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臭萬年
百死莫贖
程務挺聽到薛紹說出這個話來,斜着眼睛看了看他,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是不屑,也有一些失落和無奈。
你別笑。薛紹說道,我大概知道你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心境。也許你早已經打算豁將出去什麼都不在乎了,你甚至不再刻意的追求什麼樣的結果,只求放手一搏,酣暢淋漓的出一口惡氣。
程務挺扭轉頭來看着薛紹,呵呵的笑,還是那句話,唯有少帥最是懂我。
你是一個性情中人,你把感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薛紹微微皺眉,這是你最大的美德,也是你最大的軟肋。
嗬程務挺轉過頭去只給了薛紹一個側臉,語氣變得有點冷,如果不是顧念你我袍澤一場,如果不是顧念裴公在天之靈說實話,你的人頭已經裝在那其中一個匣子當中了
薛紹笑了,當着我的面說要砍我的人頭沒錯,這的確就是程務挺的性格。直來直去,不懂掩飾
三個匣子,一個裝着突厥使臣的人頭,一個想要裝我的首級。那第三個呢薛紹問道。
武太后程務挺答得毫不猶豫。
薛紹說道:殺突厥使臣,是因爲你絕對不會叛國投敵。殺我,是因爲我是你最大的阻礙。殺武太后,是因爲她是你的徹骨仇人。對嗎
對程務挺仍是毫不掩飾。
薛紹微然一笑,那麼殺完這三個人之後,你想怎麼樣
割下自己的項上人頭,黃泉之下去尋你程務挺深呼吸了一口,聲音當中突然有了一點哽咽,請你將我千刀萬剮,但求還能與你痛醉一場
薛紹搖頭笑了,呵呵直笑,然後是哈哈大笑。笑着着笑,眼前好像就有一點模糊了。
如果真有這一天。薛紹彎腰下身提起腳邊的那個酒甕,我會帶上它
程務挺深呼吸,努力忍着不發出哽咽的聲音,多謝
兩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死寂一樣的沉默。
良久之後。
其實我也一直都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會如實回答我麼,惡來薛紹說道。
你說吧
你十五六歲就從軍,當時就誓與薛仁貴一決高下,從此名滿軍旅。薛紹說道,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我想知道,你這些年來最想要的是什麼
世間沒有戰爭,大唐不再需要軍隊程務挺幾乎未加思索,就回答了。
和我想的一樣。薛紹點了點頭,滿懷戲謔與感慨的笑道,世人大多以爲我們這些將軍都是窮武好戰之輩,以爲我們渴望獲取軍功,藉此才能飛黃騰達。但實際上,我們比任何人都更加痛恨戰爭。它讓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它讓我們不得不一再的承受生離死別,承受常人無法忍受的寂寞與痛苦。軍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知兵者不好戰,你我皆是如此
程務挺深呼吸胸膛大起伏,悠然道:我爲大唐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背叛大唐。今天,仍是如此
我相信。薛紹說道。
程務挺雙眉緊擰,少帥,我不希望與你反目成仇,更不希望與你沙場相見。要是你我聯手一同起兵,勤王清君側,那該多好你說得沒錯,你我聯手,天下無敵啊
勤王清君側。薛紹微然一笑,然後呢
陛下正得君位,神器穩固天下大定你坐鎮朝堂上輔君王下黎庶,我還是回我的代州帶兵對付突厥人程務挺斗然提高了嗓門,這有什麼不好
聽起來,是不錯。薛紹微然一笑,揚州徐敬業,好像也是這樣打算的。
程務挺微微一怔,連連的眨了眨眼睛,他是亂臣賊子,我纔不會與他同流合污
惡來,你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薛紹笑了,尤其是在我面前,你用不着撒謊
是我是說謊了程務挺大叫一聲,徐敬業是來聯絡過我,當時他纔剛剛纔起事。曾經我滿以爲徐敬業是一個大大的忠臣,以爲他是一心想要匡復李唐神器。但是後來我知道了,他只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叛賊和小人他起兵之後沒有直撲關中,而是轉道南下攻打了潤滑二州。他是想劃地爲王與朝廷分庭抗禮他根本就不想勤王清君側
這就是一直按兵不動,坐地觀望的原因嗎
算是其中之一
薛紹微笑的點頭,值得欣慰,至少程務挺沒有在自己面前一味的偷奸耍滑
那麼現在,徐敬業已是反賊不值得你與之聯盟了。薛紹說道,於是你就想,一個人幹
我最希望,你和我聯手程務挺說道,那個女人,是個什麼東西她有什麼資格在朝堂之上指手劃腳太宗在世之日,她不過是個倍受冷落的小小才人,憑藉自己的姿色不顧天理倫常的勾引了先帝。隨後她用盡了陰謀詭計登上了皇后之位,再又軟硬兼施的從先帝手中謀取權柄。先帝去世之後她又驅逐新君腰斬顧命宰相囚禁另一新君大權獨攬於一己之身這樣的禍國妖孽,豈不是人人得而誅之
薛紹聽完程務挺這一番針對武則天的激烈批判,表情很平靜內心更加平靜。因爲程務挺說的這些理由,駱賓王早用他的檄文傳得天下皆知了。
一點都不新鮮。
我難道說得不對嗎程務挺有些激動,反問薛紹。
對錯姑且不論,但那確屬事實。薛紹答道。
少帥程務挺大叫一聲,難道就因爲她是你的岳母,你就甘心充當他的鷹犬爪牙,一直助紂爲虐甚至幫她巔覆大唐的江山社稷
鷹犬爪牙助紂爲虐
這樣的字眼如果是從別人的嘴裡罵出來,薛紹肯定會將立斃於眼前。
但是此刻他沉住了氣,說道:惡來,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我也就跟你說一句真心話。
洗耳恭聽
薛紹眉頭微皺凝視遠方,如同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輕聲的,但是字字清晰的說道:我與一般的大臣將軍可能不同,其實誰當皇帝誰掌神器對我來說都不是特別的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朝廷政治是否清明,軍隊是否戰無不勝,社稷是否康寧強盛,百姓是否安居樂業。
你是在說,你忠君,但不止於忠君。你更加忠於社稷,對嗎程務挺說道。
薛紹輕嘆了一聲,對
啊程務挺雙手叉腰長嘆了一聲,擡頭起頭看向頭頂的蒼穹,你說的這些話,讓我想起了裴公
薛紹微微一怔,怎麼說
記得那次北伐時,裴公曾與我對酒暢談。程務挺說道,裴公對說我,他年輕的時候也和大多數的熱血仕人們一樣,滿腦子都想着忠君愛國。誰要是敢在他面前對皇帝有半點不敬,他會怒聲喝斥甚至將其視爲仇敵。天地君親師,在年輕的裴公的心裡,確實把君王的位置擺放得非常之高,高過他的親生父親
薛紹點了點頭,在飽受儒學教化的大唐時代,程務挺說的這種現象不奇怪。在很多人的心中君王已經完全被神化,高高在上不可褻瀆,他們會發自內心的崇拜和敬畏君王,甚至不亞於崇拜神明和敬畏他們的親生父親哪怕那是個昏君
可是幾十年以後,裴公才漸漸的領悟。忠於社稷,遠勝於忠於君王一人。說實話,此等境界程某恐怕一生也領悟不了,更不說達到這樣的境界。程務挺說道,少帥,看來你不僅僅是從裴公那裡學到了兵法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你說得沒錯。薛紹點了點頭,說道:現在你明白,我爲何自甘墮落的充爲他人的鷹犬爪牙,助紂爲虐了
這程務挺面露一絲尷尬之色的苦笑了一聲,點了點頭,你是覺得大唐的朝廷在那個女人的掌控之下,還算不錯
至少目前看來,沒有人比她更加合適。薛紹說道,其實從先帝時代開始,她就一直代爲執政。這些年來大唐總的來說,還算是不錯。只不過很多的功勞歸了先帝,黑鍋就由她在揹你相信麼
程務挺擰眉深思了一陣,不置可否。
但是,不表態其實也就是一種表態。
程務挺和大多數的朝臣們心裡其實都有數,如果拋開武太后的性別和私德不論,單就作爲一名執政者來說,她確實有膽魄有能力也有建樹。無論是對比同時代的帝王將相還是往上對比前朝的那些人,也就只有太宗皇帝陛下的執政能力,能比她強
但正因爲她是一介女流,性別幾乎就成了她的原罪,在某些人看來這已經足以否定她一切正面的東西。
就算拋開以往不論,就現今來說。薛紹說道,如果廬陵王沒有被貶廢,你認爲現在大唐會是怎麼樣
程務挺沉默不語,心想廬陵王,那個傢伙只能用荒唐和無知來形容
先帝駕崩先後正值大唐內憂外患之時,廬陵王李顯除了想要任人唯親的提拔皇后的孃家人,除此之外毫無主張更無作爲。當時,就連經驗豐富老道持重的裴炎都接連犯錯,並且權迷心竅的走上了不歸之路。如果沒有太后主持軍國大局,讓廬陵王一直把這個皇帝當下去並且親自主政,大唐還真不知道亂成一個什麼樣,江山是否姓李更是難說
薛紹再道:再假設,就算徐敬業真的起兵勤王成功了,武太后被成功剪除,當今皇帝終於坐到了龍椅上來親政。大唐又會是一個什麼模樣呢
程務挺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嘆出,如果讓徐敬業這樣的人霸佔神器挾天子以令諸侯,不用想,那必然是朝廷不安天下大亂梟雄遍地割據並起最終就像隋末時的一樣,王朝氣數走到盡頭
惡來,我說的這些你肯定都能想個明白。薛紹說道,如果你真的要起兵南下前去勤王清君側,說實話,我未必攔得住你。但是隻要你起兵,整個河北必將陷入戰亂,無數人將因爲這一場戰亂而死於非命,大唐的氣數也將爲之潰散。這些東西,曾經讓你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去誓死保護誓死撼衛。如今你卻要親手去毀了他你就真的忍心麼
程務挺站得挺直看着南方,像一尊鐵塔一樣。但此刻,他的身軀微微一怔,臉皮也不自禁的**了幾下。
請恕我直言。薛紹說道,其實,你所說的勤王清君側和徐敬業叫囂的理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歸根到底,都是私怨和野心在作祟
你胡說程務挺大喝一聲,程某累受皇恩,眼看神器易主帝王不保,怎堪坐視不理
薛紹很是淡然的微微一笑,那如果太后真的歸政給皇帝了,你就不再怨恨於她,不會再想起兵之事了嗎
程務挺恍然一怔,呆住了。
薛紹笑了,所以,就是私怨就是野心就是藉口
我我沒有程務挺大聲叫道,程某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大唐
但是你卻想過,背叛你的良心薛紹猛然擡手,幾乎是指着程務挺的鼻子大聲喝道,惡來,你捫心自問去吧,我不願再多說如果你仍舊執意起兵南下,就請用我的人頭去祭旗,再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程務挺臉色狠是一沉,你別逼我
我沒有逼你薛紹將手收回,認真的一字一頓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誓言。我不管你恨誰,不管你蒙受了多大的冤屈,我也不管懷有什麼樣的野心和目的,這都不足以成爲你起兵謀反荼毒天下毀滅大唐的理由只要你敢起兵,你就是大唐帝國的反賊,你就是禍害天下的罪人,你就是我薛紹的敵人
我從未想過,與你爲敵程務挺針鋒相對的怒吼,臉漲得通紅,口水都噴了薛紹一臉。
薛紹擰眉怒視正對他的凌厲眼神,你將要去毀滅我誓死撼衛的東西,那就是我的敵人到那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第三種選擇就像,我們曾經對待造反的突厥人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