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話語鏗鏘,如重錘敲鐘響徹大殿,殿上衆人均目瞪口呆,宋楠如此當庭指責朝廷政策的失誤,這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一個不好便被冠以誹謗朝政之罪,那邊萬難脫身了。
很多人對宋楠的的口若懸河很是不屑,見正德和劉瑾等人面色不善,均以爲宋楠這次在劫難逃。也有人細細思索宋楠的話,認爲宋楠言之有理,不過如此當庭不留情面的指出來實在欠妥,不由得暗暗替宋楠捏了一把汗。
正德陰沉着臉道:“宋楠,照你這麼說,朝廷的政策便是一無是處了?你的意思是,朝廷的政策不當,導致百姓造反是麼?”
劉瑾叫道:“皇上,莫信他的鬼話,他這是替亂賊開脫,這不是亂賊爲自己辯解的‘官逼民反’這一套說辭麼?他宋楠早知有這麼多的弊端,又爲何不早早提出來?任由事態不可收拾?奴婢看來,宋楠不過是馬後炮而已,將暴民們的罪過歸咎於朝廷,豈能容他在此胡說。”
宋楠斥道:“住口,數月之前你極力推行新馬政和新土地之政,當時御史張順、戶部員外郎劉松濤等人都提出反對意見,其結果如何?張順如今賦閒在家,劉松濤被貶往柳州轄內當了縣令,還有其他幾名官員,我便不一一列舉了,你能跟我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麼?”
劉瑾臉色漲紅道:“你……你什麼意思?他們自身任上有過被革職貶謫,跟咱家有何關係?你莫不是血口噴人,以爲是咱家因爲他們反對頒佈新政而打擊報復不成?”
宋楠冷笑道:“我可沒說,這是你說的。”
劉瑾暴跳如雷,噗通跪倒在正德面前道:“皇上替奴婢做主,宋楠血口噴人,奴婢一心爲皇上盡忠,到這廝嘴裡竟然如此不堪,皇上給奴婢做主啊。”
正德眉頭緊皺不耐煩的喝道:“起來!如今最緊迫之事乃是剿滅賊兵,賊兵不日便要攻下袞州府南下逼近南京,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裡鬥嘴。”
劉瑾嚇了一跳,趕忙起身,狠狠剜了宋楠一眼,氣呼呼的站到一旁。
正德看着宋楠道:“宋楠,朕對你不薄,你也一直沒讓朕失望,你告訴朕,是不是非要朕答應你的條件,你才肯出征剿賊?”
宋楠知道正德已經在爆發的邊緣,一個不慎,正德可能會不計後果的對自己進行懲罰,剿滅賊兵之事雖緊迫,但再緊迫的事也敵不過正德維護自己權威的心思,被迫答應宋楠的條件,無上權威何在?
正德心裡其實很明白,宋楠所說的那些話也非全無道理,但有的時候明知事情辦錯了也不能承認,那是維護皇權的一種手段;歷來帝王殺錯人辦錯事的不知凡幾,他們內心雖後悔,但嘴上卻絕不願改口,寧願將錯就錯,特別是當着羣臣的面。
“皇上……”宋楠字斟句酌的組織着措辭,儘量不去激怒正德:“皇上,自古以來,無論多麼賢明的君主,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失誤;秦皇漢武,唐朝宋朝的那些明君們,他們都曾犯過大錯,但這些錯誤絲毫沒有影響後世之人對他們的評價;故而犯下過錯並不稀奇,錯而能改不是添污而是增彩。況且,朝廷政策失誤並非皇上一人之過,滿朝文武,內外廷官員都要負責,皇上不必自責過甚。”
正德面色漸漸緩和,宋楠的話實際上是在替自己開脫了。
“既知有偏差,及時改正難道是件壞事麼?古人云:亡羊補牢爲時未晚,賊兵看似勢力風涌,在臣看來其實不值一提。臣心中已有方略,只需朝廷配合廢除這些已被證實有弊端的政策法令,便是臣剿賊的一大助力,這正是朝廷收攏民心之舉,皇上,臣懇請皇上答應臣的請求。”
正德沉吟不語,似在思考利弊之處。
英國公張懋出列道:“皇上,老臣認爲宋楠說的有道理,雖然朝廷法令政策不能朝令夕改,但既有弊端,便需完善,皇上需廢除新政,斟酌其條目,完善之後再推行之。”
張懋一開口,頓時不少人跟着附議。
“楊廷和,你是怎麼看的?”正德看向一聲不吭的內閣大臣們,雖然長久以來內閣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並不高,但不能否認這些大學士們對朝政還是頗有見地的,當初劉瑾請求推行這些政策的時候,自己並未徵詢他們的意見,現在看來是一大失誤。
楊廷和緩步上前施禮道:“皇上,內閣的意見早就在行政頒佈之時便已表明,當初臣和李首輔都提出要在部分州府試行之,但均被駁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正德皺眉不語,楊廷和發泄心頭一番不滿,心頭痛快了不少,續道:“臣以爲這政策不是廢除不廢除的問題,而是如何用合理的新政替代的問題;當初馬政和土地之政頒佈也是爲了增加朝廷財政,其出發點沒有錯,這可不能一竿子打死。”
衆人極爲詫異,楊廷和這話倒是爲劉瑾辯護了,就連劉瑾也感到極爲意外。
“臣建議暫停新政實施,臣自請纓,率內閣六部各位同仁協力通商,改其弊端之後再行頒佈,這樣既能滿足宋大人的要求,又能讓朝廷的政策更完美,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楊廷和朗聲道。
正德微笑道:“甚好,這纔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朕準了,宋楠,你可滿意?”
宋楠暗自佩服楊廷和的手段,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傢伙輕輕巧巧便將制定新政之權攫取到手,說什麼暫停實施,其實便是廢除罷了,這麼說也是給劉瑾留面子;宋楠幾乎可以肯定,楊廷和主持出爐的馬政和土地之政一定和劉瑾的截然不同。
“臣同意,楊大學士確實是八面玲瓏,佩服佩服。”宋楠語帶玄機的諷刺。
“哪裡哪裡,宋大人才是朝廷關鍵時候需要倚重的棟樑之臣。”楊廷和不露聲色的還擊。
正德一擡手,便準備頒佈旨意,內閣大學士焦芳出列忽然道:“宋大人,朝廷答應了你的要求,你也要兌現你的承諾纔是,皇上寄予厚望,宋大人若不能剿滅反賊,該如何交代呢?”
宋楠道:“我已說過了,提頭來見。”
焦芳冷笑道:“你若鎩羽而回,局勢必將糜爛不堪,到時候可不是你宋楠一條性命便能恕罪的。”
宋楠道:“那依着你焦大人之意我該如何向朝廷保證呢?”
焦芳道:“你若辜負朝廷信任,不但是你,舉薦你的英國公,附議的一干官員都要承擔連帶責任。”
宋楠哈哈大笑道:“焦大人還真是夠狠的,這事兒你該問英國公願不願意纔是,沒想到我宋楠出征剿賊之前,倒要先想着拖累誰跟我一起去死,真是亙古未聞之事。”
張懋早已怒髮衝冠,指着焦芳鼻子罵道:“焦芳,你是何意?宋楠尚未赴任,你便咒他兵敗麼?兵敗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呸,小人一個。”
焦芳臉色發白道:“老公爺,本官只是藉此提醒宋大人,軍國大事非同兒戲而已。”
張懋已然大怒:“呸,你只會耍嘴皮子,有本事你去剿賊去,剛纔皇上問誰人能統兵剿賊,你爲何縮頭不出?你怎不毛遂自薦?別人去拼命,你倒在後面使絆兒,吃人飯不幹人事的東西,滾到一邊去。”
羣臣譁然,老公爺在朝堂上可從未這麼放肆過,一般都是無可無不可,對朝政也不發表具體意見,今日突然爆發,還當着皇上的面將個內閣大學士罵的狗血噴頭,實屬罕見。
焦芳鬱悶的要死,本想插一槓子,坐實宋楠若是兵敗之後的懲罰,順便刷一下存在感,沒想到卻惹來老公爺的一頓雷霆之怒,看着張懋捏着拳頭瞪眼的情形,焦芳明智的選擇了閉嘴,再多說一句,老公爺的拳頭怕是要揮到自己的臉上了。
到此時,定議已成,大部分官員既不敢擔當此剿賊重任,便也不去多生枝節;劉瑾雖灰頭土臉,但他也知道剿賊乃是當務之急,這時候跳出來亂說話,對自己是不利的。況且剿賊談何容易,宋楠也未必能成功,莫若等宋楠敗退再聯合手下勢力大加彈劾,或可一了百了。
當庭聖旨寫就頒佈下來,任命宋楠就任剿賊兵馬大都督,加三等勇冠候之爵位,授予京外兵馬調動之權,令張永爲監軍;同時下旨暫停新馬政、土地新政,什伍連坐之法等三條律令的實行,並令內閣即日選派出官員赴各地賑濟流民,安撫民心。
三更三鼓,朝會散去,加官進爵的宋楠最後一個離開空蕩蕩的大殿,他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輕鬆,雖達到了目的,廢除了三項政策,但身上的這幅擔子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說的信心滿滿,可這是打仗,不是過家家的玩遊戲,宋楠雖經歷過幾場險惡的戰鬥,但身爲主帥統帥大軍作戰還是第一次,心頭不免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