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章 武狀元
東便門這邊遊船上七八名年輕人,雖然都穿着長衫、扎着方巾,但一個個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輩,絕非尋常的讀書人。
好色而慕少艾,都朝着對面駛來那艘漂亮官船上看,對着甲板上四名侍女評頭論足,談些風流韻事。
“風流韻事?諸位就別白日做夢啦!”內中一位國字臉、劍眉星目的大漢忽然發笑:“沈兄,咱們雖沾着進士兩個字,其實和士林君子們八竿子都打不着,也學他們坐着遊船泛舟運河賞花,忒也惹人笑了,這風流韻事也是那些風雅人兒纔有的,咱們這羣大老粗就別指望啦!”
姓沈的身量不高、身材不壯,眉眼有幾分滑溜,聞言就笑道:“俞兄,咱們武進士雖然不值錢,總算和人家是庚辰科的文武同年,他們遊得,咱們爲什麼不能遊?何況文武殊途同歸,豈不聞出將入相麼,劉狀元尊翁以文臣世家之後而居武職一品,執掌錦衣親軍,便是吾等表率啊!”
“文武同年,那也得看別人認不認!”姓俞的大聲說着,神色間帶着幾分抑鬱難伸之氣。
這艘船上的青年都是庚辰科的武進士。
大明朝文貴武賤,文進士有傳臚大典,凡是金榜題名的立刻就在家裡或者客棧升起公座,隨從叩拜參見,走在街上人人都說是文曲星來了,何等榮耀!
這羣武進士呢,同是庚辰科出身,和人家是文武同年,可不要說什麼傳臚大典了,就是走在街上都沒人理會,出去拜客吧,別人先是一聽進士二字就眼睛放光,等弄清楚前頭還多了個“武”字,立馬笑臉就垮了。
兵部傳見,出來個郎中都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尚書侍郎的面都見不到,這羣武進士在京城別說什麼顏面風光了,簡直是放屁也不響!
這不,出來遊船吧,俞諮皋是一肚子的怨氣,他父親病重,做兒子的本該留在榻前侍疾,老爺子卻舞着大棍子把他趕出來和同榜朋友一塊遊船,心裡能好過嗎?
沈有容察言觀色就知道朋友想着什麼,心頭喟嘆一聲,低低的道:“俞兄還不明白令尊苦心?令尊武功兵法不遜戚帥,然而一生中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甚至差點兒被開刀問斬,都是吃了‘倔強’二字的虧,他不想你重蹈覆轍啊!咱們今科的狀元郎劉承禧劉兄,乃錦衣劉都督之子,你借這同榜之誼……”
俞諮皋知道朋友說得有理,可想到父親病勢兇險,就怎麼也樂不起來,以他對老爺子的熟悉,覺得很有可能父親是在用一口真氣強撐……
被各位武進士衆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神色十分驕傲的白臉青年就是劉守有之子、新科武狀元劉承禧。
他倒是興致很高,雖然武進士的頭名並沒有正式的狀元稱號,但早就俗稱武狀元了,此次庚辰科,首輔張居正的兒子張敬修奪得狀元,他作爲錦衣都督劉守有的兒子奪得武狀元,這文武交相輝映,一時傳爲佳話呀!
的確,武狀元連文狀元的腳指頭都不如,甚至含金量不一定比得上一個舉人,以劉守有的身份地位,也只在家裡隨便擺了幾桌,親信下屬和親朋好友慶祝一番就算完了,可畢竟有了武狀元的身份,劉守有要走門路提拔自己兒子,也更加名正言順不是?
“這四名侍女麗色姝異,各擅勝場,不知哪位纔是巨眼識英雄的紅拂女,咱們之中有沒有攜美夜奔的李靖李衛公?”劉承禧談笑風生,看了看對面船上英氣勃勃的四女,理着腰間寶劍的劍穗,故作倜儻瀟灑之狀。
“那自然是武狀元劉大哥您了!”沈有容極會拍馬屁,大聲道:“名臣世家,允文允武,將來必爲咱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走到哪裡不是美人青目?”
劉承禧哈哈大笑,一時間萬分得意,他相貌也只能說過得去,不算醜,不過憑藉錦衣都督劉守有的權勢地位,無論京師教坊司、衚衕裡的勾欄院還是正陽門外的南戲班子,那一處的當家花魁不是他劉公子獨佔鰲頭?
衆多新科武進士也拿他好一陣吹捧,原因沒別的,武進士比起文進士簡直連狗都不如,既然本科武狀元是錦衣都督劉守有之子,那麼只要劉承禧稍稍顧念同榜之誼,大夥兒仰仗他的地方可多得很呢!
這麼多人武進士,唯獨俞諮皋本來性子嚴肅不善溜鬚拍馬,又擔心着父親的病情,悶在那裡不言不語。
劉承禧見了就有八分不高興,因爲俞諮皋是正兒八經的名將之子,論軍略論武藝都比他厲害,庚辰科卻是劉承禧考取了武狀元,他自己心頭有鬼,卻總疑心俞諮皋不服氣,取笑道:
“俞老哥啊,你怎麼不說話?哈哈,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你也瞧得呆了?趕明兒小弟送你兩個歌姬,卻也不輸那船上的南國佳麗。”
“匈奴未滅,何以家爲,再說娶妻娶賢……”俞諮皋還要往下說,卻被沈有容死死拉住,不准他再說下去。
“傻子,怪不得你那老爹一輩子蹉跎蹭蹬,活該!”劉承禧心頭暗罵,一邊尋思怎麼整治俞諮皋,一邊又往那船上看。
那四位美人兒前頭三個容貌倒也算不上國色,勝在英氣勃勃,比起花街柳巷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強過無數倍;最後一個稚氣未脫、嬌憨可喜,笑嘻嘻的格外惹人憐愛。
忽然珠簾高卷,身穿彩邊青布裙、頭上斜斜插着筷子做荊釵的少女走到甲板上,扶着欄杆向京城眺望。
但見她娃娃臉約略還帶着些嬰兒肥,白裡透紅的肌膚吹彈可破,不施粉黛越發顯得清麗出塵,便如荊楚深山空谷中的一株瑤草,絲毫不沾人間煙火氣。
劉承禧直着脖子看傻了眼,眼睜睜瞧着那大官船把自己船超了過去,脖子也從左到右擰了一百八十度。
“哎呦呦……”新科武狀元突然叫起來,武進士們仔細一看,原來他脖子扭到了,歪着頭在那裡呼痛。
幸好沈有容學過推拿按摩,替劉承禧推拿活血,這才把脖子慢慢正過來。
“好、好一位南國佳麗!小爺我北地胭脂見得多了,怎麼會一會她纔好?”劉承禧脖子一正過來,就開始打起鬼主意,忽然把臉一虎:“船家,你早上沒吃飯?怎麼就叫別人船超過去?快,快給我追上!”
船家一溜小跑過來,苦着臉賠小心:“劉狀元,人家的船是漕幫總舵出來的,上頭還插着長江水路總瓢把子、南北運河總甲田七爺的認旗,這運河裡頭遇閘過閘、逢壩翻壩、見船超船,咱就給它讓開水路了。”
“哼,原來是漕幫總商的家眷!”劉承禧不屑的哼了一聲,商賈而已,能和錦衣衛相抗嗎?老爹劉都督隨便伸個手指頭,就能把那啥田七爺壓得喘不過氣來!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劉承禧當即和朋友們棄舟登岸,騎馬往前頭趕去。
俞諮皋有着十二分不耐,抵不過沈有容作好作歹的勸,不情不願的也跟在劉承禧等人後頭。
通惠河是京杭大運河的最北段,本來可以一直通到京城裡頭的積水潭、中南海,但因爲河段淤塞和城防建設,萬曆年間一般漕運就到京師北城東南角的東便門爲止。
京杭大運河是整個中國的經濟大動脈,溝通南北、轉運漕糧,每天這裡吞吐的漕糧貨物萬萬千千、旅客縴夫船工千千萬萬,東便門一帶也就變得格外熱鬧,格外雜亂,酒樓賭館密佈,私娼丐戶連片,三教九流混雜其間。
青黛一行人從漕船上走下來,立刻就引起了注意,很有些不入流的小毛賊躍躍欲試,但看李建方穿着八品官服,來時坐的船又十分華麗,漕幫衆人態度異常的謙恭,就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來路,不敢貿然出手。
“嘻嘻,咱們早來了兩天,等會兒叫秦哥哥大吃一驚!”青黛完全不知道已經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盯上,小丫頭很開心,因爲很快就能見到她的秦哥哥啦。
“小心、小心!”李建方指揮着漕幫的工人替他搬東西,這趟他帶了許多湖廣一帶的土特產,準備送給太醫院的上司、同僚,好儘快立住腳跟。
漕幫的人曉得秦林住處,騎着馬飛快的跑去報信,甲乙丙丁四位則東張西望,覺得京師的風物又與南京大相徑庭,樣樣看着都覺得有趣。
三個醉漢歪歪倒倒的朝這邊走過來,兩邊的閒漢、力夫無不色變,直朝兩邊躲。
甲乙丙丁警惕性很高,立刻把青黛護在身後。
結果那三個人沒往這邊來,而是往李建方堆在地上的箱籠撞了過去。
“哎呀,誰他媽不長眼,弄東西把俺崔四爺絆一跤?”爲首的漢子假裝跌了一跤,回頭罵罵咧咧的就要揪李建方。
只見他身胚雄壯,敞胸露懷,下巴生着老大顆黑痣,上頭長着幾根毛,正是京師有名的一撮毛崔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