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見夏潯,不由奇道:“楊旭,你怎麼在這裡?”
夏潯道:“臣查緝王府屬吏不法事畢,正要回京去呢。方纔有諸位大人在,臣職卑位微,不便上前參見,還請殿下恕罪。殿下既然也要回京,臣正好相隨同往。”
夏潯輕輕一笑,說道:“與王爺同行同往,臣就省了飯錢店錢,佔王爺點兒便宜,王爺不會見怪吧?”
朱棣心中一曖,卻板起面孔道:“本王的便宜是那麼好佔的麼,現如今天下人視俺朱棣如同瘟疫一般,你楊旭又不是鐵打的金剛,不怕?”
夏潯正色道:“臣只是覺得,公道自在人心,王爺光明磊落,謹身自愛,素無不軌,此去,當有上蒼庇佑,一定有驚無險!現在的些許困境算得了甚麼,常言說的好:猛虎不在當道臥,困龍也有上天時。”
正覺龍困淺灘遭蝦戲的朱棣聽了這話,心中一陣激盪,他指指夏潯,對徐妃和三個兒子喟然嘆道:“此等樣人,纔是志節之士啊!”
燕王回京了,這件事頓時轟動整個京師,士庶官紳,莫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其實燕王要來南京祭拜孝陵的消息,早就轟動京師了。
燕王欲歸京師,本來是極機密的消息,只有朝中一些位居中樞的大臣才知道,可是蹊蹺的是,燕王求歸的奏章送到建文帝御案前第三天,這個消息就在京師傳開了。甚至還有好賭的人開了地下賭盤,賭燕王到底會不會真的到南京來,因爲皇帝削藩的心思,已經天下皆知了,而燕王更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最想除掉的一藩,實在難以想像,他敢來。
然而,他竟然就真的來了。
一時間,南京街頭多了些瘋子般狂笑而過的人,這些都是冒險押了燕王一注的人,結果一夜暴富。
……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乘船過長江,朱棣手扶船舷,看着浩蕩東去的長江水,心懷激盪。過了長江,登上燕子磯,饒是朱棣久領兵馬、戍邊禦敵,練就得心如鐵石,剛決果毅,也不禁虎目噙淚。這一番歸來,他的心情與任何一次都不同,上一次來時,他的父親還健在,而現在,音容笑貌宛在,人已長眠孝陵,自己呢,卻正被侄子逼到絕路,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不得不親赴金陵,順眉低首,以證清白。這一次,他是滿懷忐忑、屈辱、悲憤的情緒而來,如何不百感交集。
對朱棣的到來,朱允炆及其手下一干心腹大臣們也是十分意外的,不過朱棣來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朱允炆也只好放下種種猜疑,先按規矩派人去接,反正到了自己的地盤兒,不怕他翻上天去,回頭再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朱棣是皇叔,又是皇室宗親中最長者,朱允炆雖是侄子,卻是皇帝,不必親自迎接的,便派了安王朱楹率皇室宗親子弟們前往江邊迎候。朱楹今年剛剛十六歲,他是朱元璋的庶二十二子,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封爲安王,現在還未就藩。
朱楹帶着皇室宗親迎到燕子磯,只見這位只在幼時見過幾面,如今只依稀有些印象的王兄身材魁梧結實,黑髮黑鬚,方面闊口,顧盼之間,頗有一種龍虎之威,敬畏之意油然而生,連忙率衆趨前拜見,寒喧一番後,便與燕王把臂登車,同乘返京。
一路上,士民百姓紛紛走上街頭,一瞻這位膽大如斗的燕王風采,大街上摩肩接踵,熱鬧非凡,那情景就像前些天元宵佳節賞燈觀月之夜的時候一般熱鬧。小商小販、小摸小摸、在大姑娘小媳婦身上蹭蹭磨磨揩油的登徒子們也如魚得水,好不自在。
“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
人羣中,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趿着一雙破鞋子,瘋瘋顛顛地拍手唱着一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童謠,嘻笑而過。夏潯聽到這首童謠,身子霍地一震,立即擡頭望去,緊緊盯住了那人。這首童謠他知道,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在那些繪聲繪色地描述燕王造反的故事裡邊,這首歌詞是有一席之位的。據說這是燕王蓄謀造反時,爲自己造勢,在京城傳唱的一首童謠,沒過多久,果然應驗,朱棣真的反了。
這個瘋道人,真有這般神通?
夏潯緊緊盯着那瘋道人舉動,正想提馬追去,一探究竟,卻見那瘋道人已被巡街維持秩序的差人趕開,他嘻嘻哈哈地在人羣裡擠去,與一個年輕公子擦肩而過時,那公子一伸手,指間挾着兩張寶鈔,便被瘋道人握進了掌心。這動作既快又隱秘,但夏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又是早就注意到了那瘋道人,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瘋道人嘻嘻哈哈地走開了,行至遠處,又復高歌起來。方纔遞錢給他的年輕人微微擡了擡頭,望着燕王儀仗淡淡一笑,轉身推開圍觀的路人走去。這位青衫公子戴着寬沿帽兒,壓低至眉際,讓人看不清那面容,只是他微微擡頭,看向燕王儀仗時,被隨行在大隊人馬中的夏潯看了個清楚。這人脣紅齒白,俊若處子,居然是劉玉玦。
“原來如此!”
夏潯恍然大悟,蕭千月在北平製造燕王要反的謠言,玉玦便在南京行事了,兩人一南一北,互相呼應,原來這都是錦衣衛搞出的把戲。燕王剛剛回京,這首歌謠如果聽在有心人耳中,稍一分析,便能明瞭其中之意,皇上豈能不泛殺機?
這就是了,難怪在那些信誓旦旦地說燕王久蓄異志的故事裡頭,一邊說燕王如何裝瘋賣傻隱瞞反意,如何在王府私造兵器,爲了掩飾還買些雞鵝來掩飾打造兵器時的聲響,一邊又說燕王在南京大造輿論,製造自己將成爲真命天子的形象,兩者之間仔細品味,有些自相矛盾。原來是因爲朱棣不肯君要臣死臣便死,太不符合儒家正統的價值觀念,被那些筆桿子們愣是顛倒黑白,惡意曲解了。
與安王朱楹同車而行的朱棣也聽見了歌聲,開始他並未在意,只覺這首童謠遣詞造句倒還文雅,不似一般的俚語兒歌般粗俗,細細品來,還頗有幾分意境和哲理,鳥兒棲息於枝頭、覓食於草叢,悠遊自在,然而人若逐之,則必高飛,高飛……”
朱棣品咂了一番,突然臉色大變:“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只是一句描述鳥兒覓食、人捉鳥兒的童謠麼?俺剛剛踏足京師,街頭便有這樣的歌謠出現,一旦被有心人利用,皇上那裡……”
朱棣怵然而驚,再向人羣中看去,那瘋道人已不知去向同,朱棣的掌心已沁出汗來,但是片刻的驚慌之後,他便迅速冷靜下來:“此番回京,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那幾個狗賊不使手段才奇怪了。管你用些什麼手段,任你明槍暗箭,俺朱棣自有一定之規,儘管放馬過來吧!”
朱棣思忖已定,嘴角慢慢綻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冷笑。
“皇兄,早朝已過,咱們今日來不及見駕了,這便去東耳房歇着麼?”
依着規矩,朱棣要先和建文帝敘君臣之禮,然後才能敘叔侄之情,因此,他應該先以藩王身份入朝見駕,因爲今天已經過了早朝,他雖在京中也有自己的府邸,今日卻是不能回去的,得去奉天門外東直門的耳房裡暫住,候着明天一早臨朝見駕之後,才得自由。
朱棣沉聲道:“不,先不入皇城,在城裡走一走吧,我想看看金陵,一別多年了啊。”
安王有些詫異,可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哪有什麼主見,一聽這位貌相威嚴一如乃父,叫他看着就有些畏懼的兄長吩咐了,連忙答應一聲,儀仗便繞着金陵內城,在南京城裡遊走起來。
這一番遊走,許多市民聞訊趕來觀燕王入城,熙熙攘攘、好不熱鬧。等到最繁華熱鬧的城區都走遍了,已圍着皇城繞了半圈,朱棣突然吩咐:“自朝陽門出去,登鐘山,爲兄要先去孝陵祭掃先帝陵寢。”
“皇兄……”
安王沒想到燕王突然做出這個決定,這個行程可不在皇上的囑咐之中,不免有些猶豫起來。
“嗯?”
朱棣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朱棣的相貌與朱元璋相似,本來那方面濃眉,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久在邊關,飽經磨礪,不但有一種天皇貴胄的威儀,更具一種百戰沙場的殺氣,安王好似一隻安樂窩裡養大的金絲雀,哪見過這般氣度,被他冷冷一瞥,心裡慌起來,忙不迭便應道:“啊!好,好好,我們去孝陵。”
夏潯跟着燕王的車駕走了一陣,以爲燕王該去皇城內暫住候駕了,正欲撥馬趕回錦衣衛衙門向羅大人覆命,忽地見燕王儀仗居然向朝陽門而去,一打聽,居然是要去祭掃先帝陵寢,夏潯不禁有些意外。
他職位低微,上一次朱元璋出殯,他沒有機會隨行,想起那位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人,夏潯心中也不禁生起一絲感傷:“燕王既要祭掃先帝陵寢,不如我也去一趟吧,拜一拜這位驅逐韃虜,復我漢室江山的帝王!”
夏潯一提馬繮,便也隨着燕王的儀仗出朝陽門,往鐘山孝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