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賞梅意外

47.賞梅意外

第二日,果然還是有人將上好的禮物送了來,我看着他們一件件的呈上來,想到朱棣昨日跟我說的“過猶不及”的話,再一看他們臉上那恭敬的表情,不由得在心裡對朱棣佩服得緊。

對我來說,這個新年與其說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不入說是待產前最難熬的日子。太醫跟我說生產的日子在元宵節左右了,讓我最後這段時間少些走動,但也不可不動,要在屋內來回走走,方便將來生產,也能去去腳面的水腫。我心裡也緊張得很,很是聽話。

朱棣每日宴請朝臣,接待外賓,確實比節前還要更忙一些。不過依舊是每天都抽出時間來陪我。

轉眼到了初十日,光祿寺不知道哪裡弄來幾十盆盛開的臘梅,都搬到徐雲華的坤寧宮去了,徐雲華爲了顯示自己並不獨大,便很熱心的請諸位妃嬪都前去觀賞,臨走的時候還可以帶走一兩盆自己愛的。我本來不願過去,可是徐雲華派人傳話,說此舉乃是今年衆妃一起參與的第一件好事,我有事衆妃之首,若是不去,旁人也不敢挑走了好的搬。

這麼一說,我又只得穿好衣裳,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坤寧宮趕去。

坐在竹椅之上,由幾個宮人擡着,我倒也覺得不是很累。果然,還沒有到坤寧宮,便遠遠地聞到一股時濃時淡似有若無的梅香,再一看天空萬里無雲,一片湛藍,心情也是一震。

甫一進坤寧宮,就見院中天井錯落有致的擺了幾十盆老梅,開得極妍盡態,嫵媚無方。白梅素雅,紅梅嬌豔,還有黃梅米分梅點綴,俏麗無比。而衆妃正圍成一圈,或驚呼或稱讚,不知道在看什麼。聽見我進來,都轉過身來。

我連忙上前給徐雲華請安,徐雲華讓呂雲衣把我扶住,點點頭微笑道,“權貴妃臨產在即,不是多禮的時候,姐妹們盡歡在此,隨意就好。”

說是這麼說,其他妃嬪還是都給我請了安。我笑道,“你們都在看什麼好東西?圍得團團轉,我也瞧不見裡面是什麼寶貝。”

那從燕王府裡就做了朱棣侍妾的呂妃俏皮一笑,“貴妃快過來瞅瞅,這裡有三盆奇貨!梅花見得多了,竟沒有見過綠色、藍色、紫色的梅花。真是好貨色!皇后娘娘開恩讓咱們開眼界,這三盤絕色,咱們不敢獨佔,還請貴妃娘娘先賞吧。”說着,她已經讓開了身子,還對着旁邊兩個妃子笑道,“別杵着啊,貴妃娘娘一身兩人,懷着龍胎,過道要讓得大些纔好。”那兩人聽了,也都笑着讓開了。

這呂妃大約三十來歲年紀,也是當年朱元璋在時,指給朱棣的。父親乃是戶部侍郎,雖說不是太顯赫的家族,但是一家子都勤勤懇懇,還算得朱棣喜愛。而且這呂妃雖然無子,卻非常美貌,加上性格活潑,很會逗笑,在後宮中,朱棣也就還擡舉她幾分。因此她更愛調笑幾句,那些常年連朱棣面兒也見不到的妃子也都不敢跟她計較。

我對她點了點頭,穿過她身邊讓開的小道,走進人羣,果見三株梅花格外惹眼,星星點點的開着淡紫色、米分綠色、和寶藍色的花朵,一株株高傲凌厲,迎風散香,着實美得很,怪不得她們都圍在這裡。

女人一多,話就多了,任憑再內斂的女子,在衆姐妹面前,也難免嘰嘰喳喳說上幾句,大家見我十分喜愛這幾株梅花,都搶舌給我介紹,“這乃是蘇州種梅世家梅家的鎮宅之寶呢,今年趕上咱們皇上登基後大過的第一個春節,也送上來了。”“我聽說那株綠色的叫綠腰,藍色的叫藍雲,紫色的就不知道了。”“紫色的叫紫羅……”

我聽着衆妃七嘴八舌的跟我介紹着,不禁臉上帶笑,彎下身子想去嗅那花朵的香味兒。還沒彎下腰,就覺得身後有一股力量,狠狠的推了我一把,我已經兩年沒有練過武藝了,現在又懷着胎面臨臨產,身子更是重的像個球一般,這一掌推來,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伸手想扶個東西保持平衡,無奈只抓住了梅枝,梅花以瘦聞名,樹枝上還有樹刺,是以這一抓,除了給我手上留下刺傷之外什麼好處也沒有,我還是翻身倒了下去,還掀翻了兩盆梅花樹,臉面磕在另一個花盆之中,滿嘴都是土味兒——泥巴都進了嘴,一瞬間嘴裡又鹹腥起來,原來是鼻腔撞到了盆沿,流血了,手掌也因爲被梅花刺劃傷了,又疼又癢的。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後面已經有人驚叫起來,珠兒與我一起前來的,但是我剛剛進來看花,在場的女人都是后妃,她本就怯懦,不敢和她們擠,就站在人羣外圍了。此時我聽到她尖叫了一聲,“娘娘!”

沒等到她擠進來,已經有人伸手將我扶住,我艱難的扭頭一看,是呂雲衣,她滿臉都是擔心也驚嚇,嘴裡唸叨着,“貴妃娘娘,您沒事吧?”

我沒有說話,因爲嘴裡又是土又是血,只是這些疼痛似乎都在一瞬間被淡化了,因爲腹部傳來的劇痛已經掩蓋了一切,兩腿之間也有一股熱流汩汩的往外流着。

徐雲華也嚇慌了,推開衆人道,“都讓開!都讓開!權貴妃怎麼了?!”

“啊!~~~血!貴妃娘娘下面都是血!”呂妃尖叫起來。

皇后的臉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只覺得自己像一塊魚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怎麼也動不了了。只聽她高聲喊着,“站着幹什麼呢!挺屍呢!還不快去請太醫!還有皇上!快把貴妃擡進去!”

我抓住徐雲華的胳膊,用最後的力氣說道,“我要回蓮漪宮。”

徐雲華覷了我一眼,只得點點頭,太監們用擔架將我擡起來,徐雲華用一牀薄被將我覆住,衆妃也沒有人再講究什麼排場了,都隨着擔架步走往蓮漪宮走去,還沒走到蓮漪宮,太醫已經趕來了,太醫剛到,朱棣也趕過來了。

朱棣一見我的模樣,臉色煞白,幾乎吼着喊出來,“怎麼了!?權貴妃怎麼了!!!”

衆人被朱棣這麼一吼,臉色都灰了,沒有一個敢開口的,都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徐雲華大着膽子說道,“皇上,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先把權貴妃送回宮裡讓太醫治療爲重!”

朱棣這才忍住怒氣,走到擔架前握住我的手,疾步跟着擔架走着。

這一路應該是我此生到現在爲止走過最長的一條路,小腹的陣痛,臉面上的泥沙,手掌心的刺痛,下身的溼黏,都讓我完全沒有了任何自尊,只想着,快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從來沒有如此無助過,從前就算是面臨生死關頭,了不起也就是心一橫赴死算了,可是現在,我的腹中還有一個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萬死不足惜,可是要是拖累了這個無辜的生命,那我豈不是要入十八層地獄受烈火煎熬?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就止不住的往外流了出來,用另一隻手撫住了肚子,那小生命雖然有我身體的這一層保護,但是受了這麼大的波動,想來在裡面也非常難受,因爲我明顯的感覺到了腹中的躁動,就連手上也傳來一陣陣波動,他一定很難受……他一直在蠕動,似乎想脫離我這個已經不能給他保護的身體。

朱棣彎着腰,一邊疾步快走,一邊低聲道,“別怕,別怕,我來了。我來了!”說着,那聲音已經哽咽起來了。

他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他乃是泱泱大國一國之君,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他解決不了的,沒有什麼是他害怕的,可是他現在明明是在害怕,我聽出了他聲音裡面的顫抖。他這樣,我更加害怕起來,因爲我知道,他唯一控制不了的事情——是生死。他是不是也意識到我要死了?或者說,我和我的孩子都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朱棣見我眼角淚水不斷地流出,也慌了,連帕子都來不及拿,只用袖口不斷地替我擦拭着,嘴裡不斷地說着,就像沒有意識一般,“別哭,別哭,別怕,沒事的,我不許你哭,你別怕,我不許你怕。我在!”

來時看到湛藍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覺得心情大好,可是現在那陽光刺在我眼中臉上,卻讓我睜不開眼,也許是因爲我現在是仰躺着的緣故吧?我閉上了眼睛,逃避這光,這些討厭的光,還有那藍,我不想在這時看到它們,因爲我害怕,害怕這會成爲我生命裡最後的記憶。

啊,我或許還能把它們當做最後的記憶,可是我的孩子呢,他連這樣的藍和這樣的光都沒有見過一眼啊!

朱棣見我閉上眼睛,簡直要慌了,雙手都握住我的手,也不顧我手心的傷,拼命的捏着,“阿漪!阿漪!你別睡啊!”

我不想睜眼再看,又怕他擔心,只得張開嘴,想跟他說一句不要擔心我,沒想到張了半晌,喉嚨裡半個字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