便用旗鼓相當的氣人的話回敬他;於是便發生了可怕的爭吵。緊接着便打起了官司。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因爲沒有某些證明文件,主要是沒有後臺,再加上沒有打這類官司的經驗,這場官司眼看就要輸了。他的莊園已被官府查封。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撇下了一切,決定舉家遷往彼得堡,親自爲自己的這樁冤案奔走,而在省裡則留下一名有經驗的代理人替自己處理一應事務。公爵似乎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不該無端侮辱伊赫梅涅夫。但是因爲雙方都已經撕破了臉,因此也就談不上再言歸於好了,公爵一怒之下使出了渾身解數,非徹底打贏這場官司不可,換句話說,實際上就是要奪走他過去的管家的最後一塊麪包,讓他徹底變成窮光蛋。
雖然他從小到大一直沒有見過他;阿廖沙談到父親時總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來,他已深受父親的影響。阿廖沙在閒談中,有時也談到他們父子二人同時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結果他佔了上風,父親因此耿耿於懷,對他懷恨在心。他每次講這段故事時都興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說一,而且響亮而又快活地笑個不停;但是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讓他再說下去。阿廖沙也證實了他父親想要續絃的傳聞。公爵夫人》(一八五六)。他之光臨彼得堡,並不像個走門路和尋求靠山的人,而是過得相當瀟灑。據說,他身上確實有一股魅力,確實有一種令人傾倒的強有力的東西。女人們非常喜歡他,他跟上流社會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給他惹出了一些醜聞。儘管他生性極愛算計,甚至近乎吝嗇,但是他卻一擲千金,毫不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