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然後,在今天,在一個很神奇的偶遇下,猜想被證實了。

奉嫺很慶幸自己長着一張溫柔而淡定的臉——所以當她看到傳說中的代理奉主的女兒時,臉色很正常。看到總是行蹤成謎、身體虛弱的代理奉主大人時,臉色也還好。她比較期待的是親眼看到目前姐妹們還不知道、而又非常想知道的八卦,在她面前閃亮亮地揭露出來!這八卦自然是:代理奉主大人的……女兒的……媽,究竟是何方神聖?

沒聽說過奉主大人已經結婚的消息,所以暫時還不能以妻子稱之。不過這一點也無所謂,奉氏的人不婚卻生子是常態,反正就算是結了婚的,也大多都離婚了。這或許是性格使然、族風使然,以及,命運使然。反正從來不以愛情爲重的奉氏人,自然不可能在愛情路上走得順遂。不曾費心經營的東西,永遠別想要得到超出努力所得的收穫,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而,當那個小名喚作娩澤的女娃兒,對着一名風姿綽約的美麗女士大聲叫着“媽媽”時,奉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地球好危險,我要回火星”

的衝動。

奉嫺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不意退進了身後金鬱騏的懷抱裡。

“你還好嗎?”金鬱騏發現她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力氣,變得很虛弱的樣子。“我已經打電話給李哥了,等會他會過來開車接我們。”

“我……沒事。”她低聲道,原本想離開他懷抱的,但接下來的畫面讓她慶幸自己一直乖乖被金鬱騏扶着,沒有將他推開,不然一定會跌坐到地上去!因爲,她看到原本一直看起來很高高在上、強勢而凌厲的秋星華,在好不容易停止了對奉靜言的目光宰殺之後,看向“孩子的媽”時,渾身一震,臉色先是不敢置信,然後下一秒變臉成狂怒,咬牙而出的聲音,像是刀鋒一樣逼人——“這是你的孩子?你生的孩子?”

“是啊,長得很可愛吧?”平靜而愉快的聲音,然後對他打招呼道:“好久不見,星華。”

“好久不見,奉、如、意。”惡狠狠且火爆的目光,配上他平靜的語調,呈現出一種詭異陰森的氣場,向四面八方蔓延,讓一旁的人忍不住又退開了幾步。

從三人詭異的氣氛裡,連瞎子也猜得出來他們之間是有往事的。奉嫺安靜的跟着退走,安靜的看戲,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堅決不讓主角們發現她正在場。

代理奉主臉色一向雲淡風輕——他的身體不允許他有過於激烈的情緒起伏,所以很難從他的表情讀出什麼;而,奉大總管向來以一張笑得風情萬種的笑臉讓人毛骨悚然,想從她臉上看出真實情緒,自己的功力顯然還不夠。所以,答案全在失控的秋星華的一張俊臉上——對奉靜言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恨意;看着奉如意時,目光震驚且憤怒、情緒強烈到無法遏制,在場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怎麼也無法壓抑住的怒火與傷痛。

原來,真是愛恨情仇的劇目啊……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也沒有白看的狗血劇,手上沒票的看客自然會被清場。所以他們這些閒雜人等就算多多少少可以跟眼前的主角們沾上點親故關係,也不會被允許留下來表達自己的“關心”

所以,他們被打發了。

本來就對這幾個人不熟的林佩文當然對這場陌生人的三角關係毫無興趣;金鬱騏雖然也認識奉如意,但這種私人感情糾葛,他沒有關心(好奇)的立場;再說到一直在扮演空氣的奉嫺,雖然眼前三人裡有兩個人是她的boss,但她可不會爲了滿足自己的八卦慾望,而自討沒趣的硬要湊熱鬧。她一向很有分寸。所以三人都很乾脆的留下秋星華,道了聲再見就走人了。

走出日本料理店,跟林佩文道別後,兩人就站在大門外的騎樓下,等着李哥開車過來送他們回家。奉嫺站在柱子旁,目光像是專注在看着料理店燈箱上的尾牙廣告,但心思卻是跑得老遠,不由自主的涌出好多感慨,這令她覺得不舒服。對於奉氏的一切,她習慣了冷眼旁觀的姿態,從不將自己代入其中,可今天怎麼會因爲見到了比上一次看到時更爲虛弱的代理奉主而滿心煩亂呢?她又不是奉殃那個奉主大人控!

奉氏的一切,跟她沒什麼關係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她從來不在乎,也絕對不會從現在在乎起。

“雖然一直知道你是那個神秘的奉家人,但這五年來卻從未聽你談起奉家。”

“是啊。”她淡淡地應。

“而現在,我是你的男朋友了。”金鬱騏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一邊肩膀輕輕靠在柱子上,兩人站得很近,沒有互相觸碰到,卻顯得很親暱。

“所以?”意思是?

“如果你覺得心裡煩,可以跟我說。若你願意說的話,我會感到很榮幸。”

“你怎麼會把奉家和‘煩’這個字劃上等號呢?”笑了笑,她不以爲他能解讀出她的心事。

金鬱騏偏頭想了下,漂亮的眉頭微微皺起,道:“我沒有辦法形容,可是我就是覺得你心裡煩。”忍不住擡起一隻手輕輕揉着額頭,不確定地道:“或許,我們以前曾經談過?只是我忘了?”

奉嫺心中一驚,他……這個金大少……“小嫺,我甚至覺得我們兩個人之間,比我想象的更爲親密,這真奇怪,不是嗎?”大腦裡一陣陣抽痛,像在阻止着什麼。

“你怎麼……會這麼認爲呢?”

金鬱騏只是看着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總不能說:因爲我背上的抓痕。當我發現身上出現那個不應該存在的抓痕時,竟一邊恍惚迷茫,一邊又感到理所當然,隱隱有着一絲絲竊喜與自得。而當我帶着那曖昧的抓痕下樓遇見你時,心中產生的不是心虛愧疚感,而是沒來由的喜悅,像是那抓痕的唯一兇手,除了你之外,不會有別人。然後我便毫無道理卻又理所當然的認爲,我們之間的牽絆,一定比我知道的更深。

他不是個善於思考的人,自然沒辦法從一些蛛絲馬述裡去推論出什麼結果,因此,他只要相信直覺就好了。

“我沒有辦法解釋,就當是心有靈犀吧,我覺得這樣很好。”

“有什麼好?我看你好像挺迷糊的樣子。”看他甩着頭,看起來一臉茫然,卻笑得很無謂,就知道他又犯了“想不出來就算了,反正天塌不下來”的毛病。

金鬱騏朝她露出輕鬆的笑容,道:“是有點迷糊沒錯,不過,因爲是你,所以怎樣都好。”

奉嫺望着他,一時心中百味雜陳。這個對她並沒有太多瞭解的金公子,近來總是做着出乎她意料的事啊……真是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是因爲他愈來愈像“他”了?還是她正在朝他淪陷?在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

由於他們太專注於彼此,所以當六七個壯碩男子已經悄悄摸近他們身旁時,他們竟沒有發現,直到狠狠一拳朝金鬱騏肚子揮來,金鬱騏狼狽的憑着身體優秀的反射神經行動,躲過那一拳的同時,還將奉嫺拉到身後,但他的身後也有人!

金鬱騏沒有來得及躲過接下來的第二拳、第三拳,同時,一塊沾着麻醉藥的手帕緊緊搗上奉嫺的口鼻,在意識離她而去時,奉嫺恍惚聽到一道帶着笑的男性嗓音自我介紹道:“還喜歡我送你的見面禮嗎?哦,忘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趙麟,是你的弟弟。”雖然在這個危險的處境裡,胡思亂想很不應該,但奉嫺在徹底昏迷過去前,最後的一個想法是——不知道農民曆上是不是寫着——今日:宜出行,訪友,認親,吉凶難料,自求多福……當趙飛青接到李新全的電話,知道金鬱騏以及奉嫺失蹤的消息時,她人正在赫澤幫的會議室裡,與一羣對鎮幫令勢在必得的人開會。

面無表情的聽着二妹、三妹,以及支持她們的長老們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直白地要求她立即做出決定,同意將金鬱騏帶來赫澤幫的正氣堂,在衆人見證下,解除當年的催眠,並交出鎮幫令。還有,更得白紙黑字寫下放棄幫主之位的證明,以及,由金鬱騏親手將鎮幫令傳給下一任幫主,當着所有幫衆的面完成交接——當然,下一任幫主是誰,由她們說了算!

她們敢這樣有恃無恐,無非就是湊齊了可以幫金鬱騏做一整套中西合璧催眠術的人。當然,並不是全部原班人馬,其中有一個道士目前處於失蹤狀態,不知道是已經壽終正寢了,還是移民海外,反正是下落不明中。但這沒有關係,不是非得當年的人都在不可,只要懂得施爲那套法術的人就成。而能用的道士,她們也找到了。所以現在她們佔有最大的贏面,趙飛青需要她們手中的人來幫金鬱騏解除催眠,趙飛青更想得到的是兒子平安的保證,在接下來赫澤幫爭權奪利的動亂中,爲兒子爭取到有力的靠山。

目前無論怎麼看,趙飛青想要的,只有她們兩姐妹能夠給。趙飛青不找她們合作還能找誰合作?任她在國外再怎麼強悍,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她兒子若還想在臺灣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那麼趙飛青無論如何都得對她們客氣一點。

這幾日見向來張揚、我行我素的趙飛青乖乖的來到幫裡和她們開會周旋,要不是有求於她們,豈會將姿態擺得如此低?自幼在趙飛青陰影之下成長的趙家妹妹們,無不對此感到快意不已,像是這一輩子的鬱卒都在此盡數吐出!

就在這時,趙飛青接到的第一通電話來自李新全。在李新全失去冷靜、驚慌失措的聲音裡,知道了兒子和他女友在日本料理店前被擄走的消息。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盯着趙飛青看,拉長了耳朵想聽清楚從手機裡傳來的大呼小叫聲是在傳遞着什麼重大的消息。可惜電話裡頭的人說了什麼內容,除了趙飛青之外,其它人是聽不到的;但從趙飛青變得慎重的表情,以及她居然能容許有人對她大呼小叫來看,就知道電話裡說的事情很重要。

“好的,我知道了。”趙飛青沒有多說什麼,回了這句話之後,結束通話。

“大姊,發生了什麼——”趙染青非常關心的立即問道。

趙飛青濃眉微挑,對老三的急切只丟過去一眼,就算應付了;接着她在手機上按了一長串號碼,也不迥避所有正在虎視耽耽的人,就當着大家的面與人通起話來。

“sam,是我。把你掌握到的情報,以友情價提供給我吧。”當然,她使用的語言是英文。

在場的赫澤幫位高權重的大老們,一輩子在江湖上打打殺殺,連國語都說得不怎麼輪轉了,更別說是英語了,簡直一聽到就頭昏腦脹,變身爲聽雷的鴨子,被雷聲轟得七葷八素,雙眼直冒圈圈。

當然,會議室裡也坐着幾個年輕一輩的精英分子,他們都是被精心栽培的幫派未來希望,就算不是出國深造過,至少也有大學學歷,聽懂一些基本的英語會話不是問題。不過,就算是如此,也不容易從趙飛青簡略的語句裡聽出些什麼有用的訊息。

“是這樣嗎?我瞭解了。謝啦,bye……啊,不用了,這點小事,就不勞您大駕,您的熱情令我十分感動,不過光是支付給你的情報費已經令我傾家蕩產,再也負擔不起更多的了,所以只得很遺憾的拒絕你的好意,這點小事我能自己搞定……嗯,是的。既然知道是他乾的,就沒問題了……這不是最糟的狀況,我爲此感到滿意。bye。”收線。

“大姊,是什麼事?好像發生了大事是嗎?”趙永青很快的走到趙飛青身邊問着,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因爲她敏銳的覺得眼下趙飛青正在處理的事八成跟金鬱騏有關。

還沒等趙飛青開口,長桌另一邊的趙染青接到了一通電話,火速跳起來大吼着此刻接收到的勁爆消息——“什麼?!金鬱騏被人綁架了!”

這個意外的消息令整個會議室的大老們都跳起來,七嘴八舌的追問着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不是有一大堆人在暗地裡保護金鬱騏嗎?那些人幹嘛去了!亂哄哄的聲音將原本肅穆的氣氛給轉變爲菜市場般的喧鬧,有的人吼着趕快派人出去找,有的人掏出手機在聚集手下,有的人打開會議室大門,跑進跑出的,叫囂着抄傢伙……趙永青環視着亂哄哄的會議室一眼,然後目光轉回趙飛青身上。趙飛青挑着眉,微微聳肩道:“如你所聽到的——我兒子被不知名人士擄走了。”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趙永青牢牢看着她,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怎麼會?我擔心得快要死掉了,你沒看出來嗎?”

“你——”嘻皮笑臉的說着擔心的話,誰相信你這樣就叫擔心得快要死掉了啊!混蛋!趙飛青一肚子火,卻發不出來,只能在心中狂吼兼內傷!

在趙永青火爆瞪視下,趙飛青的手機鈴聲再度響了起來——趙飛青看了看手機面板上的電話號碼後,沒有立即接起,而是長長的“喲”了聲,才按下通話鍵。

“Hello,Johnson”

怎麼又來一個老外?趙永青與趙染青此時站在趙飛青身邊,緊緊盯着她的一舉一動,在聽到西洋名字之後,有點頭大的互相看了眼,只希望這回講的語言不是英語……很幸運的,是中文,但仍然無法從趙飛青的應答中獲得有用訊息。

“……我現在知道了……不,我非常驚訝啊,你聽不出來可不是我的錯……既然你如此盛情相邀,我怎麼會拒絕赴約呢……啊?這名字是……你給自己取的中文名……會不會太難寫了點?誰提供給你的?你確定那人不是在整你?……你早就已經成年了,想做什麼、想要什麼,我沒意見,也管不着,自己努力就是了,你不用特意打電話向我報告——”

接着,趙飛青就沒有再說話了,手機放在耳邊好一會,然後拿到眼前打量了下,笑笑的對兩個妹妹道:“手機還有電,那麼,就是我被掛電話了。”

“這個人是誰?看起來好像跟你很熟的樣子!”趙永青追問,擋住趙飛青,一副非要得到答案的架式。

“啊,是抓走鬱騏的人,你可以稱他爲綁匪。”

“什麼!”趙染青驚叫:“是綁走你兒子的人?那你怎麼還一副輕鬆的樣子跟他哈啦一些有的沒有的?你瘋了嗎?!你兒子在他手上耶!”

趙飛青伸出食指搖了搖,說道:“將人綁走,而不是直接殺害,就表示有所圖,在目的沒有達到之前,我兒子或許可能吃一些苦頭,卻不會有生命危險,你們別緊張。”

到底是誰的兒子被綁架了啊!該緊張的人是你好不好!在場的人早就都圍了過來,不用人維持秩序,全都安靜的聽着趙家三姊妹談話。此刻聽到趙飛青對他們的“安慰”,都產生一股想掀桌咆哮的衝動!

趙飛青是在場最冷靜的人,彷佛被綁走的不是她兒子似的。這種近乎冷酷的冷靜,令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爲之膽顫心驚,突然覺得這幾天以來,自以爲逮住了趙飛青的弱點,而任意對她要求東要求西、在言語上更沒少了冷嘲熱諷,對她這個被剝奪了幫主大位的大小姐,就當成一隻落水狗欺負了,反正正處於弱勢的她,也不能反抗不是?

但現在,大老們發現自己錯了。趙飛青即使不再擁有赫澤幫少幫主的身分,對趙家來說,也只是個毫無權力的趙家大小姐,但她本身具備的危險性並不因此而減少……這個人,可是在國際傭兵界討生活的猛人呢!這個被刻意忽略的認知,突然深深釘入所有人的腦海裡,形成一抹隱隱的懼意……趙飛青就算髮現這些人心底微妙的變化,也不會放在心上,只道:“我兒子如今的價值就在於他身上有着鎮幫令的下落。你們還是想想在臺灣可能對鎮幫令有興趣的人還有誰吧,如果你們希望趕在別人得到之前先行得到的話。”

“對鎮幫令有興趣的人,或許你比我們更清楚吧?”趙永青從來見不慣長姊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像是什麼都在她掌握中一樣!

“啊,大概吧。”趙飛青想了下,點頭。雖然多出了Johnson這個意外,但其它都沒有脫出她所掌握到的。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何不直接跟我們說說?爲何還要我們浪費時間去查?”趙染青質問。

趙飛青好笑地道:

“都讓我這個外人幫你們把活兒都幹完了,豈不是讓你們怨我不給你們大展身手的機會?”

“這可關係到你兒子,你能撇清到哪裡去?”

“若不是爲了我兒子,你以爲我會站在這裡跟你們窮攪和?”這些人既想拉攏她,又怕她也存着奪取赫澤幫的賊心,更怕她夥同別的派系來跟她們作對……這種成天活在憂慮裡的生活,虧她們還能樂在其中,鬥得日月無光。

算了,現在沒空陪他們演大戲。越過趙永青,她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你去哪裡?”趙永青叫道。

“還能去哪裡?”趙飛青語氣裡帶着點蕭索,很輕的嘆了口氣之後,走人了。

問題是,到底是去哪裡啊?不說清楚就走人,這太過分了吧!吊人胃口也不是這樣的啊!一羣人狠狠瞪着趙飛青的背影,只敢在心中抗議,卻不敢跳出來阻止她離去。

算了,反正她不重要。只要趙飛青別來阻礙她們取得赫澤幫大位,其它什麼都不重要!趙永青在心底咬牙着,然後招來三妹與心腹,開始討論起如何因應金鬱騏被綁架所可能造成的後果。列出對手的名單、派人出去查探……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鎮幫令落入別人手裡。

走出赫澤幫大門時,趙飛青擡頭看着沒半顆星星的夜空,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後,嘆了口氣。

看來今晚是不可能睡個好覺了,得好好準備準備,見兒子去。

唉,兒子太多,實在是很麻煩的事呢。想當年她老孃連嫁了兩任老公,就爲了拚命想生個兒子出來,卻是怎麼也沒能如願,直抱怨老天爺對她很有意見……現在想想,這是老天爺對她的厚愛吧?兒子這種動物,擁有了才知道自己命有多苦、上輩子到底欠了多少債。

瞧瞧她這一把老骨頭被兒子拖磨得……唉。

“嫺,你醒了?”一雙溫暖而熟悉的大掌輕輕揉撫着她兩頰,將她喚醒。

奉嫺覺得很不舒服,只是微微轉動下了頸子,就產生了暈山路的效果,整個胃袋都在翻騰,酸水不斷往喉嚨冒……“嗯……”她的迴應像在哀鳴。

“來,喝點溫水,或許會讓你覺得好一點。”

一杯水湊在她脣邊,她皺着眉小口小口啜飲着。眼睛有點畏光,才張開了下,就趕緊閉上。小手下意識的抓緊金鬱騏的衣襬,在喝了半杯水之後,纔有辦法讓自己的聲音順利發出來——“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事。只是捱了兩拳。”很輕描淡寫的帶過,手指小心掠着她額前的發,將頭髮往後撥去,好讓大掌可以準確測量她的額溫。“現在覺得怎樣?頭暈有沒有好一點?”

“好些了。”她擡起一隻手蓋在他貼在她額頭上的手掌上,問:“我睡多久了?”

“你睡一夜了。現在是早上十點,想不想吃點東西?”

搖頭。“現在吃不下。能跟我說說現在是什麼情況嗎?”

“簡單的說,我們被一個自稱是我弟弟的人給綁架了。那個人叫趙麟,確實跟我長得有點像,不過他是混血兒,中文講得怪腔怪調,就跟一般的老外一樣。”

“那個弟弟……是怎麼回事?算了,那不重要。”奉嫺搖了搖頭,突然想到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他爲什麼綁架你?”

“根據我的觀察,他私底下應該是跟我的四姨結盟,目標也是那個鎮幫令牌,他想得到赫澤幫……”說到這裡,像是想到了什麼,思索了起來。

“你四姨?你肯定嗎?”

“這裡是我四姨名下的別墅,我剛纔確定了,正是位於郊外溫泉區的那一幢。”

“你怎麼會知道你四姨名下有什麼房子?”

“我表妹曾經招待我來這裡度假。”金鬱騏微笑道:“也幸好是被綁來這裡,換作別的地方,我就沒辦法確定了。”

“你覺得事情並不太糟,是嗎?”

“嗯,他們只是想要鎮幫令。”他將她一隻手包在雙掌裡,安撫着她。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嗎?”沉吟了一會,奉嫺突然問道。

“你怎麼會這麼問?”帶着點好奇的聲音。

“因爲……”已經不再感到那麼暈眩的奉嫺小心張開眼,直直望進金鬱騏的眼中,說道:“我突然不能確定你現在是誰。”

她看到金鬱騏的瞳孔驀然一縮,溫柔的臉色盡斂,只剩下嚴肅,定定盯視着她,帶着一點怒意質問道:“你在說些什麼?”

“你現在是金鬱騏,還是金公子?”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沒有,我很認真。”奉嫺正色道。

“奉嫺!我是誰?我會是誰?我這樣還能是誰?你竟敢認錯!”他低吼,徹底被惹怒,眼中帶着受傷的神色,像在指控她的背叛。

奉嫺捧着他臉,沒有跟着他火大的情緒起舞,只問道:“從昨天晚上我們被擄來之後,你一直都是清醒的嗎?”

“我當然很清醒!那個白癡被揍了兩拳就昏倒了,我接手之後,就一直清醒到現在!當他們試圖對我解除催眠,讓一票混着道士、神父、心理醫生的神棍們在我面前裝神弄鬼,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將計就計的佯裝恍神。但是!我很確定即使在那個時候,我都是清醒的——我是你的男人,不是你那個白癡老闆!”

奉嫺輕道:“你太激動了。這真是奇怪……”

“奇怪什麼?我並不覺得!還有,你給我說清楚,爲什麼你會認不出我了?你!”

她用力抱住他,以脣吻住他的激動,試圖讓他冷靜一點。在奉嫺百年難得一見的主動之下,暴走中的噴火龍總算暫時被按捺住了。

在熱吻尚未失控到轉變爲滾牀單的激情時,奉嫺很理智的結束掉它,搶回自己小嘴的自主權,對還想湊上來糾纏的他道:“記得嗎?當年你以爲自己將要被消滅掉時,也是這樣激動的,一點點對你的否定,就能讓你暴跳如雷。”

“那不同,我現在生氣是因爲你竟然……”

“一樣的。”

“哪裡一樣?!”金鬱騏覺得此刻奉嫺沒道理的堅持,真是不可理喻!

“或許昨天晚上他們對你所做的催眠解除是有效果的。還有,另一個可能性是……金公子已經能察覺到你的存在了,他現在沒有出來,卻是醒着的,熱D書@吧#獨%家&制*作所以他的意識會影響到你,讓你的表現會有點像他——”

“不可能——兩種都不可能!”

“鬱騏,你試過跟金公子溝通嗎?”

“沒有,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你是誰?

腦海中突然出現的說話聲令心情無來由煩躁不已的金鬱騏再也發不出聲音,整個人猛地楞在那邊,一時竟動彈不得!

“鬱騏?”

呆楞了許久許久之後,決定面對現實的金鬱騏一手撐住額頭,閉上眼,咬牙對奉嫺道:“他正在對我說話,在腦子裡。”

11————你是誰?爲什麼會在我的身體裡?好奇而帶着點不悅的聲音。

————這是我的身體,你纔是不應該存在的那一個。冷漠的聲音。

————這是無禮的指控,請你慎言——金公子有些生氣了,但向來要求自己隨時注意保持優雅的人,自然不會口出惡言。

————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什麼德性,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冷哼————你這個人……究竟在胡說什麼!金公子從沒有被這麼無禮的冒犯過,氣得幾乎說不出話。

————聽着。在我出現的時候,你最好安靜睡着,不許企圖偷聽,那麼我們還有和平共處的可能。原住民金先生纔不管長期住戶金公子現在的心情如何,居高臨下的說着他的決定。他不喜歡被偷窺的感覺,所以當他醒着時,金公子就不應該有意識!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過——金公子努力壓制怒氣,試圖跟這個野蠻無理的人以文明的方式好好講講道理。

但顯然人家並不給他機會,一點也不想聽他廢話——————要求你這顆裝滿稻草的腦袋去想清楚我在說什麼很難,所以我不爲難你,你只要照做就好!。理所當然命令的口氣。

————你憑什以爲自己可以爲所欲爲?你突然莫名其妙出現在我的身體裡,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蠻橫的對我下命令,說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啊!一定是解除催眠的關係,對不對?Fly跟我說過,我身上的催眠效力只到我三十歲!然後我身上可能會產生一些變化,這些變化是好是壞誰也不知道,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來解除催眠將可能的傷害降到最低——你就是那個“變化”對不對?我身體裡產生了一個虛假的人格……不,應該是說,我的神經受到損傷,所以有人格分裂的傾向;但這都是假的,你只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人格、催眠術的後遺症……金公子發現自己的腦袋從來沒有這麼好用過竟突然間一路暢通了起來——以前就算抓着一些線索,也沒有辦法繼續想下去,總是有碰壁的感覺,東想西想,都只得到“此路不通”的結果,所以養成了他凡事不多想的樂天性格。

現在,不一樣了,他竟然可以推想出很多事,並將前因後果給串連起來!

如果意識是像身體一樣實質存在的東西,相信此刻金公子一定在被揍成豬頭之後,一拳掄飛成天邊閃爍的一顆星星……從金先生周身散發出來嚇人的狂暴氣息裡,可以感受到他內心正在上演單方面殘殺的暴虐小劇場。金公子很明顯感受到他“幻想出來的人格”現在的心情極度不爽;而那種強烈的怒火,竟然讓他不由自主的跟着煩躁起來!他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生氣到怒不可遏、幾近失控的程度,這情緒對他來說,太過激烈了,於是他下意識的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渾身散發虐殺氣息的金先生,滿心沸騰的怒火,竟一點一滴的消停了下來,就像一顆被吹脹到極致的汽球,在即將爆炸之際,被悄悄紮了一個針孔大的小洞,然後,就漏氣了,就焉下來了……這是,心電感應……?

共處在一具身體裡的兩個清醒人格,一時間都靜默了。

在冷靜下來的片刻,他們才發現,彼此的心思不僅可以交流,還能互相影響——在他們都不自覺,也不刻意,甚至不願意的情況下,那種討厭的事,還是發生了!

金先生突然想到方纔奉嫺對他說的話——我突然不能確定你現在是誰。這句話的意思是:那個草包已經擁有影響他行爲的能力了,所以纔會讓奉嫺產生混淆的感覺!不——深覺被冒犯的金先生低吼一聲,怒道:!你現在就給我睡覺!當我在時,不許醒過來!

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早就處於被冒犯狀態的金公子,被這個虛假人格的囂張樣給氣得無法反應。這世界真是太荒謬了——於是再也掛不住優雅的麪皮——對惡人以禮相待,並期望得到同等尊重,是他太天真了。因而,他高聲宣告主權道:

————不應該出現的人是你纔對吧?這是我的身體,你只是我的幻覺,請你離開!

————你還搞不清楚是吧?用你裝滿雜草的腦袋好好想一想,你的人生只有二十年!這個已經三十歲的身體,是屬於我的!

————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麼!

————身爲笨蛋,你聽不懂是正常的。你不必懂,只要聽我的話就行!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無禮的人!從來沒跟人吵過架的金公子氣急敗壞了!

————你當然沒有見過!對於所有你認爲應付不了的束西,你永遠選擇逃避。以自己腦袋、空空爲榮的人,沒有資格批評別人!

孤僻宅男金先生,由於性格陰沉,毒舌本事渾然天成,無需經驗累積,就能輕易將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你!你!你這個惡劣的假人格,我一定要讓你消失掉!

————該消失的人是你,鳩佔鵲巢的傢伙!

兩個對峙的人格怒火相向,在嚴重互相排斥的意識空間裡,他們的世界霎時變成一臺壞掉的電視屏幕般沙沙作響、模糊不清,然後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全部被黑暗覆蓋!

當金先生和金公子正在身體裡爲了扞衛自己的主權而鬥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時,對此完全無所知的奉嫺,看到的只是突然陷入昏迷的金鬱騏。

他像是困在一個醒不來的惡夢裡,外界的呼喚對他全無幫助,他就一直緊皺着眉,表情痛苦,身體像在掙扎着想擺脫什麼,不停的左右翻動,渾身冒汗,卻怎麼也叫不醒!

“鬱騏?鬱騏?你怎麼了?快醒來!”她驚喊着。

碰!

緊閉的房間大門突然被打開,衝進來三個人,其中兩個人守在門口,一個走向他們。

“發生什麼事了?”帶着洋腔的中文。

奉嫺看了來人一眼。那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有着混血兒的外表,眉目之間三分與金鬱騏相似。這人,就是那個自稱金鬱騏弟弟的人嗎?

“他突然昏倒了。”

男子皺眉看着倒在牀上的金鬱騏,見他渾身大汗、臉色蒼白,看起來非常痛苦的模樣,揚手對門口的人道:

“帶心理醫生過來。”

門口的人領命而去。不一會,一名醫生被帶進來了,幫金鬱騏檢查了一番之後,說道:“這應該是解除催眠的後遺症。只是有點發燒,睡一下,等他醒來就好了。”

“他爲什麼看起來如此痛苦?”

“作惡夢的關係。”很權威的說道。接着建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給他打一針鎮定劑,讓他好睡一點。”

“讓他好睡?”笑哼,搖頭。“只是惡夢而已,不用了。沒見過有人被惡夢嚇死的,就當是看恐怖片,也許他非常喜歡這樣的刺激感呢。”揮手讓醫生離開,讓兩名手下關上門、守在外頭之後,混血兒男子拉來一張椅子,坐在牀前,第一次正眼看着奉嫺,自我介紹道:“我是趙麟,金鬱騏的弟弟,同母異父的弟弟。所以我從母姓,名字是麒麟的麟。”

“你好,我是奉嫺。”奉嫺怯生生地應着。

“將你一同請來是個意外。你不用擔心,很快就能平安回去了。在這期間,你就當作是在度假吧,這裡的溫泉不錯,浴室裡就能享用。”

“謝謝您的說明,我知道了。”身爲一個識時務的順帶肉票,她很懂得低調做人的道理。

“你的膽識不錯,比金鬱騏強多了。”趙麟朝牀上正在“作惡夢”的沒用傢伙投去輕蔑一瞥,再看向奉嫺。“這種公子哥兒,你看上他什麼?”

“他人帥,有錢,脾氣好,溫柔體貼,最重要的是帶出去很有面子。”這是一般“白馬王子病”女性會迷上他的原因。

“你以爲你將自己說得這般膚淺,我就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