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南坊英國公府別苑的後園的亭子中,張侖煮酒以待,建在假山之上的小小涼亭,四下環顧,園中雪後美景盡入眼中,雪白梅紅,甚是可喜。
宋楠拾階而上,仰頭對着亭中站起相迎的張侖拱手道賀:“小公爺,新年新氣象,宋楠給你拜年了。”
張侖自上回白撿了一份功勞之後對宋楠的態度也好了許多,更何況隨着宋楠地位的提升,面前這個宋楠早已不是剛認識時候的一名小百戶,而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了,更是不能小覷。
“你怕是言不由衷吧,我若不請你來,你都不上門呢。”張侖呵呵笑着拱手。
宋楠步入亭中笑道:“這可是冤枉我了,我想着國公府中一到年節必是高官雲集門庭若市,我一個小小的鎮撫,來這裡湊什麼熱鬧?想着過幾日待清淨了些纔來拜訪,沒成想倒叫小公爺怪罪了。”
張侖哈哈笑道:“總是你有理,不過這一回你可是猜錯了,我國公府年節下偏偏是最清淨的時候,老爺子不喜客人云集,所有道賀之人都在內城老府,由他人接待;老爺子和我肯定是在別院享清閒呢。”
宋楠一笑道:“無人問津固然悲哀,沒料到門庭若市也是煩惱,這叫我想起一句話來:有錢有勢之人的煩惱草芥之民永遠也不懂。”
張侖指着宋楠笑道:“莫矯情,你如今春風得意,恐怕門檻都被踏破了吧。”
宋楠笑道:“我有我的規矩,年假後衙門裡辦團拜會,所有人統一去團拜會上拜年,一律不準來家裡叨擾,好不容易有個空閒的時候,我可不願意陪着那些傢伙們瞎鬧騰。”
張侖道:“看看,露了餡了吧,原來你不來我這裡的原因便是嫌跟我說話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是麼。”
宋楠一屁股坐下,解開身上的大氅交給站在一旁的國公府僕役,搓着手在一旁的火盆上烤手,笑道:“小公爺怎地像怨婦一般的抱怨,咱們又不是外人,豈會和他人一視同仁?”
張侖翻翻白眼,心裡鬱悶,卻又無從反駁,自家妹子和宋楠之事連老爺子都默許了,妹子一宿一宿的不回家,大家心中肚明定是留宿在
宋宅了,這要再說是外人,豈不是有些掩耳盜鈴麼。
張侖無語坐下,宋楠看着鍋裡翻滾的骨肉道:“這是什麼肉?怎地有些奇怪?”
張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在宋楠面前的青瓷小碗裡道:“吃吃看。”
宋楠夾起來端詳了半晌沒看出名堂來,下口咬了一口,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充斥口腔,有些酸,有些甜,有些苦,有些衝,還有些鹹;口感既像是牛肉,又不很像。
“什麼名堂?”宋楠皺眉道。
張侖神秘的道:“人肉。”
宋楠喉頭呃呃作聲,捂着嘴巴指着張侖臉色漲得通紅;張侖哈哈大笑,連拍大腿笑的打跌道:“你這小子氣的我夠嗆,今日不作弄作弄你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宋楠說不出話來,但也放下心來,雖說古人中很有些變態的,自己便知道有古人易妾而烹,易子而食,更有個離譜的故事說兩名將軍在野外喝酒,苦於無肉下酒,便各自剜臂上精肉烤熟互食,酒喝醉了,人也死了;但小公爺的做派,還不太像是個變態。
“算你有口福,這是老虎肉,俗言道‘寒冬至,虎肉肥’,當此大雪嚴寒,正是食虎肉最佳時間,有人送了老爺子十斤虎肉,老爺子便賞給了我,算你運氣,能吃到這山珍美味。”
宋楠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老虎肉,這還是第一次吃,味道怎麼怪怪的,不過這一口下去,身上頓有融融之意,看來虎肉的功效倒是不錯。
機會難得,宋楠飛禽大咬,很快將面前的一塊虎肉吃個乾淨,咂砸嘴道:“好吃是好吃,只是肉太糙。”
張侖笑道:“你還挑剔,聽說爲了宰這隻大蟲,三名獵戶被咬斷了胳膊腿,如此厲害的大蟲難道生的細皮嫩肉不成?”
宋楠點頭道:“倒也是,野味兇猛,自然皮糙肉厚;小公爺,這老虎身上的貴重物事還有沒有?不如煮了吃吃#吃?我還沒吃過呢。”
張侖疑惑道:“什麼物事?”
宋楠低聲道:“虎鞭啊,據說吃了之後雄風勃發,硬如堅鐵,也不知是不是這麼回事。”
張侖啞然失笑道:“可沒那玩意,再說你需要那玩意補身麼?你可是個少年人呢。”
宋楠頓時無語,忙擺手道:“我怎麼會需要那玩意,不過是想嚐個鮮罷了。”
張侖攤手道:“抱歉,沒有。”
宋楠嘀咕道:“定是小公爺自己吃了,也難怪,歲數大了,確實需要補一補。”
張侖氣的瞪眼,宋楠忙賠笑敬酒,兩人就這虎肉連幹了數杯,這才進入正題。
“宋楠,我問你一件事,不會知道你是否知道此事。”張侖放下酒杯,用白巾優雅的擦擦嘴角。
宋楠知道進了正題,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傾聽。
“劉瑾欲要谷大用提督團營之事你可知曉?”
宋楠一怔:“谷大用?他不是御馬監首領太監麼?”
“正是,御馬監本已統帥上直衛三千羽林軍,內廷中御馬監和東廠總人數已逾七千人,但劉瑾近日奏了皇上要讓谷大用兼領十二團營之振威營提督,理由是振威營提督泰寧候孫堅年老體弱,不堪軍務,勳戚中又無合適之人候補,想讓谷大用兼領。”
宋楠皺眉道:“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張侖道:“你不知道?劉瑾沒跟你商量?”
宋楠將筷子往桌上一拍道:“小公爺,我說了多少遍了,我和劉瑾並非一黨,他是內廷太監,跟我有毛的關係。”
張侖皺眉道:“我本以爲你知道此事,皇上倒也沒做決斷,叫了老爺子去試探口氣,老爺子一口回絕了。”
宋楠道:“劉瑾志不在小啊,把手伸到京營去了,老公爺豈會容他得逞。”
張侖想了想道:“宋楠,實話告訴你,老爺子對劉瑾已經很是不滿了,這次外廷彈劾之事,你明擺着是幫了劉瑾,無論如何解釋,都不能辯白這樣的事實,老爺子對你也很不滿;劉瑾的作爲你也看到了,越發的囂張跋扈,伸手入了外廷倒也罷了,如今又要動京營的主意,莫怪我沒提醒你,你可別站錯了隊。”
宋楠道:“小公爺,整件事你還沒看明白麼?外廷這次是咎由自取,他們壓根就是在脅迫皇上而已,我其實是在幫皇上罷了;再說外廷的彈劾名單中有我,我豈能坐以待斃?至於劉瑾所爲,實非我之所願,當日我曾勸過劉瑾,可是他執意不聽,爲此我和他之間幾近反目。當日我當衆救了王守仁,也想間接的讓戴銑脫困,可是這兩人都是犟脾氣,一個不領情,一個自覺而死,我也很是無奈。”
張侖道:“我也聽說了,老爺子也說,若非你有此舉,他也不會容你。”
宋楠道:“你不知道我如今的處境,我雖升爲北鎮撫司鎮撫,但石文義就任指揮使之後和劉瑾打得火熱,我的處境也極爲尷尬;石文義是我上官,我在錦衣衛中又不能跟他對着幹,年前他要我將手頭的一些大案了結,我沒有同意,便爲此事,已經鬧翻了。明顯有些官員的要案是託了劉瑾的路子,想大事化小,我自然是不允。幸而皇上對我還是信任的,我估計劉瑾已經不知道在皇上面前如何編排我了。”
張侖點頭道:“你能跟我推心置腹,我很是高興;算我張侖沒看錯你。”
宋楠道:“小公爺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宋楠來京城第一個結識的便是小公爺,小公爺爲人正派,顛覆了我對勳戚子弟的看法,某些方面我宋楠自愧不如;當日我曾說過,無論小公爺如何看我,我都會視你爲好友;宋楠別的本事沒有,知恩感恩可能是我不多的優點之一。小郡主的事情我再次表示抱歉,但我不能辜負小郡主,不管怎樣,便是不能實現封侯之諾,我也要娶了小郡主,其他的事情上,我不會跟小公爺背道而馳。至於劉瑾之輩更是不用擔心我的立場,我豈會與閹奴爲伍,若劉瑾起意伸手入團營之中,但我說得上話必會反對,請張老公爺和小公爺放心。”
張侖一拍大腿道:“爽快,我便是喜歡你這份心氣,妹子的事情你不用擔心,老爺子不同意我也會支持你們,你們都已經那樣了,除了讓妹子跟了你,又能如何?但這件事已經成了老爺子的一樁心事,皇上被老爺子拒絕了,難保那劉瑾不會再尋機會,皇上如今被他迷惑住了,你若能說的上話,便要從中協力,老爺子也必會高興。”
宋楠想了想道:“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我會好好想想此事,劉瑾如此做大也不是個辦法,是該到了敲打敲打他的時候了。”
張侖道:“你點子多,好生的想個辦法出來,需要我協助的,我必會答應;只是事情做得不要露骨,劉瑾的手段你我都見識了,若被他反咬一口,恐怕你吃不消。”
宋楠笑道:“知道了,難得小公爺也關心起我來了,來來來,虎肉難得,喝酒喝酒。”
張侖欣然舉杯,兩人觥籌交錯,張侖酒量不佳,宋楠微醺之時,小公爺已經爛醉如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