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政務流程並不複雜,地方官員有奏摺上奏先經各部呈報內閣,再由內閣擇要務呈報正德,正德批閱後會將奏摺再反饋給內閣,內閣若無異議則可遵照聖意下達執行;若有異議則需要再次溝通或通過廷議而決。
亦即是說,哪怕是地方官員所奏的摺子,皇上也是能親眼見到的,江西巡撫孫遂前後上奏七次關於寧王的奏摺,正德毫無反應,這是極不尋常的。
若在劉瑾當政期間,此事當可以理解,因爲彼時內閣呈報的奏摺一般都是司禮監代爲批閱,正德也樂的清閒,劉瑾一手遮天私下裡截留奏摺私自決斷的事情也沒少幹。但現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張永可不敢這麼幹,內閣呈報的奏摺他是絕對不敢截留的,此事宋楠跟張永有過溝通,警告他莫步劉瑾後塵,行事低調爲先,張永也是深以爲然的。
然則整個流程的程序中只有可能外廷環節出了問題,不是部門未上奏內閣,便是內閣未將奏摺呈報皇上,各部基本上沒有截留的可能,極有可能是內閣中有人私下截留了關於寧王的奏摺。
內閣之中,首輔楊廷和是總領一切事務下決定意見的那一位,以宋楠對楊廷和的瞭解,楊廷和還不至於蠢到幹這件事,從錦衣衛的暗中調查可以得知,實際上楊廷和和寧王之間保持着相當遠的距離,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密切。
事實上楊廷和根本不買寧王的帳,這一點從這次暗中爭奪皇嗣的人選的暗戰之中可見一斑。若楊廷和和寧王是一丘之貉,怎也不會在寧王朱宸濠謀求其子過繼爲皇子的當口不助他一臂之力,反而推出一個朱厚熜的人選來。朱厚熜無論在血緣關係還是從人品風評上都比寧王世子更爲合適。
那麼內閣之中什麼人有機會有膽量去截留這些對寧王不利的奏摺呢?這個人其實並不難確定,內閣之中的分工明確,負責彙總分理各部官員奏摺事務的人也只有一個,那便是華蓋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樑儲,在內閣之中他算的上是第二號人物。若說之前宋楠對這個人的印象還不太深刻的話,在知道此人和太后關係密切,又是最早一批知道正德不育之事的人之一的時候,宋楠便已經瞄上了他。
此君早在太后讓陸真診治正德的不育之症的時候便是參與者之一,而之後宋楠的南京之行又得知寧王知曉了正德不育之事,在那時宋楠便已經懷疑內閣之中有人給寧王通風報信,幾乎可以肯定,樑儲就是自己一直在懷疑的人。
整件事其實可以一貫而通,樑儲雖是楊廷和提拔入內閣,按理說該死心塌地的稱爲楊廷和死黨纔是,但其實內閣之中的矛盾宋楠也頗有耳聞。內閣之中,楊廷和和費宏是絕對的死黨,費宏沒什麼心機,明顯靠着楊廷和成事,在權力上的慾望也不高,正因如此,他才能深得楊廷和信任。而楊廷和在內閣中據說極爲專斷,基本上說一不二,劉忠靳貴之流是唯唯諾諾之輩,只埋頭做具體事務,倒是和楊廷和沒什麼矛盾,但樑儲則不同,經常在內閣同楊廷和頂的面紅耳赤,私底下有人聽楊廷和大罵樑儲不知進退,自視甚高雲雲,這些話不可能不傳到樑儲的耳朵裡。
樑儲若是對權利有所渴望,但內閣首輔的位置又可望不可即的話,而且在內閣之中的地位越來越有危機之感的時候,這次皇嗣的甄選便是他的一次絕佳的機會。寧王朱宸濠只需和樑儲通通氣,兩人便會一拍即合。若寧王世子成爲未來大明之主,毫無疑問,樑儲將成爲未來外廷之首,在這種情形之下兩人走到一起相互勾結,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這些話,本來宋楠不想說出來,但不知爲何,對這位陽明先生,宋楠竟有着莫名其妙的絕對信任,加之心中的一個計劃需要藉助這位陽明先生去實施,故而宋楠毫不保留的將上述的內情合盤托出。
王守仁只略略驚訝了一小下,便恢復了常態,捻鬚點頭道:“國公爺的分析很有道理,怕是樑大學士真的是那個截留奏摺之人;哎,想不到皇上尚在,各人就已經爲未來的權位開始了爭奪,當真匪夷所思。然則國公爺打算怎麼做?徹查此事還是稟報皇上?這件事處理不好將會引發朝廷的大混亂。”
宋楠看着王守仁道:“王大人,今日我來此拜訪於你,不僅是敬仰先生是當世大儒,也素聞先生爲人正直;王大人當年在乾清宮前的表現便已經是敢於挺身而出擔當責任的楷模。後來我錦衣衛暗查寧王之事時又得知王大人也在暗查寧王朱宸濠,我越發覺得你我都是爲了維護大明朝綱穩定,忠於聖上的同類人。”
王守仁摸着鼻子不說話,心道:我和你怎麼成了同路人。但今日一見對宋楠改觀甚大,倒也沒出言反駁,只靜靜聽宋楠繼續說下去。
宋楠道:“王大人知道這麼多的內情,卻沒有辦法上奏朝廷的原因,我個人的猜測,一是擔心奏摺會像孫遂所奏一樣石沉大海,二來恐怕這些隱情也只是聽聞,並無真憑實據,若貿然上奏,怕是會引火燒身。”
王守仁微笑道:“國公爺所言基本屬實,但本人並非擔心引火燒身,而是怕打草驚蛇;無真憑實據便不足以佐證奏議之事,我只是想盡力的蒐集證據,然後尋機當庭奏議罷了。”
宋楠挑指讚道:“謀定而後動,這纔是大將風範,孫遂沉不住氣,怕是已經打草驚蛇了。我有個提議,不知王大人能否答應。”
“國公爺但說便是。”
“既然你我皆知寧王狼子野心,此刻他又在謀求皇嗣之位,那是要兵不血刃的攫取大明江山;雖然他也是太祖一脈相傳之人,其子固然有成爲大明未來之主的資格,但這樣的人若是讓他掌握了大權,大明朝的將來也好不到哪裡去。莫如你我聯手阻止此事,將其陰謀揭露在陽光之下,一舉揭穿其狼子野心的真面目,如何?”
王守仁赫然起身,拱手道:“固所願耳,只是這件事我琢摸着不太好辦啊,如今他在內閣和宮中都有支持者,樑儲和太后都對他印象很好,皇上和寧王的關係也不一般,江西等地的大部分官員依附於他,難道國公爺打算當庭揭穿他不成?”
宋楠搖頭道:“自然不可以這麼做,還是那句話,他是姓朱的親王,要想彈劾一位王爺,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件事必須要取得絕對的證據,讓皇上親自下決定纔可以,你我卻是動也不能動的,稍有不慎,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王守仁皺眉道:“那國公爺是打算從奏摺被扣押之事入手麼?”
宋楠搖頭道:“也不行,正如王大人所言,一旦我開始調查此事,必會直接牽扯內閣事務,這便等於是提醒朱宸濠要小心在意,王大人應該注意到了,最近數月,特別是謀求世子過繼皇嗣的這段時間,江西風平浪靜,匪患也很少發生,我相信朱宸濠是刻意的停下了他所做的那些事,便是爲了確保寧王世子謀得皇嗣的關鍵時候不出紕漏。”
王守仁點頭道:“確實如此,本人的看法與國公爺謀合。”
宋楠續道:“況且,就算找到了樑儲扣押奏摺的證據又當如何?樑儲若不是傻子,他就會死咬着是疏忽所致,而絕不肯承認和寧王私下勾結;因爲只要寧王不倒,他便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一旦寧王世子順利成爲未來大明的皇上,他樑儲便有翻案青雲的機會。所以,從這裡入手是不成的。”
王守仁皺眉點頭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國公爺到底意欲何爲?”
宋楠負手站在廳門口,仰頭望天,微微思索了一會,回頭道:“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看似牢不可破的堡壘,其實只是外表的強大,我們大可不必向着堅不可摧之處進攻。相反,從小處入手也許會有奇效。”
王守仁道:“此話怎講?”
宋楠道:“聽說王大人所領贛南之地有土匪猖獗?我帶着人陪王大人剿匪去如何?”
王守仁一愣道:“剿匪?”
宋楠笑道:“是啊。贛南匪首楊清、李甫、王儒等人不是猖獗的很麼?連王大人都沒辦法剿滅他們,我願意助一臂之力,我想楊清、李甫、王儒等匪徒不是什麼忠孝節義之輩,有些事從他們身上或許能知道的更多。”
王守仁愣了愣,忽然雙掌互擊道:“妙啊,此計甚妙。”
宋楠回頭看着陰沉的天色喃喃自語道:“還有,我南昌錦衣衛衙門的一幫子兄弟也該去問候問候他們了,若他們還有些眼力的話,當知道我不是去遊山玩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