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佳木給皇帝送行的時候,深沉的夜色之中,在江西和福建交界的車盤嶺邊上荒山之中,一小隊人隱藏在一座山洞之中,也正在享受他們的晚飯。
“狗日的陳海,硬是追的兇喲。”
山洞裡燃起了火堆,雖然已經交七月,南方的天氣更是悶熱,但高山密林的深處人蹤罕至,入夜後涼氣襲人,而且,山洞並不險峻,洞口處也有野獸的足跡,爲了安全,在洞邊上燒起一堆篝火,防寒氣,驅趕野獸,兩相宜。
說話的是一個一臉詼諧樣的矮胖子,圓臉上兩隻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巨靈神般的惡漢,正悶悶不樂地仰臉靠着山洞壁上發呆。
還有十來個衣衫破爛的漢子也坐在這兩人身邊,或是發呆,或是用手臂枕着頭睡覺,突然有個人在睡夢之中驚醒,一聲低喝之後猛眼開眼,滿頭滿臉都是冷汗,眼神中先是迷茫,接着是凌厲的殺氣,再下來看到門前的火堆時,才又漸漸轉爲柔和,然後,又翻身而睡。
“蒼火頭還是睡不好喲,”剛剛說話語調還帶着一點歡快的矮胖子這一次也是聲音悽然了。他看了看剛剛驚醒的漢子,搖着頭嘆氣道:";八年多過去了,快九年嘍。”
“姓陳的,別他孃的在這裡嚼蛆了。”被稱爲蒼火頭的漢子翻過身來,罵道:";又被人狗一樣追,折了兩個弟兄。當年那麼多官兵他們也沒死,保住了性命。這下到好,被人忽悠着又去採金,怎麼樣,命都沒了”
“就是說撒,”有人在暗影裡頭接口:";原本過的苦雖苦,好歹掙得命在,現在好了,龜兒子官兵蒼蠅見到屎一般,天天追個不停。格老子的,遲早非得把命丟在這。”
“孃的,你是屎,老子可不是。”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這夥人,說話真是奇怪的很,不過,左右不出四川兩湖和江浙一帶,全是南方人。一羣漢子,粗看沒有什麼,仔細看下來,幾十人人全是筋肉盤結,眼神銳利有神,很有幾個,都是眼露兇光,臉上也全是陰森暴戾的樣子。
他們的身材都很高大魁梧,看起來全身都是勁力,而且,不是那種很呆很傻的健壯,而是勻稱有力,一看就知道是習武強身的好手。
在他們的身邊,全部放着兵器。有磨的鋒利雪樣發亮的小刀,也有明顯違制犯禁的柳葉長刀,官兵的制式腰刀,鐵劍,甚至還有幾柄短斧和長斧樣的重兵器。
這些兵器,全部上過油,擦的雪亮,證明是常常使用,並且精心保養。角落裡,正有兩個漢子藉着篝火的餘光,用磨刀石細細地磨自己的腰刀,衆人只聽到“擦啦”、“擦拉”的聲響,磨刀的漢子低頭彎腰,手上用力,動作嫺熟有力,一看就知道,也是個玩刀的高手。
“他孃的,陶得二”矮胖子心情煩燥,語氣也變的蠻橫起來,叫道:";不要磨了,弄的人心煩意氣的,煩死啦。”
“你知道什麼?”陶得二仍是不緊不慢的磨刀,答道:";官兵要是進剿過來,刀磨的不快,確不落人頭,到時候靠你這張嘴來幫手?”
“哈哈,說的妙”
“陳恭善這廝,就知道賣嘴皮子,這一下,可把大家賣苦了。”
這個矮胖子原本是叫陳恭善,爲人看着和善,其實心機頗深,又好機變,所以眼前這夥刀客平時都聽他的多些。
這一次,他招致外人,又從荒山裡鑽出來去夥着人挖礦,開頭還好,從不遠處的車盤嶺過去就是福建的福安,那裡礦藏豐富,金、銀、鐵、葉臘石,儲量都是異常的豐富。這會子可不比後世,人口稠密,採礦的手段也多,此時的福安山多田少,地廣人稀,正是這些礦徒們發財的好時機。
早在正統年間,他們就曾經探得福安有大量金銀礦藏,幾乎是挖之不盡的寶庫。當時的首領是鄧茂七和葉宗留兩人,而最爲叫衆人佩服的,自然就是敗亡在幾百騎兵,幾千步兵突襲下的葉宗留了。
葉宗留,浙江人,自幼好武,自然也就好勇鬥狠。當過衙役,心軟,沒弄着什麼錢。家中又缺衣少食的,將心一橫,便糾結了鄧茂七和山洞裡這些個好友,嘯聚了幾百人,一起到福建南安來挖礦。
當時大明和前宋是不同的,前宋時,有官營的礦,也有私營礦。在大明,除了少量官礦外,基本上是不允許任何人採礦的。
原因很多很複雜,但大約是元末的農民起義把大明的太祖給嚇壞了吧。當年元朝疆域廣大,帶甲過百萬,那麼龐大的一個帝國,看起來是多麼威風和不可一世啊。結果呢?黃河大工,挖出一個石人來,石人一出天下反,挖黃河是脫脫的主意,因爲年年水患,不修對不起百姓。
可這麼一修,是生生把大元天下給修沒了。
歷朝歷代,都會吸取前朝覆亡的教訓。比如秦法嚴苛,漢尚寬簡,漢初用黃老治國,就是這個道理。
明亡之後,清在皇子教育,裁抑宦官,宗室費用和吏治等諸多方面都吸取了前明教訓,特別是在賑災這一塊,任何一地有了天災,清時很少隱瞞或是置之不理,從皇帝到大臣小吏,都知道賑災極爲要緊,因爲賑災,不知道拿了多少頂子,捕了多少貪官污吏,原因就是明亡的教訓實在太深刻了。
明朝亦是如此,元亡於治河,開礦也是險事。因爲礦工都是單身漢子,健壯勇武並且有點亡命精神的纔敢去當礦工,所以自有明以來,不管是銅礦鐵礦銀礦金礦,只要開採,皇帝是心存疑慮,而士大夫則拼命反對。
有名的黑山金礦,採了半年出五兩黃金。究竟是隱瞞起來,把皇帝當白癡,還是下頭的人中飽貪污分了了事,又或是文官抱起團來排擠宦官,又或是根本無金,這就是一筆糊塗賬,根本沒法算得清了。
福建福安這裡卻是不同了,後世探明的金儲量極高,儲銀則是好幾十噸,只是開採不那麼容易,不象日本,有一個巨大的裸露在地表的銀山可採。
福安這裡,金銀都有,而且是異族聚居的地方,民風彪悍,漢人不抱團就很容易被欺付。在那種年代,隨便將人殺了往山谷裡一丟,真的是殺人如割草,根本就沒有人管。那些礦工,敢聚集到福安去採礦,自然也都是好勇鬥狠之輩,不然的話,餓死了也不敢打這種主意。
葉宗留和鄧茂七嘯聚了幾百號人,在福安開礦賺錢,好生快活。
不過,好日子沒有幾年,正統九年七月,福建布政司右參議竺淵率官兵千人突入礦區,捕殺礦工,禁止民間採礦。
後來因不堪官兵捕殺凌虐,葉宗留率衆造反,殺參議竺淵,傷福建都指揮使劉海,自稱大王,轉戰於福建浙江江西三省,官兵調動大軍,一直到正統十三年底,才總算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擊殺了葉宗留,把這一次礦工造反的大禍給平息下去。
大禍雖止,葉宗留授首,但這些礦工卻並沒有死絕。這夥人,也都不是良善之輩,在這三省交界的地方又是羣山綿延,地勢險要,他們又全是精於技擊的人物,當初官兵進逼,要是普通的農民起義,官兵一至,則義軍必定土崩瓦解。可這夥礦工卻是殺參議,傷都指揮,這種強悍的攻擊力實在是叫人咋舌,葉宗留一死,大股礦工或死或降,大部星散。眼前這夥,要麼是頭目,要麼在家鄉也有命案的亡命徒,回不得家。所以,大隊官兵一走,他們便在這裡潛伏下來,橫豎這裡是福建和江西的交界處,兩省官兵對這一小夥山匪不願大動干戈,互相推諉,地方官員也知道不是什麼大患,不會影響他們的烏紗帽,索性也不理會。
就是靠着這種三不管的互相推諉,這夥礦徒居然從正統十三年熬到了如今,八九年的時間,在荒山野嶺度過,靠打劫過路客商,搶奪村落,自己也建了個小小寨子,苦是苦了點,性命衣食無憂。
不料,前一陣子陳恭善被一個外來的小白臉書生說動,居然又動了心思,夥起了二三百號人,預備從車盤嶺冒險過去,到南安再去挖礦。
這一次那小白臉打包票說了不礙,大家可以安心賺一筆養老的銀子,三五年幹下來,這一生一世也不愁了。
衆人都知道所說是實,真的能不受騷擾的採上幾年礦,人人都是小富翁一個,回家之後,也省得在山上吃風受凍,大家都是動了心思,同意了下來。
當時說的好聽,誰料在過車盤嶺的時候那邊的都指揮劉海不知怎地聽到了消息,派官兵過來突襲,殺死了幾十人,拿去幾十人,現在剩下來的就全是當年一起逃出一條命的老兄弟。
就算大家跑的快,老弟兄還是折了幾個,一想起當時險狀,衆人心裡都是一團怒火,自然瞧着拍板定下合作大計的陳恭善不順眼,對他大加譏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