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下了一夜的大雪終於停了。微弱的天光被雪色映照反射,應該還是黎明前的黑暗的時段,卻已經像是曙光乍起的清晨了。
明軍士兵這一夜過的可不舒坦,被焚燬房舍絲毫起不到遮風擋雪的作用,士兵們只能在殘垣斷壁之間尋找可憐的遮擋之處搭上帳篷,取暖的柴薪和炭火燒了一夜,但寒冷依舊。在如此嚴寒的夜裡,篝火和炭火其實並不能起多大作用,很多士兵半夜裡被凍得醒來,一個個蜷縮在火堆邊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五更三鼓,雪地上的響動聲引起了臨湖城北擔任境界的一小隊明軍的注意。他們本來已經冷的蜷縮在一堵雪牆之後像一個個受驚的刺蝟,聽到沙沙沙的腳步聲,便一個個乍起身上的刺來;一名百戶緩緩的從雪牆之後探出頭來,只見雪地上數條黑影正緩緩而來,咯吱咯吱的踩着積雪的聲音已經清晰可辨。
“幹什麼的?站在那裡,否則我們便放箭了。”那百戶一聲大喝,身邊數十名明軍抖落身上的積雪,探出頭來彎弓搭箭。
幾條黑影嚇得一呆,但旋即有人帶着驚喜的聲音叫道:“可算是到了,別放箭,我們是韃靼國信使,奉我韃靼國新汗之命前來送信給貴國大軍統帥宋大人的。”
明軍百戶叫道:“站在那裡莫動,身上的兵刃拋下來,若耍花樣可莫怪我們不客氣。”
對方唯唯應諾,幾柄彎刀和匕首被拋在雪地上,明軍士兵團團圍住之後,將他們上上下下搜了幾遍,又命人去後方查看有無埋伏,折騰了一會兒,這才放下心來;來的只是這三名韃子,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外加兩名隨同他前來的親衛。
明軍百戶立刻上報上去,不一會消息便稟報到了宋楠的大帳之中,宋楠本就被凍醒了,穿好了衣服正在萬志的伺候下圍在爐火旁喝熱茶暖身子,聞聽此事也是滿臉驚愕。
三名韃靼國信使被帶入大帳之中,這三人全身狼狽不堪,頭髮和鬍子上滿是冰碴,手腳也有些不聽使喚,那黃鬍子中年人更是嘴脣都有些發烏。在宋楠和聞訊趕來的衆將的注視下,幾人喝了熱茶,又在炭火邊烤了一會兒,這才稍微恢復了過來,那中年人時抱胸朝宋楠行禮。
“尊敬的宋大人,我乃韃靼科爾沁部首領胡洛真,奉我韃靼新汗之命前來送信。”
宋楠心中一驚,在其他人尚未聽明白這位使者的話中之意的時候,宋楠已經敏銳的捕捉到了‘新汗’這個詞。
“新汗?你們的達延汗把禿猛可退位了?”
“稟宋大人,我大軍敗退在哈喇江北岸紮營,軍中兩名部族首領趁機反叛,達延汗和二王子在叛亂中亡故了,幸而三王子巴爾斯率兵平息了叛亂,在一干部族長老和軍中.將領的擁戴之下已經於昨夜繼承汗位,成爲我韃靼新汗了。”
宋楠的嘴巴張的老大,半天合不攏來,江彬許泰馬鳴張安等將領也是驚訝的合不攏嘴,短短一夜過去,韃子軍中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真是讓人難以想象。不可一世的把禿猛可就這麼死在叛亂之中了?
宋楠眯眼盯着胡洛真閃爍的眼神,心中不太相信這件事,以把禿猛可的控制力和威望,軍中發生叛亂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大後方有人趁把禿猛可出征之際搗亂倒是有可能的。而且在把禿猛可全面掌控的軍中,什麼樣的叛亂能讓把禿猛可和烏魯斯一起死了,這簡直不太可能。拿宋楠自己來說,身爲大軍主帥,大帳外有一千命親衛守衛,外圍還有精選的三千護衛軍,就算軍中.將領叛亂,也不至於被殺了。除非是親衛作亂,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爲親衛將領都是鐵桿心腹,自己選人的標準都是如此嚴格,跟遑論身爲大汗的把禿猛可了。
況且,把禿猛可和烏魯斯都死了,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巴爾斯又是如何活下來的,還居然率兵平息了叛亂?這裡邊定有蹊蹺。
“這是我韃靼尊敬的新大汗給您送來的書信,乃大汗親筆所書,請大人過目。”胡洛真從懷中掏出一份信來,恭恭敬敬的呈上來。
宋楠接過信來展開觀看,巴爾斯的漢字寫的有些彆扭,筆畫彎彎曲曲像是一隻只跳動的小蝌蚪,不過倒是還能讀明白。
“宋大人,我韃靼國中情形,胡洛真定已告知,如今我繼承汗位,思慮之間,對大人之前所言深以爲然。故而親筆寫下此書,願借大人之口向貴國皇帝傳達我的善意,我韃靼國不願再與大明爲敵,希望兩國罷戰,互派使者商議議和之事。”
宋楠臉上的表情從嚴肅變舒緩,放下信來大笑道:“你們的新大汗絕對是個識時務之人,他希望我們到此爲止兩國休兵,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胡洛真首領,回去告訴你們大汗,他的要求我可以答應,我也可以立刻上奏朝廷,安排兩國議和之事。不過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們的大汗能表現出誠意來,你回去稟報你們的大汗,若他在十日之內下令所有部署全部退出陰山狼山大青山以北,讓我大明兵馬接管所屬城鎮,不再做垂死掙扎造成兩國兵馬死傷的話,這和議之事我敢打包票了。”
江彬許泰等人聽出了個大概,看來韃子的新汗是寫信來求和的,宋楠爺夠直接,開口便要求對方十天內全部滾蛋,滿足這個條件,便和他們和談。
胡洛真行禮道:“多謝宋大人,我回去一定轉達大人的話,事實上新汗昨夜已經下達命令,不日我韃靼部族和兵馬即將陸續撤離河套,我韃靼國的誠意滿滿,希望大人能明白這一點。”
宋楠哈哈笑道:“甚好,識時務者爲俊傑。胡洛真首領一路辛苦,我命人上些吃食,你們幾位熱熱乎乎的吃些,便立刻回去覆命吧。朝廷催着我們踏平你們韃靼國,故而這件事需的儘快落實,耽擱不得。若磨蹭下去,朝廷進軍的聖旨一下來,那麼這和議便議不成啦。”
胡洛真嚇了一跳,連聲稱是,宋楠命人弄了些吃食上來烤熱了,胡洛真等人跋涉了大半夜也確實餓的發慌,也不顧明軍上下幾十名將領的注視下,開始狼吞虎嚥。
宋楠陪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們大嚼食物,但心中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胡洛真首領,恕我直言,我對你們營中發生叛亂之事甚是感興趣,你能否跟我說說這叛亂是怎麼發生的,情形如何?”
胡洛真手拿一塊熱乎乎香噴噴的牛肉,口中支吾道:“這等事不說也罷,總之是有些人趁着兵敗之事作亂罷了。”
宋楠哈哈笑道:“家醜不可外揚是麼?但我覺得你的話不太可信,這直接影響到我對貴國和議的誠意有所懷疑。說實話我對你的說辭一點也不信,焉知你不是在故意誆騙我們,說不定把禿猛可並沒有死,你們也並沒有什麼新汗,一切都是詭計罷了。”
胡洛真嚇了一跳,差點被一塊牛肉噎住,飛速的嚼了幾下伸脖子嚥下去指天發誓道:“長生天在上,我韃靼人從不騙人,再說這等大事,誰敢胡亂造謠?三王子即位本人全程參與,怎會有假?達延汗和二王子的屍首還停在金帳之中呢。”
宋楠冷聲道:“是麼?但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想也應該不是什麼叛亂吧,以把禿猛可的威望,你們這些人視他爲神明,又怎會因爲戰敗之事便背叛他。”
胡洛真想了想終於長嘆一聲道:“也罷,我便實話實說了,我不想讓你們誤會我們的誠意。事情是這樣。”
胡洛真一五一十將昨夜發生的驚心動魄之事盡數說出,宋楠和衆將聽得頭皮發麻,萬萬想不到韃子的性情如此直接,昨天自己剛剛給他種下了一顆種子,轉眼間便在巴爾斯的心裡生根發芽了;這廝倒也膽大包天,當着把禿猛可的面一刀宰了烏魯斯,把禿猛可居然就此氣死了,帳下的那些首領和部族長老們居然也都信了三王子的話,相信烏魯斯是心懷不軌之人,居然讚賞巴爾斯的行爲,認爲他勇悍無畏,承認他應該繼承汗位。
韃子們的行爲和思想還真是有些奇怪,宋楠很想再見見這位三王子巴爾斯,好好的探討一下他的心路歷程,感嘆一句:我真的搞不懂你耶!
胡洛真離去之後,明軍大帳中成了一片水鴨子聚集之地,衆人親耳聽到這不可思議之事後,驚愕好笑之餘,對前番宋楠放走巴爾斯的不解也都釋懷了。
有將領毫不掩飾的道:“原來這一切都在大將軍的算計之中,大將軍真乃神人也。”
“是啊,大將軍簡直是諸葛在世,神算子下凡,我大軍不費一兵一卒便讓把禿猛可這老賊死於非命,讓韃子失去作戰的能力,我等真是五體投地。”
宋楠苦笑道:“別拍馬屁,這事兒我也預料不到,我不殺巴爾斯只是不想讓兩國之間的仇怨深到不可化解的地步;和巴爾斯說的那些話確實有挑撥之意,但誰能想到他回去就幹,而且乾的那麼直接,更奇怪的是,居然還成功了。”
衆人倒沒覺得巴爾斯有多麼好運,反倒覺得冥冥中似乎有人眷顧宋大人一般,宋大人出兵打仗,這些好事爲什麼盡落在他頭上?也真是怪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