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醉了

耳邊傳來問:“你在想什麼?”

我擡了頭凝看於他,關於那些事不想告訴他了,這般寒冷的天氣,他將毛麾給了我,自己卻單薄的彷如紙片一樣。他的臉色顯得尤其蒼白,念及某處立即詢問:“你來的路上可有遇到危險?”雖然他人在這,代表即使有危險也都被他規避開了,但也還是想知道。

他輕眯起眼,語聲淺淡了道:“江潯沿路都有安排卡防,正因爲如此我纔會來晚,要不然我定能趕在你們進山前就找到你,也就不會讓你遭遇危險了。”

我聽他話意似有隱情,即便是他真的趕來,我們也還是會進天山的啊,這場天災怎麼可能避免。緊接着他的解釋就爲我解了惑,原來當年他爲沐神醫所救後,徹底解掉巫蠱之毒正是在這天山之中。是借用這裡面的寒氣冰封蠱毒,然後由沐神醫用銀針一次又一次爲他排毒。

所以他對這天山,要比任何人都熟悉,自然也對潛存的危機更加敏銳。若他在,定然會在阿牛瘋語說雪崩時就有了相同的定論,也就不會貿貿然地闖進來了。

而他之所以能找到我,也是憑靠着對地理環境的熟悉。

他告訴我天山的雪峰終年不化,被當地人稱爲“雪海”;在山腰上有一個“天池”,池中的水都是冰雪融化而成的。它集了天地之靈氣,沐神醫帶他來這療毒,也正是爲了採集那天池水,很多名醫爲求研製聖藥,就會歷經萬難來取水。

還有,那條冰河也有名字,叫作楚河。是一條天山裡內流的河,綿延到深山之中。

他說因爲雪崩的原因,後路肯定不能再出了,只能沿着冰河一路向前,穿過整座天山雪脈才能出去。然後出去後就立即帶我去尋沐神醫。

聽到此處我意識到不尋常,盯着他的臉輕聲問:“我怎麼了?”

他說:“你沒事。”

我黯了雙眸,其實他不說也清楚,醒來到現在,身體是一直都沒有知覺的。痛或不痛,冷或不冷,我都感覺不到。似乎,隨着那場噩夢一樣的劫難,有些東西從我的身體裡流走了。

他沒有用多餘的話來安慰我,只是將脣輕印在我額頭就從雪地裡起了身。從袖間摸出一塊幹餅,捏碎了送到我脣邊,待我張嘴而咬後,他又遞來一個瓶子。我以爲是水,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口,遂見他將那瓶子小心地收起,自己卻是捧了一把雪去吃。

看他被凍得通紅的鼻子和發紫的嘴脣,我陣陣心疼:“你把毛麾給穿上吧,反正我也沒有知覺,蓋了也是白蓋。如果你凍病而倒了,我們誰都出不去。”

“休得胡說,你現在感覺不到是因爲你被凍傷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要想移雪填覆多得是辦法,居然把自己往冰河裡扎,用了最笨的一種。我找到你時,你從頭到腳都被冰給凍起來了,能不凍傷嗎?”

“還有什麼方法?”

“借冰河來壓雪的法子你沒想錯,但是那河層只需釜底抽薪撕開中間的裂縫,斷了中承軸,自然雪傾軋而下時就會覆沒。”

我並不太懂他所說的原理,就是聽出比起我那笨辦法,還有更好更簡便的。而我還爲之差點丟了命。悶悶地說:“當時哪裡能想到那麼多。”還有一句話在心裡沒說出來:如果他早一點在,該有多好啊。

最後自然沒能拗得過他,毛麾仍然蓋在我身上,他拖着擔架在雪地裡一步一步向前。天地茫茫,唯我與他獨在,清撩的步聲是唯一的伴奏,世間紛擾塵囂驅隔於外。如果不是這樣的困境,我真希望能夠和他就這麼安寧地在一塊。

這夜,宋鈺尋了一處狹縫與我窩在裡面,只聽狹縫外呼呼的風聲,卻絲毫沒有刮進來。

他將我攬抱在身前,讓我依靠在他身上,那件毛麾蓋在兩人身上。我沒有知覺不知道冷暖,但想這樣他應當能夠暖和一些吧。就着他手中的瓶子,又喝了幾口水,見他與前次一樣將瓶子蓋好收了起來,不由問:“你爲什麼不也喝點呢?”用那地上的雪融化了來當水飲用,不說乾淨不乾淨吧,必然很冰啊。

但見他搖了搖頭道:“我不能喝酒。”

我怔了下,他那瓶子裡的是酒?轉而心中就浮起疑惑:“你爲什麼不能喝酒?”遙遠的記憶深處,有件事慢慢浮上表面。

那是我與他差一點假戲真做拜堂成親出事後的第二天,丁家與村長等人不懷好意地上門來查探究竟。期間那個陳家小子就提到過曾與他一同飲酒之事,後來我只當是楚服將情蠱種在了酒裡導致他當時身體發軟,全身無力,意圖控制他。但後來他又曾言道蠱毒對他已經無作用了,因爲當年他所受的蠱毒遠比任何一種蠱都要厲害,那麼難道說,真正有問題的不是那情蠱,而是酒?

果然,他緩緩低語:“酒液會讓我身體裡潛伏未除盡的蠱毒滋長。”

我聽得重重一震:“你身上的蠱毒還沒驅除乾淨嗎?”

他淺笑了下,“它生在我骨裡血裡了,哪裡可能驅除得乾淨。不過也無礙,大多數時候都與常人一般,只是少有時候會比較虛弱一些,銀針刺穴即可復原。另外,對於普通的蠱毒還具有抵制作用,是以當年楚服對我施那情蠱根本就無用,毒到我體內就被吞噬而滅了。”

原來他也想到了那時的事,所以真正讓他傷到的其實是那酒?記得當初我還以爲楚服害他,特意跑去逼問要解藥呢。

只覺他將我摟緊了些後道:“剛纔給你喝的是藥酒,能夠起活血作用。你只是暫時受寒凍僵了沒知覺,慢慢就會好的。”

事實上無需他說,我自己也感覺到了體內有股熱流在化開,隨着漸漸有了知覺,身體各處的痛也隨之而來。我默默忍着,不想被他發覺異狀,連眉都不敢蹙一下。

可是過去片刻我發覺不對,他的呼吸有些反常。回頭而看,微弱的雪光裡,他已闔上了眼。湊近一點,發覺他的雙頰有微紅,心中不由咯噔,莫不會是受涼了吧。立即用額頭去抵,可是卻沒有本該出現的滾燙,反而冰涼一片。

記得在來時路上,嚮導阿牛曾說過一句話:在這雪山裡頭最怕的不是雪坑,而是人體失溫。着涼了導致人不舒服,一般都是高燒難退,可宋鈺的情形是偏偏相反。

我隱隱有不好的感覺,他說大多數時候與常人一般,只是少有時候會比較虛弱,看來這“少有時候”就這麼巧的被我碰上了。

慶幸有那麼幾口酒讓我身體有了知覺,否則我會心急如焚到死的。可即使有了知覺,我的動作也是緩慢的,手指僵硬的就像不是自己的。摸遍了他身,終於在外袍的內裡找到了銀針包,可是,雖然當初沐神醫有演示過一遍我看那針法,但時隔五年之長,我如何還能記得清楚?那時沐神醫也是說,要我學會了以備不時之需,就像預示了會有今天這種情形。

我抽了銀針,將他外袍與裡襯脫去,又將毛麾搭在狹縫口,空間暖融,卻遲遲不敢下手。

就在這時,那雙沉閉的眼突然睜開了。他的視線撩及我手中的銀針以及我無措的臉後,低低了說:“無悔別怕,有我在呢。你只需按我說得做就行了。”

無論是語調還是語聲都暖慰人心,奇蹟般的,我緊張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最終朝他一點頭。然後聽着他輕細如流水的嗓音低令,一步一步照着做,該刺哪個穴位,該下幾分力,不敢有一絲懈怠。待針全部插完,我輕輕噓了口氣,發現額角有汗落下,擡手而抹,溼溼的一片,低眸就對上那雙半闔的眼,淺淺星光從眸內射出。

我問:“你還好嗎?”

他定定看着我不答,好長一會,那星眸黯淡了,長睫覆蓋,嘴裡卻輕喃:“不見汝兮,思之東牆,願隨汝兮,歸故鄉,與子攜老兮,地老天荒。”

我醉了。從不知情話是如此的讓人心醉,沒有一點準備,地老天荒的誓言就從他口中吐了出來。我只覺心裡的某處,緩緩慢慢,漾開溫柔。轉而輕揚嘴角,笑意漫天。

守得時辰過後,我將銀針一一拔出,擦拭乾淨了歸置在那布袋裡,本來想要放回他的外袍內,但是想了想還是收進了自己身上。以後我定與他長長久久在一起,這種活就無需他再操心,全由我來做就可以了。

觸了觸他身上的皮膚,涼意已經褪去,體溫正常了。看他呼吸清淺均勻,應當是已經睡着了。我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掌,指紋薄削,又再靠進他懷中從後環繞住了他的腰。

最終,安心地閉眼,伴隨着雪山裡的徐風,包枕全眠。

無夢而醒,一睜眼就對上清明的目光,我怔了下,想要開口而詢被他用手指點住脣。看到他的視線從我的眼睛緩緩下移,落在了脣上,轉而他的氣息就迫近,就在以爲他會吻上來時,卻被他抵着額頭低低嘆:“無悔,終有一日我會......”

他會什麼?不知是我沒有聽清,還是他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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