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白色的芝華仕全皮沙發上, 一人正坐着翻閱原本放在桌子上的報刊。內容全英文,講的是人工智能最新進展,他看不進去, 以一派閒適掩飾心中的焦躁, 指尖卻一直敲擊着靠背。
應堯之走進, 輕飄飄的眼神掠過他, 視而不見, 神態自若走到辦公桌前處理工作。
一場拉鋸戰自然是誰比較着急誰先投降。
“應大哥,你也太高冷了吧!”男子扯着嗓子抱怨。
“你怎麼回國了。”應堯之沒有看他,從左面的一排文件中取出一個黑色文件夾, “徐巒。”
“回鄉祭祖啊,難道我連家鄉都不能回了麼?”
應堯之沒再想與他閒談, 對手中的文件細細比對。哪知道到一半被徐巒抽走, 這臭小子還是這鬼樣子。他蹙眉, 說:“別影響我工作。”
徐巒笑得溫暖,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中聽, “整個‘彼岸計劃’的成果都是爲了我們家服務,你不好好招待下大財主嘛?”
應堯之奪過文件,合上,“你們家只是投資商之一。”
“NONONO,我們家是最大的投資商。”
“你的目的是?”開門見山。
“我要看啼琅的監控。”
應堯之聞言生出幾分不耐, 見對方顯然還是個未成熟的大學生, 果斷拒絕。“啼琅可不止‘彼岸計劃’。”言下之意, 很多隱私是你徐巒沒法接觸的。
徐巒空長了一副正太的面孔, 肚子裡壞水氾濫。“那我隨手選幾個區域也不行?”
應堯之搖頭。
徐巒眼珠幾轉, 以退爲進。作出一副低聲下氣又委屈的模樣,說:“那我只看質檢組的。”這樣步步推進。
質檢組?倒是可以調出無關緊要的位置的攝像給他看看, 不然不知道這熊孩子要糾纏到何時。
應堯之微嘆氣,在屏幕上接入攝像頭查看權限,調到質檢組辦公室。
質檢組中因爲有一隊人專門負責檢測機器人武力值,所以肌肉壯碩程度不等。其中最厲害的一位拿着啞鈴,在辦公室內舉舉練練。應堯之認出了他,他就是質檢組的武力擔當,金銘。特種部隊退役,轉入啼琅。
之前應付向朝明的糾纏,那一次便應該是金銘去做機器人安全性測驗。
他們應該找個機會切磋一番的。
徐巒環視一圈沒找到想看的人,不耐地問:“質檢部辦公室就這麼大點地方?”
“嗯。”
“那他們還有別的活動區域嗎?”
“有,不能給你看。”
“你!”徐巒深吸一口氣,見應堯之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滴溜溜想對策,心裡像有一隻螞蟻爬來爬去,癢癢的,又不能紓解。
倒真是有緣分的,快到抓耳撓腮的境地時,恰好見到攝像頭掃過的陽臺邊露出一抹叫他魂牽夢縈的倩影。
是她!
“轉到陽臺的攝像頭!”語氣中帶了強烈的急切色彩。
應堯之看他一眼,心想,到底小孩子心性。不急不忙地切換了攝像頭。
質檢組大辦公區域外有一片落地窗,外陽臺面積不大,種了幾株花草,平常也就質檢組唯二的女性打理。啼琅的攝像頭質量過關,從徐巒和應堯之的角度看,更仔細了,仔細到女人正在把玩的手機屏幕上的字,他們都能看見。
是薛一琴。
應堯之一眼認出。復而思索,徐巒和薛一琴,是什麼關係?
他微擡頭,破天荒的看到平常不走心的屁孩露出那樣謹慎的表情。
徐巒一臉癡漢地看着薛一琴澆花弄草,嘖嘖嘴,笑着對應堯之說:“應大哥,不瞞你說,她是我老婆。”
應堯之頭一回感受到了唐諾說的“黑人問號”是什麼意思。
“哦。”應堯之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她是我老婆的朋友。”
看到徐巒面部表情不自然地抽搐,心情莫名好轉,應堯之火上澆油:“互稱對方爲閨蜜。”
哪知道徐巒把氣順了,下一句吐出的話是:“應大哥,原來我們是連襟!”然後又轉過頭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
應堯之頓時懶得理他。
“我都差點忘了應大哥你是已婚人士,我今晚的飛機飛美帝,等我到那邊後會送上我徐巒的那份新婚禮物。”
“你好好學習。”
徐巒笑得幾分羞澀,“我在美國過得挺好的,我的大學排名比壹大靠前!”
應堯之輕笑。世界排名本就對英語類大學有偏向,不過,比壹大靠前,那看來確實是頂尖大學了。
“真的挺好的,就是,很想她。”徐巒伸出手,眷戀地觸碰電腦屏幕。
此情此景忽的叫應堯之想到那十年的自己。腦子裡裝滿了對晚輩的敦敦教誨,說出口的卻是:“聽過‘延遲享受’嗎?”哦,他這張懶惰的嘴。
“延遲享受?”
應堯之頷首,“Delayed gratification.”
徐巒點點頭,“大概知道。”
於是應堯之便沒再多說了,以爲徐巒已經懂得他的意思。
薛一琴站在陽臺上吹風,一頭烏黑的秀髮偶爾隨風飄揚。她環顧啼琅周圍,發了一會兒呆。每次質檢遇到機器人的死亡時,薛一琴不免會有心理上的不適應,到現在仍舊一樣。需要在陽臺上緩和良久,情緒才能降下來。
西南方向刮來的風,帶着潮溼的熱氣。夏天已經到了。
她定下心神,轉過身走進辦公室。
徐巒的手機振動,是徐瀟的催促。正看到薛一琴熟悉的背影,轉過頭,“謝謝應大哥,我該走了。”
*
空氣中的燥讓剛醒來的唐諾沉浸在一片低氣壓低血糖裡。大腦似乎有些缺氧,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
這學期確實疲憊到崩潰,勞心勞力,權衡婚姻與學業。整個人如同小時候跟小夥伴們一起玩抽鞭子轉動的陀螺,不斷地在地板上旋轉,仿若生命的意義就是如此。想停下來又會被抽一鞭子,然後繼續旋轉,旋轉。
人生真累啊!沒有真的能閒下來的時候。
當高考失誤了那麼一丟丟,與壹大失之交臂,唐諾失落良久,隨後慶幸地獄般的高中時光終於過去,大學要好好享受生活。
當大學備戰考研、拿到錄取通知,唐諾暗自慶幸,以爲可以開始輕鬆的活着。
當真的成了壹大數學研究生,和徐行知分手、和應堯之結婚,再到現在,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她好像也沒能真的閒下來。
人生就是這樣,忙完這一陣子,就可以開始忙下一陣子了。
唐諾眨眨眼睛,本來不願憶起的手機APP話題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像彈幕一樣,劃過一行行打算。
和應堯之吵一架?她還不確定是不是他乾的。
除了他還有誰能有接觸她手機的機會?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種奇怪的軟件?那又怎麼樣,沒有證據,宣之於口的話便是傷害,收不回來。
……
最後,原來不止愛情需要我們精心灌溉,婚姻更需要。甚至有的時候,爭吵與戰爭異曲同工,需要看天時地利。
等大腦不再暈沉了,唐諾從牀上坐起身,草草地收拾一番。她決定今晚一個人去護城河散散心。
*
應堯之在下班前十分鐘發現的啼琅3號APP感應失效。眉間滑過深深的懼,他坐在座椅上,撥通分機號。“田熙,你來一下。”
田熙所在的研發部程序組辦公室乾淨得一塵不染,工業風的支架凌駕其上。下方坐着一羣啼琅頂尖大腦的代表,田熙謙虛地說他只是水泥森林裡最普通的一隻走獸。
而今,這隻走獸似乎出了差錯。
應堯之打開手機屏幕中啼琅3號APP的界面,說:“感應消失了。”冷峻的神情中罕見的帶幾分慍怒和懊惱。
田熙頭皮發麻,腦子裡閃過最糟的打算,“嫂子,恐怕是發現了。”剛說完,便想到那天應堯之要一份啼琅3號額外權限的場景。
那天,也是在這個辦公室。兩人的位置也是這般,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
應堯之抽了一支菸,面上陷入濃濃的沉思。田熙知道他正在進行天人交戰,畢竟在幾乎每個人都有手機依賴症的今天,這種全方位的監控實際上既是監控人、也是被監控人的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田熙頭一次發覺,老大這人,還真挺沒安全感的。
可是想到老大的身家、長相、能力,他真不理解老大爲什麼會有這樣自我質疑的時刻。
直到很久以後,田熙也有了心頭的牽掛。他陪着她一起窩在軟綿舒適的墊子上,看她最喜歡的05版的《傲慢與偏見》的電影。聽到裡面的一句臺詞:
“We are all fool in love”(在愛情裡,我們都是傻瓜)。
若非經歷過,便不能懂得。
話說多了。還是回到現在,回到有些壓抑的氣氛。
應堯之沉默半晌,一雙深沉的眼睛沒有聚焦地望向虛空。他的辦公室風格跟程序組辦公室差不多,一目瞭然。有着軍人的整潔有序。
田熙只覺得冷汗涔涔,硬着頭皮說:“APP免殺完備,不知道嫂子怎麼發現的。”
應堯之的側臉在光影明滅間,如同俊美冷漠的雕刻神祇,面無表情。半晌,吐出一句:“與上級講話,要把他當白癡。”
我……我怎麼敢把你當白癡來看啊!田熙一個頭兩個大。關鍵是,有些東西,他還必須幫忙掩蓋着,不然全完了。
啼琅3號的研究力度之大,用途之重,無一不決定了其機密性和安全性。這樣的APP怎麼可能被一個數學系研究生髮覺?
應堯之定下心神,盯着田熙的面部微表情觀察一會兒。面不改色,也不知是否看出端倪。田熙只覺得一顆心將要跳到嗓子眼,整個人像學生時代在跑男子3000米的生死時速,弦繃到最緊。
哪知道應堯之直接放他下班了。
田熙鬆一口氣,緊繃的雙肩跨下來,故作鎮定地走出研發部主管辦公室。
他一直鎮定地走到了自己心中的安全區域,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你上次到底加了什麼代碼,出問題了!”
……
*
然而對於啼琅3號APP事件,應堯之與唐諾二人,出於不同的目的,竟都選擇了緘默不語。在日漸沉默壓抑的家庭氛圍中,唐諾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竟然迎來了領證以來第一次冷戰。
於是她有意延長在校時間。
這天,因爲意外得知唐諾的婚戀狀態變成“已婚”,項目組的本科學妹調侃道:“師姐,前些日子,我瞅了一眼你老公,艾瑪驚爲天人!”
到底是喜歡他的。即使心中裝着事,聽到這樣的誇獎,唐諾也忍不住有點小驕傲和燥熱。
見她臉紅,學妹乘勝與她親近:“師姐畢業後沒準備工作吧?要我說,讀到你這份上,去高中當個數學老師是綽綽有餘,或者再稍微讀個博,留校做輔導員、講師,日子簡直不要太輕鬆……”
話到中途,被性情不定的唐諾殘暴打斷:“爲什麼商羣要用正規子羣來定義?一般的子羣陪集強制定義乘法爲啥不行?”
學妹:“……??”
唐諾帶着鼓勵意味地拍拍她的肩膀,“咱還是多讀點書。”
一旁嚴熾突然盯着唐諾,一本正經:“我說小諾諾啊,你不會是被騙婚了吧?”
唐諾被這句話噎到止住笑,“你在說什麼?”
“你老公又高又帥,你自己說的,‘他那麼優秀,一定是gay’。”
“……”Excuse me?
渴望反擊的唐諾被揹着手講課歸來的傅老叫進辦公室,進門前不忘瞪嚴熾一眼。
*
傅老辦公室內。
“上次那事,你考慮得如何了?”連上三節課,傅老的嗓音透露着年邁和嘶啞。
研究生的每一年都面臨分水嶺的抉擇。唐諾雖說呆傅老手下辦事的時間僅有一年,但大到出席國際論壇代表發言,小到幫傅老的老伴蔡女士排隊買雞蛋。不說每一樣都完成得出類拔萃,卻真·盡心盡力。
最重要的是,唐諾喜歡數學。
她對數學的追求不是爲了溫飽和體制內的工作。肇端來自機緣巧合,學了就想做好,哪知道陷進去,就是一輩子了。
唐諾看着傅老,“老師,我想好了,我申請交換到王子頓。”
不久前,傅老的昔日同窗,美帝王子頓大學終身教授、數學家Galecki作爲訪問學者來到壹大,陪同的恰好是唐諾。
傅老與Galecki視頻閒聊,Galecki先是吐槽了一番印度學生的糟糕的口音,又說到人權平等的話題。兩個人就要結束這次心得交流時,Galecki狀似無意地說:“這段時間陶瓷我的學生依舊那麼多,真是讓人苦惱。”
“哦。已經這麼些年了,你還沒習慣嗎?”
“不,我只是感慨我的魅力與日俱增。說實話,老傅,你的徒弟,叫唐諾的那個女生,她如果有出國深造的念頭,歡迎她來我的門下。”
面容姣好是人生一往無前的加分項,而不卑不亢的行爲、紮實的知識、認真的態度纔是贏得Galecki教授青睞的真正原因。
“呵,我的學生,不勞你費心。”
“我是認真的,你們可以考慮一下。畢竟,你知道的,壹大的數學理論研究怎麼比得上王子頓?”
傅老果斷摁了掛斷。
……
“你想好了?”傅老一雙睿智的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直接看向她。
見唐諾雖然點了頭,卻是眉頭微蹙含愁的模樣,他補充:“你們小年輕的婚姻,我不太懂。不過我和你師母那時候,愣是異地了近十年,現在感情還是很深。嗨,你跟你對象,談過這問題嗎?”
傅老呷了一口茶。
若是不出意外,唐諾去交換一學期後,八成會在那進行博士深造。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平心而論,我作爲你的師長,必然希望你能在此領域有所樹立。不過,對未來,年輕人自己要懂得衡量。”
唐諾思緒飄忽,咬牙定下心神,“老師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行,那就這樣。”
唐諾往門外走,傅老又說:“別吵架,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