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着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竈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着的春草,綠的,絲帶一般的長,墜着晶瑩的露珠——她沒見過,娘蹲在櫃子邊低低說給她聽,她聽着,在腦子裡想象着描繪草的樣子……
漫長的黑暗,長達五年。五年裡,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光,便是遠處紫色宮燈的一角絲穗的光影,很多記憶在她長久的寂寞裡,一遍遍咀嚼裡,卻依舊一片模糊,她甚至想了很久,也還是不記得,草,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其實,她應該是知道的,而她現在已經漸漸淡忘了,模糊了……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櫃子上,喃喃的和她說一些事,赤州七國,風燁國的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似乎也怕女兒會被悽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她交流,她說着,只想着灌輸給女兒一點屬於櫃子外的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每說一句,女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她不能說話,她只能隔着櫃子,用無聲的言語,和娘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話。有些很要緊的話,她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她張着嘴,一臉悲涼的對着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有一次,娘說着說着,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纔是含蓮出生的皇女啊……你才應該是風燁皇族乃至赤州七國最高貴的公主啊……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爲什麼……爲什麼……她起身,似乎是去牀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櫃子底下的縫隙裡遞過去給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她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成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赤州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櫃子裡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這見鬼的蓮花,不過是個森涼的諷刺罷了。
她曾經在某個被蚊子叮咬無數次而失眠的夏天,無意中藉着微弱的光,看到自己右腳掌心處也有一個比這更小巧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狀若蓮花的淡粉色的肉痣。
蓮花!呵呵!蓮花!
她一甩手,將那蓮花扔了出去,娘驚慌的接着。連連頓足怪她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櫃子上有點神往的道:……也許有一天。能用這個證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東西,她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這朵蓮花換來自由,她會立即跪下來對那朵蓮花磕頭!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飢餓?何止是永遠不能伸直,永遠不能接觸陽光的苦痛生活?還有她不能說不能抗拒的。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最難以忍受卻又日日必須默默忍受的侮辱的酷刑!
聖潔的蓮花!污濁的手!
她打心底裡憎惡那見鬼的祥瑞,從此便忘了乾淨。
……她蹲在那個飄着噁心難聞的味道的狹小世界裡,玩着手指裡的木屑,她摳木屑都摳得小心翼翼的,有次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偏巧娘屋子裡有人。那女子狐疑的過來看,娘撲過來擋住櫃子,聲音發抖的說是老鼠。她從櫃子底部的縫裡看見,地面慢慢濡溼了一塊,那位置,是孃的裙子底下。
從此,她連摳木屑都摳得十分藝術。用口水慢慢沾溼,一點一點的挖。挖下來捏成團,想象那是雞腿,雞腿哦……素妃對宮女十分苛刻,她們的食物也就勉強果腹,一有錯誤還經常餓飯,所以時間長了,她能根據遞進來饅頭的數量,推測今日素妃的心情,兩個饅頭:正常。一個饅頭:心情鬱悶,挑刺。沒有饅頭:暴怒,宮女受罰。沒有饅頭的時候,她們便隔着櫃子聽彼此肚子裡的咕咕叫聲,娘有時把手伸進來,想安慰她,她立刻推開,娘便以爲她生氣了,坐在櫃子前等到半夜,偷偷去廚房潲水桶裡找來饅頭皮和比較完整的剩菜,她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實剩菜也不錯,去掉泔水味,最起碼有油水。
……她蹲在那個獨特味道的風裡,聞着滿是木屑的手指,懷念上次餓飯時偷到的半張火腿皮。
風的味道,突然變了。
香。
奇異高貴的香氣,像是極高的遠山上雪蓮花上覆的雪,涼而馥郁,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飄過來,瞬間,全世界的各種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她擡起頭,努力的嗅着,無聲的張着嘴道:王者之香。
這許多年,爲了不讓自己完全喪失語言功能,她不停的在說話,用嘴脣無聲的一張一合,說話。
那香氣突然更濃了些,本已經飄遠了,卻似又近來。她緊張了,往櫃子裡縮了縮。這一縮,那香氣反而似乎確定了位置,直接向着櫃子過來。
她更緊張——她只是個五歲的孩童,多年困於黑暗,沒有營養,五歲連三歲也不如,雙腳上還牢牢縛着布繩,如果遇上惡意,她只有承受,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氣停在櫃子之前,從櫃子底部的縫裡,可以看見一雙靴子,淺紫銀邊,非常精緻,卻是一雙不大的腳,像是少年。看那靴子很華貴,莫不是宮中哪個皇子?她縮得更緊——落難孩子被善心皇子發現救出苦海,那是小說裡纔有的故事,是未經世事苦難,閉門造車的文人墨客編造出來的童話,更大的可能卻是她和娘從此被發現,然後迎接世上最慘烈的死法。
櫃子門卻突然開了。開得無聲無息。她明明記得櫃子上掛着一個好大的鎖,如今她連鎖斷落的聲音都沒聽見。櫃子開啓,一線單薄的日光被錦緞拉開。錦緞裡立着比錦緞更美麗更溫潤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華錦,在天地之間無聲而又張揚的鋪開。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錦緞,滑潤的曳過。瞬間便將她全身掠過——小小的身體,消瘦的小臉,散亂的發,驚恐的眼。她的適應黑暗的眼被突如其來的日光逼得眯起,涌出大量的淚水,她在淚眼模糊裡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覺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擋住了那光。隨即,他蹲下來。問她:你是誰?爲什麼睡在櫃子裡?
她有點難堪的看着他,自己知道櫃子裡的氣味實在不好聞,瀰漫在這個香氣氤氳的少年面前更加尷尬。然而他似乎什麼都聞不見,只專注的看着她。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撒謊,撒謊,不能說真話。這個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誰,那麼她撒謊他也辨不出。
不能見風。她突然張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麼?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細瘦如柴的雙手雙腳上掠過,她看起來確實是個有病的孩子。
有病爲什麼不治?
在治。撒謊張嘴就來。太醫說,櫃子裡要關一個月。一點風也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過一絲黝黯。突然道:你也要被關黑屋子麼……
她愕然看着他,他卻立即轉了話題,你是什麼身份?宮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搖頭,不是。
他疑問的看着她。她心跳劇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編造自己的身份。眼珠一轉,看見他腰上垂下的玉結絲絛,那玉上刻着篆字的天佑軒轅,既壽且昌。頓時明白眼前這個少年不是風燁國人,大概是軒轅國的皇子。
她知道軒轅國是相鄰風燁的大國,既然是別國皇子,那麼想必對風燁宮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氣,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兒。
他神色驚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像個皇女,她卻坦然的繼續撒謊:我有病,娘不喜歡我,她都沒有摸過我抱過我,就將我交給宮女養大。
那少年沉默下來,眼神裡那絲疼痛重來,半晌卻道:聽說風燁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歲。
她開始頭疼,覺得這個少年怎麼這麼難糊弄,只好嘆氣,道:沒聽見說我娘不喜歡我嗎?宗牒上都沒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着她,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擺出一臉陰鬱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裡明明白白寫着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情。
她無奈,只好示意他去牀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着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她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風燁皇族裡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女。又故作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着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發生在高貴的人身上的。
他握着那朵小小的蓮花,將那蓮花緊緊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ps:
歷劫穿越重生,卻依舊悲摧。忽然發現,這身子竟然有着高貴的身份光環,似乎桃花朵朵開,奈何厄運不斷,詭異連連。本以爲這身子的原主是嬌弱的公主,其實竟是叱吒赤州七國的強悍之女。爲何那麼強悍?這身子的前一世居然也是穿越來的,而且駐紮着三個靈魂,三份記憶!苦難鑄就強悍!原主的輝煌一去不復返,那麼強悍的原主究竟去了哪兒?這一世,她將如何續寫風雲?桃花朵朵,卻只爲等待生命裡的那一朵永恆不滅的蓮麼?是他麼?還是他呢?——《極品紅顏劫》 極品紅顏劫最新章節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