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兒臣知道了。”此時此刻,也不由得皇帝不心服口氣。
當下答應下來,四周全是聞訊趕來的太監宮人,一聽皇帝答應了,曹吉祥等人便是連聲催促,乾清宮的管事牌子帶着幾個宮女,打水的打水,換衣的換衣,她們是伺候慣了的,倒也沒有什麼慌『亂』,順順當當的服侍着皇帝洗漱好了,再換了衣袍。
等肩輿的功夫,皇帝還笑道:“張佳木這小子奉上的牙粉和牙涮都很不壞,考究的很,用這個,嘴巴里舒服的多了。”
這個其實倒不算是張佳木的發明,宋人就已經有用牙涮和牙粉的記錄了。當然,只限於貴人,窮人連青鹽也用不起,鹽是用來吃的,涮牙就是罪過了。中產之家,大約能用青鹽擦嘴,只有貴人,纔會有各種名貴『藥』材配成牙粉,再用豬『毛』製成牙涮,用來潔齒。
明人反而退步了,戰爭之害真是教人不知道怎麼說是好了。
皇帝這會是神清氣爽,原本陰鬱難過的心情也被太后這麼一掃而空,想了想,便向着蔣安道:“有消息,你來告訴朕。”
“是,”蔣安心中歡喜欲狂,他不在司禮監,其實也是被排擠出來,牛玉和曹吉祥一夥他擠不進去,劉用誠也不是好投靠的主,當時正在害怕,要是被弄到都知監當太監的話,那可就什麼都完了。
都知監是二十四監裡最沒出息的,當時風聲已經出來,蔣安已經以爲自己要完了。
但是異軍突起,當時的東廠提督太監是景泰皇帝的人,貶落下去,皇帝還在考慮人選,張佳木是奪門大功臣,舉薦了蔣安接手。皇帝也沒多考慮,就這麼叫蔣安走馬上任了。
當初是這麼着,剛剛只是說了一句實話,皇帝可能就青眼相加,帝王心思最難揣摩,不過在這一瞬之間,蔣安是頗覺得飄飄然了。
“是了,皇爺。”他自然立刻答應下來,聲音響亮乾脆,還有一分藏不住的喜氣溢了出來。
皇帝神情古怪的打量了蔣安一眼,蔣安會意,知道是自己太沉不住氣,因此又定了定神,用沉穩的語調又加了句:“皇爺放心,奴婢一定小心從事,不會張皇。”
“嗯,嗯。”
對一個內侍,哪怕是東廠提督太監這種身份,皇帝也不必太客氣。家奴罷了,皇帝已經不象正統年間那個孤立無助的小小少年,只知道趨奉王振,甚至是在心裡把王振補位當成了早逝的父親。
九歲的孩童來說,父親的形象實在是太模糊了一些。王振適時出現,填補了那個很嚴重的空缺,正統的失政,恐怕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此。
現在是不會了。換了常朝的衣服,頭頂是二龍盤珠金絲翼善冠,身上是元青『色』的圓領四團龍龍袍,漂亮華貴,皇帝高壯有福像,圓臉方額,大眼濃眉,一部絡腮鬍子在士大夫中也算是難得的美髯,所以皇帝足以自傲,亦足以有相當的自信。
等肩輿一至,皇帝便很快坐定上去,已經快至辰時,外頭聚集的公侯大臣越來越多,沒有意外,皇帝是每天必定早朝的。
今日便是意外,但皇帝決定照常早朝。
“轟,轟轟轟!”
知道皇帝已經移駕後,午門之上的宦官們開始擊鼓。
這是朝會叫起的信號,每天在辰時左右,先是在午門擊鼓,然後等候在午門外的文武勳戚大臣們便由左右兩側的掖門入宮,至奉天門廣場分文武親勳而立,等奉天門的平臺上淨鞭聲響起後,大臣們便一跪三叩首,然後起身,由閣臣並六部九卿奏事,朝會完後大臣們依次退出。
這樣,便是整個早朝的全部情形。
早朝雖不是大朝會,也不必三跪九叩,但一樣威嚴備至,高大的奉天門不比普通的殿閣要小一些,一般的巍峨高聳,雖說是門,就算國公侯府邸的正殿也是無法相比。
之所以在奉天門聽政而不是正殿,倒是完全來自一場意外。
永樂年間,修北京城用了二十年,三大殿,也就是後來的太和中和保和這三座雲臺上形同一體的巍峨大殿用了無數材料,光是幾人合抱的金絲楠木就不知道用了多少,但一場天火就把三大殿燒了個淨光,這在當時算是天象示警,就算是明成祖這樣的強人也不能不怕,最少,要在表面上表示戒慎。面子活要做,三大殿的重修工程卻是浩大之極,從永樂年間一直大修到天順,再到正德,整整數十年的時間,斷斷續續,總算才徹底修完。
所以皇帝也不是不想臨殿聽政,只是無奈御門罷了。
不過,這倒是形成了傳統,後來大明就一直在奉天門聽政,後來清朝改至乾清門,再改至養心殿,而明朝就一直在奉天門和左順門,再下來是雲臺召對,至於那些正殿,近三百年的時間倒是基本上沒有用過。
當淨鞭聲漸次響起,羣臣畢至,皇帝安然坐在御座之上,羣臣則是頭戴樑冠,由七樑至一樑不等,身上的袍服亦是從大紅到元青,腰間的革帶亦是從玉帶到銀帶不等,但當着至尊在此,所有的大臣們卻是在贊禮官的命令之下,一起跪下。
“平身。”
山呼拜舞之後,奉天門前卻是一片寂然。來參加朝會的大臣自然已經知道了太子的事,沒有確切消息傳來,現在的情形羣臣自然不敢說話,亦不肯說話。此時此刻,誰都知道多言必失。
敢說話而肯說話的,卻是心情各異,各有各的心思,一時之間,反而都無人說話了。
最爲得意的,明顯『露』出高興模樣的,自然是忠國公石亨等人。
最近在攻訐太子,甚至是慫恿皇帝換太子,說太子不仁不孝,不學無術等諸多的傳言,多半也是出於這位忠國公的授意。
太子原本倒是沒有這位強大的政敵,石亨之所以和太子過不去,完全是因爲太子與張佳木的關係親近所致。
如果太子和張佳木翻臉成仇,石亨準是第一時間過來效忠的人。
但此時肯定已經晚了,在石亨看來,太子是完了。張佳木沒了太子,現在就算還不會受重責,畢竟是趙榮帶隊,但將來前景如何,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別的大臣還罷了,閣臣和東廠、錦衣衛這種實權核心部門卻是一定要換人的,這一點,石亨是深信不疑。
在他得意洋洋的眼神掃視之下,眼前的衆人也是神態各異。大學士李賢等人都是眉頭深鎖,彭時的樣子似乎都要哭出來了。
太子雖然不算好學,但好歹也是花費了他們不小的功夫。況且,以閣臣的身份講課東宮,坦白說,講學的部份很少,閒聊,談天,積累感情等諸多方面的努力反而多些。
帝王是短命的,一般來說,保養得體的士大夫肯定比皇帝活的要長的多。有的大臣,已經歷經五朝而仍然精神十足,而皇帝卻是很少得享天年。享樂無度,需索總能得到滿足,後宮佳麗太多,求丹問仙,反而易讓帝王早早撒手人寰,而大臣們則可以修心養『性』,一個人活三代帝王的時間,並不是什麼稀奇。
皇帝很喜歡李賢,這是個讀書人出身的大臣裡的聰明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沒有張佳木的那種天生的聰慧,但多年的讀書養氣,在朝廷的政爭,早就把李賢鍛鍊的爐火純青,皇帝深信,就算沒張佳木這個突起的異軍,憑藉李賢,自己也能成功的駕馭住曹吉祥和劉用誠這一夥人,也能駕馭住石亨,當然,只是需要時間罷了。
因爲這種信寵,所以皇帝叫李賢和彭時到東宮伺候,積聚感情,近一年的時間,這種苦心並沒有白費,李賢和彭時等人深得太子的信任,彼此的感情也是加深很多,可以說,不出意外的話,將來太子即位,李賢等人,仍然可以擔當重任,太子也會和當今皇帝一樣,對他的這幾個閣臣信之無疑。
可惜,現在功夫可能白費,一切又要重頭來過。而且,有此一事,將來是將如何,還真的是一個未知數。
在李賢來說,這種痛楚就幾乎叫他承受不住。別人也罷了,李賢卻知道,現在表面的盛世之間,已經是隱憂重重。
邊關軍事不順,海防開始廢馳,驛傳的浪費,帝國財政的僵化不靈,親藩的跋扈和耗費國家資財越來越多,西南夷時叛時服,建州等女真諸衛也不省心,這個帝國,雖然建立不足百年,種種弊病卻已經是顯『露』無疑。
但最讓李賢害怕惶恐的隱憂,卻是武夫當國!
盛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並不是政治上的不可救『藥』,而是由武夫真正執掌國柄造成,諸節度掌天下勁兵,中樞空而四肢強,最終有安史之『亂』。
然後又有宦官典禁軍之事,唐遂不可救。
現在大明的情況比盛唐有過之而無不及,石亨等純粹武夫出身的勳貴掌京營,京營諸營總兵官副將參將,無不是勳候出身,武夫掌兵,而監視者卻是宦官,甚至四衛旗軍就直接掌握於宦官之手,長此以往,豈能不是國家禍『亂』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