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火紅,離日落已經沒有多長的時間了,初春時分,傍晚其實很短,太陽落山後,天色很快便會變得黑暗。
永定門大街上,李大牛率二百騎火急火燎的趕往南城門來接應,他既擔心宋府主母們的安危,又爲如何通過永定門而憂慮,一路上盤算了很多法子,但最終也只能便命手下兵馬彈藥上鏜準備一場火拼。
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永定門城門大開,在數十名錦衣衛火銃親衛和鎮國公府衛士的簇擁下,宋府主母們雄糾糾氣昂昂的騎着高頭大馬魚貫入城,後方兵工廠數十名工匠驅趕着二十匹健馬拉着一個黑布裹着的龐然大物正轟隆轟隆的往城中進來。
李大牛忙滾鞍下馬給衆夫人行禮,小郡主劈頭問道:“夫君他情形如何?”
李大牛搖頭道:“大人退守在皇宮中,目前情形不知。先前宮內發生火併,大明門前也有過廝殺,後來宣武門等處的敵方援兵到達,大人手下人手不夠,便退入皇宮中堅守。瞭望哨看的真切,雖情勢危急,但目前應該還沒有危險。”
小郡主斥道:“你們怎可讓他孤身進宮涉險?不會攔着點麼?”
李大牛羞愧道:“小人該死,夫人莫惱,夫人放心,我拼死也會救出哥兒。”
葉芳姑在一旁道:“你莫責怪大牛兄弟,其實與他無干,夫君是爲形勢所迫,不得不捨了身邊的護衛,也是沒有法子。大牛兄弟,你趕緊帶着手下的兵馬護送我們平安抵達正陽門外,我們是怕路上有敵兵來阻攔偷襲,這纔派人去送信給你,讓你們帶人來接應。”
李大牛看着黑布之下籠罩的龐然大物詫異道:“你們這是從何處來?拉的這是什麼東西?永定門的守軍怎會容你們自由出入?”
陸青璃道:“大牛哥,別問啦,路上再說,這東西是幫着英國公攻城的,正陽門再攻不進去,夫君再內城可就危險了。”
李大牛心頭疑惑,但也不敢多嘴,急忙安排旗校在左右前後佈下哨探,嚴密監視周圍情形。數百人的隊伍行動的異常緩慢,主要是三十匹健馬拉着的那龐然之物行動的太慢,之前從十里莊拉拽此物抵達京城,用了接近大半個時辰。永定門大街也算是高規格的大道了,底層是石塊,上面是青磚鋪成堅固無比,行在這樣的道路上,速度稍許快了不少,但也比尋常走路快不了多少。而且這龐然之物走過的路徑上,青磚碎成一塊一塊,留下兩條明顯的車轍路徑,足見此物的沉重。行動之際還發出轟轟的聲響,壓得路上青磚崩碎的小塊磚頭蓽撥亂飛,氣勢甚是懾人。
李大牛也終於從陸青璃口子得知了永定城門之前發生的一切,咂舌之餘也暗自捏了一把汗,楠哥兒這幾位夫人個個膽大包天,居然敢帶着百餘人便來闖城門,而且居然還成功了,並將永定門控制在手裡,當真不可思議;只是費勁力氣從十里莊兵工廠拖來的這神秘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玩意,夫人們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弄來此物,也不知到底管不管用。
近四里長的永定門大街,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好在路上並無敵兵騷擾,終於在太陽完全消失之後抵達了正陽門外。正陽門外的戰鬥還在激烈的繼續,張侖不得不讓奮武營和神機營的兵馬發動了數次猛攻,損失了兩千多兵馬,卻根本沒摸到城頭。一萬一千兵馬經過一下午的鏖戰已經減員三千多,錦衣衛校尉也死傷了一千多,守在城頭的外軍兵馬的人數早已超過了攻擊的人數,攻破城門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最讓張侖焦躁的是,盞口炮已經報廢了許多,配備的宋夫人火箭炮也打光了炮彈,但城牆依舊屹立在面前,上面的守軍好整以暇的從幾處炮臺居高臨下往下零星打.炮,若不是城頭的炮臺數量不多,裝備的也是隻能發射數十發炮彈的盞口將軍炮的話,下邊聚集的兵馬可要倒大黴了。
張侖雙目通紅急的直嘆氣,正欲命手下將領在黑夜來臨之前再發動一次猛攻的時候,忽然有人來稟報說鎮國公府的夫人們帶着不少人手抵達後方,張侖急忙趕到後方的街口,果見自家妹子領頭,七八名宋楠的妻妾們騎着大馬披着披風帶着風帽在數百錦衣衛簇擁下緩緩而來。張侖頓時火冒三丈,怒喝道:“妹子,你不在府中帶着,跑來此處作甚?你當這是好玩的地方麼?還不帶着她們回去。”
小郡主忙下馬上前來挽住他的胳膊道:“哥哥,謝謝你爲了夫君肯出兵相助,妹子是來幫你的。”
張侖嘆道:“你能幫什麼?哥哥這回栽了,小小正陽門居然攻不下來,你男人在內城被困在皇宮裡,咫尺之隔我卻救不了他,天黑之後他們可以輕易攻入皇宮,事情可麻煩了。”
小郡主朝身後一指道:“我們帶了大傢伙來,聽說正陽門的城牆挺厚的,我們便出城去了兵工廠拉了這個大鐵疙瘩來幫忙。”
張侖還沒注意到她們身後那黑乎乎的玩意兒,高大的幕布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不甚惹眼,小郡主一指,他才發現了這個大傢伙。
“這是何物?”張侖詫異道。
小郡主搖頭道:“我也不知,青璃妹子,蔻兒妹子,這是你們弄出來的玩意兒,趕緊跟我哥哥說說吧,十萬火急呢。”
陸青璃和楊蔻兒上前給張侖見禮,陸青璃語聲清脆的吩咐道:“取下幕布。”
幾十名工匠忙爬上去將幕布揭開來,露出這龐然大物的真容來,這一揭開不要緊,在場衆人都差點一個趔趄,被眼前之物的樣子給驚呆了。
但見四四方方一個大鐵疙瘩出現在昏暗的暮色中,最爲醒目的便是前方高高昂起的粗大炮筒,長足有丈許,炮筒足有一人合報粗細,黑魆魆散發着一股油脂的味道,讓人產生一種不良的聯想,倒像男子胯下高昂之物一般,看着既醜惡又兇殘。
“這是兵工廠碩果僅存的鐵戰車,周身都是精鋼鐵甲,操作之人藏在裡邊,蓋上頂蓋之後,外邊無論弓箭炮彈都無法動其分毫,下邊是鐵架子車,安着四隻大鐵輪,前後均有鉤索,可用馬匹前後拉拽前後,笨是笨了點,應該挺厲害的。”陸青璃得意的說着,白嫩的小手在鐵疙瘩黑乎乎的外鋼甲上輕拍,就像是一個小羔羊在拍打一隻大恐龍,對比極其強烈。
張侖咋舌半晌合不攏嘴,圍着轉了一圈道:“此物威力如何?”
陸青璃搖頭道:“不知道。”
“什麼?”不但張侖,宋府諸女也都齊齊一個趔趄,忙活半天,居然不知這鐵疙瘩威力如何,要是個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的話,那可是白白費了這麼多氣力了。
“我們一次沒試射過,如何知道其威力?”陸青璃委屈的道。
楊蔻兒也囁嚅道:“這鐵戰車本是被取消的研造之物,我和青璃豈敢大張旗鼓的試射?這玩意一發射定是驚天動地,若是一試的話,如何還能瞞過別人?”
張侖欲哭無淚,以他的經驗可知,就算是盞口將軍炮鑄造完成之後也要經過試射驗收方可交付,更何況是這麼個大傢伙。炮管這麼粗長,所用的炮彈也定是極爲巨大,添加的火藥也定數量龐大,以盞口將軍炮的鐵質來看,那是絕對經受不住的。這玩意多半會炸膛,基本上是個廢物。
“簡直胡鬧。”張侖甩手便走:“你們立刻回鎮國公府呆着,李大牛,你派人好生的保護她們,不要讓她們到處亂走了。若形勢有變的話,我會派人去鎮國公府接你們退出城外。”
見張侖要離去,陸青璃忙叫道:“張公爺,這鐵戰車你不用麼?”
張侖回頭道:“莫胡鬧了,趁着尚有天光,我要帶人再攻一次,天黑以後更沒有希望攻擊內城,你這是浪費我的時間,也等於在葬送你夫君的性命。天黑之前我攻不進內城,你夫君這一夜能否熬過來都難說了。”
陸青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楊蔻兒忽然噗通跪下叫道:“張公爺,試一試吧,若此物有用,內城城門可破,夫君便得救了。再說了,一下午時間張公爺都沒攻破正陽門,這一次難道便可奏效麼?”
張侖怒道:“你這是在取消我麼?”
楊蔻兒忙道:“不敢,奴家只是祈求張公爺試一次。”
張侖皺眉稍許,嘆息一聲道:“罷了,你們要明白,用此物試一試自然可以,但這已經打亂了我之前下達的再次攻擊的命令,但願你們是對的,不然我是沒時間佈置天黑前的最後一次攻擊了。”
楊蔻兒連連點頭道:“奴家明白,多謝張公爺,請你下令吧。”
張侖點點頭,對着身邊的將領重新下達命令,這一次的命令自然是圍繞着這鐵戰車能起作用而下達,所有的兵馬都捨棄雲梯鉤索等攻城器械不用,等待城牆被轟塌之後猛攻而入,和之前下達的攻城命令是兩回事了。
陸青璃扶起楊蔻兒,低聲道:“蔻兒,你當真有信心麼?我可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畢竟這東西連試射都沒試過呢。”
楊蔻兒輕聲道:“青璃,我也沒把握,但總比張公爺帶人衝上去送死好,若……夫……那個宋大哥救不出來,我便自殺謝罪便是,那也沒什麼。”
陸青璃點頭道:“說的很是,大不了陪着大哥死就是。”說罷迴轉身來嬌叱道:“拉鐵戰車上前,儘量靠近城牆。”
二十匹健馬長聲嘶鳴,直着脖子將鐵戰車往前拉,轟隆隆大地抖動,在正陽門廣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壓碎的青磚青石四處飛迸,驚得周圍兵馬一陣雞飛狗跳。
小郡主來到陸青璃和楊蔻兒身邊低聲道:“兩位妹妹花了十八萬兩銀子弄出的這玩意最好有用,否則夫君救不出來,兩位妹妹可是辜負了他對你們的寵愛。花銀子的時候夫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你們折騰,如此關鍵時候可要看你們的本事了,莫教夫君失望纔是。”
楊蔻兒抖了抖,陸青璃抿嘴不言,伸手握着楊蔻兒的手,兩人跟在鐵戰車之後一步步往前走去。
……
鐵戰車轟隆隆的逼近內城城牆,用不着宣揚,這個龐然大物很快吸引了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城頭上,楊廷和正登上城牆尋到指揮守城的惠安候張偉商議晚間攻入皇宮之事,城下沉悶的響聲將他們之間的話題打斷,兩人均詫異的看着城下。
暮色中,黑乎乎的大傢伙已經行到城門左側的廣場上,距離城牆約莫五百步的距離,從外表看不出是什麼玩意兒,但前端高昂的炮口卻是能夠看清楚的。
“那是什麼?”楊廷和皺眉道。
張偉搖頭道:“不知道,像是一門大炮,不過哪有這樣子的大炮?哪有這麼長這麼粗的炮管?張侖在鬧什麼玄虛?”
說話間,但見一羣人已經兩大炮前方數十匹戰馬牽走,幾十個人在那玩意身上爬上爬下,不一會便見那巨炮之後緩緩低下,正對準了城牆方向,十幾個人擡出六七個鐵架子一樣的玩意兒撐在炮管下邊的地上,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撐住炮管也是沒法子,炮管太長太重,平日只能大角度斜指天空,方可保持平衡,此刻炮管幾乎與地面平行,重心自然靠前。本來陸青璃和楊蔻兒想出的辦法是在後方增加鐵錠配重,但如此一來,本就笨重不堪的巨無霸還要攜帶上千斤的鐵錠,轉移運動起來顯然更加的麻煩。
兩人倒也有些小聰明,爲解決炮身平衡的問題,設計了長短不一適合各種角度的支撐柱,上端是半圓形的凹槽,可以妥妥貼貼的支撐住炮管,下端埋在地裡,用枕木楔的緊緊的,既起到支撐作用,又起到固定加強的作用。
城上的張偉開始有些緊張了,若是見過這玩意倒也罷了,可惜他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正因爲未知,所以他才覺得心裡沒底。
“譚侯爺,你見過這種玩意麼?”
“沒見過,許是虛張聲勢吧,兵器司冶煉場我不是沒去過,炮管根本不可能鑄造的那麼長那麼粗,那一開炮還不炸膛?”譚佑道。
“可看這樣子不像是哪來嚇唬人的,瞧那些人忙忙碌碌的爬上爬下,倒像是這玩意真的有用一樣;我這心裡有些發毛啊。”張偉低聲道。
“怕他們咋地?宋楠的火箭炮不是被人吹噓上了天,今日不也是毫無作用?張侖跟他妹夫要了十幾門,轟了半天城牆,可曾轟塌一處?侯爺若是真的擔心,我讓城頭大炮集中對着這玩意轟上幾炮,將它轟成一攤廢鐵便是。”
“甚好,快去命人照辦,毀了它,省的讓人心裡不安穩。”張偉忙道。
譚佑立刻照辦,傳令城頭尚能使用的五處炮臺將炮口對準城下那鐵疙瘩,令旗揮過,轟隆聲連續想起,鐵疙瘩四周塵煙四起石塊磚頭亂飛,一時間將那玩意籠罩在煙霧之中,煙霧中傳來一片慘叫之聲。
張偉哈哈大笑,指着對楊廷和道:“楊首輔瞧瞧,不過如此,在我們眼皮底下弄玄虛,這不找死麼?就你們有炮?侯爺我也有炮。”
楊廷和撫須微笑道:“侯爺辛苦,正陽門這裡可要守住了,天黑之後,要請譚侯爺安排兵馬佔領皇宮捉住宋楠,或者不活捉也成,總之要奪回皇宮,清掃內城錦衣衛的兵馬。捉住或者殺了宋楠,張侖並不擔心。需要擔心的是宋楠正在趕回京城的大軍,許泰和江彬可是宋楠的死黨,老夫看來要去請團營的其他侯爺們來商議商議了;到了現在這情形,他們還置身事外便說不過去了。”
張偉曬道:“那幫人一旦看到宋楠倒臺,不用你去請也會自己來主動參與,問題的關鍵是要將宋楠擒獲或者殺死,他們才又那個膽量。話說回來,他們若想置身事外,楊首輔最起碼也要逼着他們交出兵馬纔是,按兵不動算怎麼回事。”
楊廷和點點頭,拍拍張偉肩膀道:“老夫自有安排,張侯爺安心守住便是,今晚便見分曉。”
兩人瞬間將城下的事丟到腦後,已然開始繼續商討今夜的行動和後續的計劃了,但他們忽然聽到了周圍士兵的驚呼聲,循聲看去,周圍幾名將領和衆士兵們都呆呆的看着城下,兩人也順着他們的目光看起,見城下硝煙已經散盡,鐵疙瘩周圍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倒下了十幾具屍體,但那鐵疙瘩依然故我,從外表上看根本沒有報廢的跡象。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幾發炮彈正中目標,怎地好像沒打中一般。”張偉愕然道。
譚佑也傻眼道:“我也看到了,側翼被兩發鉛蛋命中,怎地一點事兒也沒有?倒是炸死了爬上爬下的十幾個人,可那又有什麼用?”
“轟,再給我轟。”張偉吼道。
譚佑再次下令,城頭的炮火再次轟鳴,但這一次更慘,硝煙散盡之後,竟然是連人也沒炸死了,看着從頂部掀開的蓋子裡爬出來的人,衆人這才明白,這些人捱了第一次炸之後學了乖,炮彈呼嘯聲起的時候,這幫人已經鑽入鐵疙瘩的腹中,而城頭的炮彈只擊中鐵疙瘩外表的外殼,竟然沒給鐵疙瘩帶來任何的損害。
城下,陸青璃和楊蔻兒跟在鐵戰車的後方,第一輪炮打下來的時候,兩人躲在車位躲過了轟炸,但四散飛濺的石塊和碎片將楊蔻兒雪白滑.嫩的臉頰擦出了一個小口子,鮮血流了不少。
楊蔻兒顧不得處理傷口,對着真忙着準備發射的工匠們叫道:“你們都小心些,怎麼不躲到裡邊去?炮彈嘯聲是能聽得見的,你們真是傻,死了這麼多人。”
第二輪炮打下來之後,便再無人受傷了,陸青璃和楊蔻兒都鬆了口氣,巨無霸鐵戰車的準備工作已經結束了,但忽然間,陸青璃和楊蔻兒聽到了一個噩耗,一直負責這鐵戰車研造的主事之人黃二郎在剛纔被炸死了,黃二郎一死,其他人都不會操作這巨無霸,這些跟隨前來的都是兵工廠的工匠,他們平日都很少見到這鐵戰車,根本無從下手。
陸青璃跺腳道:“這可麻煩了,火藥填多少那可不是亂來的,黃二郎最熟悉,偏偏死了,難道天不助我們不成?”
楊蔻兒用絲帕扎住臉上的傷口,靜靜道:“我來,我熟悉。”
陸青璃驚訝道:“你?不成不成,萬一……萬一炸了鏜……”
楊蔻兒搖頭道:“沒有萬一,只能成功,若不成功,左右是要死的。”
陸青璃驚愕半晌,終於緩緩點頭道:“說的是,那我也進去,我也懂的。”
楊蔻兒看着陸青璃緩緩點頭,兩人雙手緊握,從後方打開的小鐵門中鑽入鐵戰車內,十幾名工匠和輔助之人也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