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在第一時間就得知了文安暴亂的消息,身爲錦衣衛衙門的首腦,大明各地散佈着數萬錦衣衛緹騎,每日的消息如同雪片般彙集往京城之中,慢說是離京城只有數百里的霸州境內,便是數千裡外的西南西北邊陲,錦衣衛內部的消息傳遞系統也可在可數之日內將情報傳遞過來。
一開始,宋楠也並未重視這個消息,錦衣衛衙門每天要收到各地彙總來的數千條情報消息,幾乎每天都有關於民亂、旱澇、匪患等等方面的情報,實在不足爲奇。近數月來,各地民亂的消息越來越多,頗有鋪天蓋地之勢,宋楠關注的重點也不在暴亂本身上,而是積極分析於其發生的原因。
隨同情報一起送來的還有暴亂賊首的資料,文安縣域雖無錦衣衛衙門存在,但相鄰不遠的霸州可是有錦衣衛千戶所衙門的,所屬的也是滿員一千多人的錦衣衛旗校,每日數百旗校奔走於左近縣域偵緝情報,文安縣自然也在其中。
錦衣衛早就對轄地中的官員、各行業的翹楚人物,乃至地面上的痞子頭等等有了系統的造冊統計,只要知道他們的性名,便可知其大致的資料。
“劉六,真名劉寵,劉七,真名劉宸,皆文安縣城東劉莊子人,二人自幼學武,善兵刃射箭,勇武過人。其父生七子一女,僅存劉寵劉宸兩子並幼女劉月蓉;本務農,近年因流民棄田奔流,三五合而爲盜匪,霸州府令各地縣域整治清理,抓獲流民懲治歸田耕種,因劉氏兄弟悍勇,文安縣遂聘劉氏兄弟爲首數十人爲賞金抓捕手,每日奔走縣域高山樹叢之間,行抓獲盜跖匪徒流民歸案之事。”
短短的一段關於劉六劉七兩兄弟的描述,宋楠基本上了解了這造反的兩兄弟是什麼人,原來這兩兄弟原來也是種地的平民,只是因爲身上有些功夫,平日裡在鄉間也有些名氣,所以再被官府聘請爲類似賞金獵人的角色,從事抓捕文安縣境以及周邊縣境內的盜跖匪徒和脫離土地的嘯聚流民之事。
但是宋楠有些不明白,劉六劉七兄弟既然是官府組織的賞金獵人,實際上也屬於官兵的範疇,理應跟官府關係密切纔是,怎麼會突然成了暴民的頭目起來造反,當真有些讓人費解。
宋楠也沒打算深究其中根源,數月來各地的消息彙總越來越讓宋楠心中的一個擔心變成現實,劉瑾的新政實行後的近兩個月裡,暴民作亂的次數高了數倍,顯然有些不同尋常,要說這一切跟劉瑾的新政沒有關係,宋楠是無論如何不信的。那個政策已經將很多瀕臨破產的百姓逼到了死路上,他們唯有逃離土地哪怕是去要飯也比干了一年活,最後還要欠東家大筆債務要好。
而爲了不讓百姓逃離,劉瑾又下令採取如文安縣的這種做法,派人當抓捕手四下抓捕逃離的百姓回來,可想而知矛盾激發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本來暴民作亂是有着巨大代價爲約束的,誰都知道一旦作亂基本便無退路,被剿滅之後除死無他途,但在如此巨大的代價下,還是暴亂頻發,顯然是因爲生計無着,左右是個死,故而鋌而走險。
以後世的話來說,羣衆基礎實在太好了,不起來造反都對不住這麼好的機會,很多貧瘠的州府遍地瘡痍,就像是乾透了的枯草,一點火苗便可燎原,想想都讓人害怕。
雖然宋楠能得出這個結論,但他卻無法證明這一切都是和劉瑾的新政有關,這可不是隨口便能說出的話,一旦將此事和新政聯繫起來,自己和劉瑾都將沒有後路,必然是你死我活之局;而在目前情形下自己還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說服正德站在自己一邊。
來自文安的第二波消息也在當日晚間被宋楠所得知,當知道一百多官兵全軍覆沒,宋楠意識到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暴民敢做的事了。一般情況下,某地亂民生亂,官兵一旦趕到,暴民頓時作鳥獸散,他們只是爲了圖一時之快,搶奪或者殺幾個爲富不仁的大戶罷了,而膽敢公然伏擊官兵百人隊並消滅之,這便是有組織的造反起義了。
深夜的奉天殿前燈影綽綽,風燈高高懸掛在殿前廣場上的高杆上,文武百官一個個面色凝重的站在殿前,等待着緊急朝會的召開;有人扯旗造反,這是本朝最大的一件事了,作爲朝廷命官,衆人憤怒之餘也帶着惶恐和羞愧。
幾名小太監奮力將厚重的大殿門推開,厚達一尺,高達兩丈的大門摩擦着門臼發出沉悶刺耳的摩擦聲,聽得人舌根發酸,心頭煩躁。
大殿內數百隻巨燭已經點起,大臣們發現,皇上早已坐在了龍座上,一張臉在燭火下慘白難看,託着腮癡癡地發呆。衆人魚貫入殿參拜已畢,兵部尚書劉大夏首先出列介紹了兵部得到的最新消息,對於官兵被襲之事雖不甚在意,但出於某種心理,還是表示了自責。
正德還沒說話,劉瑾倒是先說話了:“劉大人,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現在是要趕緊採取對策應對,皇上心焦的是這件事。”
劉大夏面無表情的道:“兵部已派了主事官一員前去坐鎮查看,並下令蔚州衛指揮使陳衛加以重視,皇上儘可放寬心;賊衆只是烏合之衆,之前也是蔚州衛掉以輕心之故,其實並沒什麼了不得。”
劉瑾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霸州衛居然只派一百官兵前去,落得這樣的結果,這豈不讓賊衆們氣焰更甚?劉大人可不能再疏忽了,近月來各地動盪的很,各地的衛所也不知是幹什麼吃的,每年兵費數百萬兩,總不能連家裡的事情都擺不平,居然被亂民殲滅了官兵,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劉大夏皺眉道:“劉公公,兵事上還是少發些議論爲好,蔚州衛不過是無心之失罷了,勝敗乃常事,這有何丟人的?數月來各地亂民紛擾,還不是被彈壓殆盡?我其實一點都不擔心,只是覺得需要告知皇上和諸位大人,說明兵部的應對罷了,其實此事本不該如此興師動衆,何必如驚弓之鳥一般的慌張。”
劉瑾被噎的張了張嘴無言以對,正德聽了劉大夏的話臉色稍微好看了些,啞聲道:“劉尚書的意思是不足爲慮?”
劉大夏道:“皇上放寬心,區區數百暴民,何足爲慮?數日之內必能平息。”
正德吁了口氣,神情變得輕鬆起來,衆臣見劉大夏滿不在乎的樣子,心中也自鎮定了下來,也覺得神經繃得有些過於緊繃了,本來還打算建議調集周邊兵馬前去剿滅的,現在看來是沒必要這麼做了。
一片釋然的嗡嗡聲中,有人出列道:“皇上,文安賊衆看來非一般暴民,臣覺得朝廷不可掉以輕心,要速速派要員前往快速剿滅纔是,免得賊勢坐大不可收拾。”
衆人驚愕看去,卻見說話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宋楠。
劉大夏不滿的道:“宋大人,我已說過,兵部自有應對,無需大驚小怪。”
宋楠道:“劉尚書,我覺得這次賊衆之勢洶洶,絕非烏合之衆,況且若不及時撲滅,難免周邊縣域平民遭受裹挾加入;以往暴亂,官兵未至暴民便做鳥獸散,今次不但不散,反而會設伏伏擊官兵,且盤踞文安縣城不去,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麼?”
劉大夏呵呵笑道:“宋大人這是要教老夫如何做事了。老夫承認你宋大人有些手段,但也不必將別人都看着傻瓜,我兵部轄內之事,還請宋大人不要亂出主意的好。”
宋楠皺眉道:“我也只是提醒,又不是做你兵部的主,劉尚書何必反應過激?民變之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過天,總是小心應對爲好;劉大人,我霸州錦衣衛千戶所有千餘緹騎可堪調用,若需要協助,劉大人儘管打聲招呼便是。”
劉大夏呵呵而笑道:“我當爲何宋大人如此積極,原來是打着這個主意。”
宋楠愕然道:“我打了什麼主意?”
劉大夏搖頭微笑不語。羣臣中有人發出竊竊議論之聲,對着宋楠指指點點的搖頭,宋楠茫然了一會,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好心好意的要幫劉大夏,卻被誤以爲是想調動錦衣衛緹騎搶功勞了,瞧大臣們當中有些人的神色,也必是以爲自己插一槓子是要在剿匪上分一杯羹。
宋楠心中暗歎,只得拱手道:“罷了,既然如此,便當我多嘴了,總之我想提醒劉大人一句,要滅速滅,不可拖延,不能讓賊勢坐大,裹挾平民百姓,弄得不可收拾。”
劉大夏冷笑拱手道:“多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