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道劉瑾的意圖,但宋楠並不打算無端的阻撓其事,爲了反對而反對那是愚蠢的行爲,如果劉瑾的措施真的能考慮民生的同時又能增加朝廷的收入,就算他是劉瑾提出來的,宋楠也會投上贊成票。
對宋楠來說,大明朝的馬政和屯田制度還需自己好生的瞭解一番纔有發言權,數日之內朝廷上下的爭論議論之中,旁聽的宋楠也很快弄明白了怎麼回事。
大明開國時百萬大軍中騎兵佔據三成之多,戰馬戰死老死或被侵吞私賣等原因,每年朝廷要在軍隊須得增補十數萬頭方可維持數目;太祖爺覺得這項費用實在太大,於是便命民間輪養,於是乎江南江北大明各地,無論適合不適合養馬之所,都規定數戶共養一馬,病責共治,死則均賠,養馬成了大明百姓的一項義務。
初始此法尚有效,但到了成祖時的數次北伐,大明朝的戰馬損失數十萬匹,乃至於數十年內無法恢復,導致邊鎮騎兵數量少,被迫採取築城寨據守之策,而從不敢有騎兵大規模對戰之例。自弘治年間起,爲了加強邊軍騎兵,朝廷每年都要拿出一百多萬兩銀子單獨在國內外採購戰馬充入軍中,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戶部便是因爲這筆銀子太過龐大,這才拒絕了兵部今年要的銀子。
大明朝的財政收入實在是不高,每年財政收入不過一千三四百萬兩上下,偌大一個大明,內外用度何其龐大,況且還有許多錢用到不該用的地方。譬如說前年和去年內廷修建豹房,重修廣寒殿以及整飭了瓊華島一項,除了用掉了內承運庫的八十萬兩存銀,還從戶部弄走了數十萬兩。當然爲了堵住文官們的嘴巴,劉瑾用的是‘暫支’的名義。
財政的拮据已經成了大明朝最大的難題,處處要用錢,卻年年財政收入銳減,固然有天災之故,更是因破產百姓越來越多,導致流民增多之故。
而劉瑾的改革措施的核心內容便是重新丈量全國田畝,清退私人侵吞的田地,發放給無地之民耕種,讓流民迴歸土地落戶耕種;同時提出邊鎮屯田軍戶原本只需提供當地駐軍軍需之糧,現在也需要交納賦稅,用以增加朝廷收入。
與此同時,在馬政上改弘治時一縣二百三十匹的養馬定額爲一縣四百匹。其理由來自於第一項流民歸田之後的戶數增多,人丁增多的假設,若不足養馬之數,則以每匹三十兩紋銀納收。
乍一看,這兩項措施對於民間大量私吞田畝帶來的流民流離盜跖蜂起的情形看似有懷柔之效,且能杜絕流民以流離之名不願承擔各項義務,包括徭役和養馬的義務。看上去很美!但宋楠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宋楠是知道老百姓的生活的,蔚州時接觸的軍戶之家頗多,軍田被邊將侵佔,御使軍戶之家耕種之事也是極爲尋常,而軍戶之家名義上有田地在手,實際上已經淪爲佃農;軍戶原本只負責軍需之用,這便是軍戶屯田的初衷,但現在一旦納入徵收賦稅的體系之中,淪爲佃農的軍戶們將更無活路。
而且,籠統的以縣域規定養馬數量,必然會導致縣域官員的大力攤派,以如今的現狀來看,縣域之類養馬數百匹幾乎沒有可能,除非是富戶們肯多出錢來養,但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平均主義,對大戶們而言自然可以承受,對百姓們而言卻是絕對難以承受的。
以弘治年間江北十戶輪養一馬爲例,貧苦之家一年所結餘不過三五兩銀子,一匹馬三十兩銀子,均到一戶便要交納三兩銀子來補足,這簡直就是一筆極大的負擔,而對大戶而言則是一筆小錢。從公平性上來講,便是一大失誤,看似公平,其實對極貧之民的再次壓榨。
再以還田於民而言,一樣是看上去很公平的一項政策,但宋楠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之所以大明朝百姓破產流離的原因,便是因爲大量的土地被私有,勳戚之家屯田動輒上萬頃,且都是良田;百姓們手裡的少量的劣田無法養活家人,只能租種他人田地,但私人的地租居高不下,他們甚至不得溫飽,這纔不得不放棄耕種,轉而成爲流民乞丐甚至盜跖。
誰都知道,所謂還田於民不過是一個空話,勳戚大戶們豈會輕易交出田地?劉瑾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難道劉瑾居然敢鐵骨錚錚的站出來從勳貴們腰包裡搶劫?除非他是活膩了。
大明朝開國綿延下來的數以千計的勳貴之家如今關注的重點便是撈實惠,此舉無異於找死。
朝廷上關於這些方面的爭論自然是極爲激烈,戶部尚書顧佐、內閣大學士焦芳、太僕寺專管馬政張彩等數十位官員極力附議。內閣楊廷和等人卻極力反對,雙方爭執不下各執一端。
面對這種僵持不下的情形,劉瑾果斷在關鍵之處做了部分的修改,在還田於民這一條,便註解爲所爲清退私產是指非法侵吞的私產,而非合理買賣賞賜的私產,這便徹底讓勳貴們放了心,誰的田地不是合理的?手裡都攥着地契呢。
另外的一項改動更是讓衆勳貴們笑歪了嘴巴,規定凡有田不租種甘爲流民乞丐之好逸惡勞者,一律依法懲處,決不許有地不耕有田不種。大地主們本就因手中大量田地因租價太高而無人耕種而煩惱,又不能強迫別人耕種,這麼一來,便等於硬性規定這些嫌地租太高的百姓們必須綁在土地上,不然就要被懲辦,真可謂是天降甘霖。
於是本來對劉瑾陰沉着臉的兩位國公爺和十幾名侯爺伯爺們很快便附議,至此強弱勝負已無懸念,反對的人也無可奈何;廷議確定後數日,正德擬旨將此策昭告天下,正德志得圓滿,得意洋洋。
宋楠開始的時候他沒弄清楚這中間的彎彎繞,待到感覺此議不妥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連張懋都附議,自己再站出來唱反調顯然不妥,國公府的女婿站出來反對國公府,豈非是讓人笑掉大牙。
況且宋楠對於國家的重大政策還處於一種學習摸索的階段,尚不能迅速自如的判斷出各種引起的後果,這也是歷練尚淺之故。但即便宋楠早早察覺其中的弊端,卻也無力去反對它,因爲已經遲了。
大明正德二年六月十五,朝廷正式頒佈新馬政和屯田之策,在此議頒佈之後,宋楠卻總感覺到有一絲不安,總感覺似乎要出什麼漏子。
……
七月流火,京城南八百餘里的霸州文安縣也是天氣熱得教人透不過氣來。
文安縣衙旁生有一顆大棗樹,棗樹下兩名五短身材的漢子正坐在棗樹下涼水撒過的青石板上閒聊;坐在左首的一人滿臉虯鬚,臉上還有一刀紅彤彤的疤痕,眼神犀利,顧盼之間讓人不敢逼視;右首之人相貌和這疤臉虯鬚漢子很相像,但卻顯得文弱一些。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便聽見衙門口傳來噠噠噠木屐踏地的聲音,一名相貌猥瑣的漢子笑容滿面的從太陽下奔來,一隻手遮陽,一隻手提着個沉甸甸的褡褳。
“六爺,七爺,聊着吶。”猥瑣漢子一屁股坐在樹下,端起一隻水葫蘆便喝。
疤臉漢子懶洋洋的道:“二狗,賞錢拿了麼?”
“拿了拿了,一人二兩,七個傢伙,共十四兩;縣太爺問您二位爺幹什麼不親自去領賞呢。”
疤臉漢子哼了一聲道:“我劉六看不慣當官的那副嘴臉,他孃的,老子幹事他給錢,幹什麼要見老子?”
“那是,那是,咱也是這麼跟他說的。老東西差點沒氣歪了鼻子。”猥瑣漢子二狗伸手將褡褳送上來,劉六沒接,衝坐在一旁的那人道:“老七,你拿着,兄弟們一人一兩分了,剩下的買些米鹽酒水回家,對了,給妹子扯兩尺花布。”
劉七點頭答應,見劉六起身要走,問道:“兄長去哪兒?”
劉六道:“我隨便轉轉,他孃的心裡窩火不痛快,找個地方練拳腳去。”
劉七輕嘆一聲,招手叫了二狗,兩人溜溜達達的沿着街角的陰涼往縣城西街行去;行了不到盞茶時間,來到縣城唯一的一處十字街口,二狗猛地一拽劉七的胳膊低聲道:“七爺,咱們躲開走,那狗日的來了。”
劉七也看到街口涌出七八個人來,爲首的一個瘦高的漢子,手裡攥着兩個鐵球轉來轉去,身後幾人都敞着肚子橫着膀子,路人個個躲得遠遠的。
劉七趕緊轉身,拉着二狗子往街對面走,那瘦高漢子卻眼睛尖的很,高聲叫道:“站住,那不是咱們文安縣大名鼎鼎的劉七爺麼?幹什麼見到你家樑爺就掉頭走啊?看不起你家樑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