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喪三日後,張懋靈柩下葬,浩浩蕩蕩上千人的送葬隊伍護送張懋葬於豐臺長辛店連山崗上的張氏墓園之中,那裡長眠着第一代英國公,張懋的父親張輔;和父親張輔一樣,他們沒能過七十五歲的關口,享年均爲七十五。+
張氏墓園中還安葬着張懋的髮妻陳氏,張懋之子張侖之父張銳,以及國公府諸多去世的親眷;按照張懋死前遺願,靈柩和髮妻陳氏葬於一處,封土造陵,巨龜馱碑,安眠於大地之中。
老公爺過世,小公爺替之,看似平靜的交接,但在宋楠看來,卻並不簡單。張懋新喪之時固然無人會出來反對,但長久之後必有隱憂。原因很簡單,張侖不是張懋,沒有張懋那般輝煌的過去和能力,張懋在世尚不足以完全鎮得住團營的侯爺們,憑着張侖的本事,想坐穩團營總督之職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站在宋楠的立場,固然希望張侖能穩住局面掌控團營,但宋楠明白那是不可能的,用不了多久,極有可能便在此事上發生爭執;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的英國公,想鎮住老奸巨猾的團營侯爺們,這對張侖來說簡直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張侖雖不像其他勳戚子弟那般的紈絝無能,但畢竟經歷不多,若非當年在新平堡一役中解救了皇上,他恐怕至今毫無寸功。而就算是那一次的功勞也是得益於宋楠的事前安排以及蔚州衛數千兵馬的拼死血戰。
但宋楠現在還沒法解決這個問題,宋楠的能力尚不足以讓張侖穩坐團營總督之職,一切只能走一步行一步,起碼在短時間內,沒人會冒頭來提及此事,將來的事情只能見機行事了。
宋楠眼下要處理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正月初七那天,年前朱鳳桐接洽的各地商賈便陸續趕到了京城,適逢老公爺治喪期間,宋楠也無暇分身接待,一直由朱鳳桐帶着童阿虎和萬大寶等人接待他們,安排住處參觀白紙坊工地等事宜。如今老公爺入土爲安,英國公府的事情忙的差不多了,也該去見見他們了,大事還等着自己和商賈們商定拍板纔是。
正月十二,宋府大廳之中滿堂濟濟,各地來的商賈被請進宋府之中,滿堂操着吳儂之語和徽州方言的商賈們濟濟一堂,宋楠沒出來見客之前,衆人相互拱手打招呼,互相打聽着對方的商路和買賣,忙的不可開交。宋楠從廳後簾幕進入之後,頓時滿堂寂靜,人人起立拱手,目光中都帶着一絲驚訝。
驚訝的原因莫過於對宋楠是個如此年輕的青年的驚詫,雖然早就聽說這位宋侯爺年少得志,但親眼看見一身貴氣的宋楠出現在面前,衆商賈還是忍不住的咂嘴。
“各位東家好啊,諸位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我卻慢待了諸位東家,實在心裡過意不去;這不,今日特地請諸位來我府上,稍後設薄酒向諸位致以歉意。”宋楠拱手笑呵呵的道。
商賈們紛紛道:“侯爺說哪裡話來,這幾日蒙朱姑娘和貴府官事諸人悉心照顧,我等安心的很。倒是聽說侯爺丈人府上出了白事,侯爺自然是要去幫忙盡孝的,還請侯爺節哀順變。”
宋楠嘆息道:“是啊,英國公他老爺子過世,我這個當孫女婿的自然是要去送他一程,事情已經了了,也不必提了。諸位來了四天多時間了,可去了我白紙坊工地瞧了麼?”
衆商賈七嘴八舌的道:“朱姑娘帶着我們去瞧了,果然是大手筆大氣派,這商鋪宅第格局沒得挑剔。”
一個鬚眉皆白的老者起身朝朱鳳桐鞠躬拱手道:“哎,去年年底,朱姑娘帶了樣圖去跟老朽接洽之時,老朽還都不太相信,如今眼見爲實,朱姑娘所言無假;當時老朽曾出言不遜,在這裡向朱姑娘致歉了。”
朱鳳桐忙起身抿嘴萬福行禮道:“趙會長何必過謙,在商言商,固然是眼見爲實,您老不信也是人之常情。”
宋楠呵呵笑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這位老先生必是徽商商會的趙會長了吧。”
那老者拱手笑道:“侯爺好眼力,正是老朽;什麼會長不會長的,不過是爲大夥兒共同出謀劃策罷了。”
宋楠微笑頷首,眼光轉了一圈,看着一名白胖的老者道:“那位老先生必是潮商商幫的馬會長了。”
白胖老者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拱手道:“正是老朽。”
宋楠道:“浙商商幫的任會長必是這位老先生了,精氣神十足,頗有仙骨之氣啊。”
一名瘦的臉頰凹下的高瘦老者哈哈笑道:“侯爺讓老朽多活幾年吧,可當不得侯爺這麼誇獎。”
這年輕的侯爺說話親切和氣,並無一般高官厚爵之人對商賈那種表面和氣卻又掩飾不住的骨子裡的鄙夷,衆商賈心中受用,對宋楠好感倍增。
宋楠落座之後,衆人也紛紛落座,婢女們送上美味的點心茶水,宋楠隨手招呼衆人隨便取用,亂哄哄一番後,宋楠輕咳一聲,衆人頓時靜了下來,知道要談正事了。
“諸位東家,既然你們誠心誠意來到京城,這幾日又看了白紙坊的商鋪宅院,咱們便也無需繞彎子,我開發白紙坊的店鋪房舍便是要賣給商家在京城做生意的,諸位可有意向麼?”
堂上一片寂靜,稀溜溜低頭喝茶的聲音不時響起,但卻無人說話。
宋楠笑道:“怎麼?諸位東家對我宋府開發的房產不滿意麼?價格不滿意還是對房產不滿意?”
徽商的趙會長咳嗽一聲道:“侯爺是直爽之人,我等也不繞彎子,我等商賈哪有不願意來京城開闢產業的,京城乃是大明最爲繁華之地,能在這裡經商置產,是件極好的事情。白紙坊的鋪子和房產我等也是看在眼裡,大夥兒都恨不得據爲己有。”
宋楠微笑道:“那爲何你們好像是有所顧忌的樣子?”
趙會長拱手道:“我們私下裡也交流過,價格什麼的都不是問題,本來擔心京城中的商會排擠,但既有國公爺和宋侯爺出面出任白紙坊的會長,我等倒也不怕別人找麻煩。我等只有一件事要解決,如果侯爺能解決這件事,我趙某人願意購買三套鋪面外加一套宅第。”
“對,我等也一定購買鋪子,誰還不願意來京城做生意麼?做夢都想呢。”衆商賈七嘴八舌的道。
宋楠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微笑問道:“什麼樣的事情需要我來解決?倒說說看?”
趙會長道:“侯爺當知,大明商賈受黃冊所限,不可在外常駐經營;近些年雖有所鬆動,但三年不反原籍,當地官府便以流民逃民爲由發佈追緝,我等商賈便必須要返回原籍,搞不好還要吃官司;若是在別處州府還好,官府之間還可開具證明身份的公文,也免了被視作流民逃民之事,但這裡是京城之地,天子腳下,我等均擔心買了侯爺的鋪子,卻是無法經營的。”
宋楠皺眉道:“什麼意思?我怎地沒聽懂你的話?黃冊是什麼?”
一衆商賈愕然以對,侯爺居然不知黃冊爲何物,還是故意在裝糊塗?
朱鳳桐也很驚訝,她在宋楠耳邊輕聲解釋了幾句,宋楠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所謂的黃冊便是後世所稱的戶口本,大明朝是個高壓的朝代,百姓出縣域以上的地界都需要官府出具路條,註明身份籍貫從何處出發目的何處,需多少時日等等,太祖朝起便以裡甲制度將百姓捆綁起來,成立村民小組,每年檢視一次,以這種小型單位爲主體來進行納稅服徭役等事務,如果有人脫籍而出,一年便可知曉,脫籍之人便將被視爲流民或者逃民,朝廷會動用武力抓獲這些人遣返原籍。
而作爲大明朝的商賈,和務農的百姓一樣統爲民籍,也被編爲裡甲之列,只不過處於對行商的便利,給予三年的期限,每三年必須回原籍居住,否則同樣被視爲流民或者逃民,同樣要受到懲罰。
宋楠有些頭皮發麻,說實話他還從沒考慮到這一點,若真是如此的話,誰還來買自己的鋪子和房子?誰花大價錢在原籍之外置辦產業,豈不是白癡麼?商賈們焉肯做這種虧本的買賣。
那麼問題來了,這些商賈只可能是租賃商鋪這宅第,而絕不肯買下來了,自己難道要當個吃租金的包租公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