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這“戴先生”這麼說,那管家卻不接話,笑着說道:
“今日莊子上來了不少客人,老爺抽不開身,不能親迎,還望戴先生莫怪。”
戴先生走下馬車,撣了撣袍服下襬,輕笑着說道:
“能有你這老貨出來迎接,這就已經是好大臉面了,能有什麼怪罪的。”
聽着外面馬蹄聲響,有人高聲招呼,顯見有人又到了,大管家卻沒理會再來的客人只是陪着那戴先生向裡面走。
入門幾十步就是迴廊,迴廊卻是建在一個大池塘之上,池塘說是個泊子也不爲過,頗爲廣大,在迴廊上向下望,能看到水中魚兒遊動,在另一處又有鴛鴦水鳥戲水,真是有如畫境,美不勝收。
這位戴先生不是第一次來,但還是走的很慢,左顧右盼的欣賞,顯得頗爲入迷,正行走間,前面有幾名丫鬟侍女的結伴走來,嘰嘰喳喳的說笑不停,穿着素雅,可相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姿色。
“有貴客在這邊,你們像什麼樣子”
管家虎着臉訓了句,幾個丫鬟都是連忙低頭跑過,戴先生眯着眼笑吟吟的觀看,等那幾個女人走遠,他悠然說道:
“女子當配景色,景色清幽,當選那脫俗的,景色絢麗,當選那美豔的,當日徐閣老笑談,卻沒想到徐侍郎做到了。”
“戴先生見笑,宅院中另有伺候的人,到時候還請戴先生品鑑”
徐階是當年內閣首輔,而他的長子徐璠則是工部侍郎,負責紫禁城宮殿的整修,致仕還鄉,這品級是不變的,功名依舊在身,旁人稱呼卻也是稱呼官職。
說來有趣,徐階鬥倒嚴嵩,其中就有嚴世蕃弄權舞弊一項,而這嚴世蕃的職位也是工部侍郎,嚴家和徐家倒是頗有相似之處。
從大門那邊進來,一路慢走花費的時間頗長,這也是徐家府邸規制宏大,佔地廣闊,那戴先生抱怨說道:
“若不是你家景色怡人,這一路可真是要把腿累斷了,你說各方客人,除了老夫,還有些什麼人啊?”
“回戴先生的話,常州府慧山普元寺的普元方丈,青浦洪家,川沙堡的嚴百戶,青村所的齊千戶,還有在南橋的左家,蘇州府、常州府都有相熟的人過來。”
戴先生聽到這些人名,皺了皺眉頭,開口說道:
“小心太過,弄這麼陣仗出來,落在有心人眼裡,豈不是口實。”
“不瞞戴先生說,京師那派出來的欽差,我家老爺越打聽越是心驚,這人不同當年那海瑞,這個”
前面卻是客廳了,已經有僕人跑進去報備,按照規矩禮節,主人少不得要出客廳迎接一下,戴先生搖頭說道:
“有什麼心驚的,怪不得徐閣老致仕告老,要將你家老爺一併帶回松江,這樣的見識,在朝堂上,恐怕也要吃大虧。”
管家卻不敢接這個話,那邊一名穿着員外袍的中年人從門中迎了出來,抱拳笑着說道:
“幾年不見戴先生,風采更勝往昔,所謂神仙中人也不過如此啊,裡面請,快裡面請”
“若沒有你們家,也談不上這神仙日子,徐侍郎卻是客氣了。”
“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叫的這麼正式,你若是叫我侍郎,我可要叫你給事中了。”
雙方都是大笑,攜手走進了客廳,客廳中已經有不少人落座,這些人看穿着打扮頗爲紛雜,有出家人,在右首坐着一名胖大和尚,滿面有光,下巴上的肉疊了兩層,身上穿着的袈裟居然是金線織就,華貴異常。
這麼看過去,這和尚算是最顯眼的一個,右首最後也有一名大漢端坐,這大漢倒是穿着金紋紅底的長衫,不過這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倫不類,外面風吹入,吹起這人長衫下襬,他裡面居然是短褲和草鞋,實在是彆扭。
這大漢身材瘦削,不過卻是肌肉虯結,精悍異常,右首除卻那僧人和這大漢之外,其餘的都是武官打扮的人物,看袍服雖然補子上都是猛獸,但品級不算太高,無非是地方上守堡的百戶和千戶所裡的軍將。
相比來說,左首邊的人物則是氣派很多,有幾位都是和那徐璠以及戴先生差不多的打扮,一看就是富貴養氣的豪門人物。
徐璠和那戴先生進門,看到衆人望過來,徐璠笑着說道:
“給諸位引見,這位就是蘇州府香園主人戴鳳翔戴先生,戴先生也是徐家世交,這次京師派人過來,少不得要請戴先生來出個主意。”
認識不認識的放一邊,大家都是起身含笑打個招呼,那戴先生也笑着點頭,卻坐在了左邊的上首。
下面也有人小聲問“這戴先生是”,知道的人卻也有,馬上有人回答說道:
“就是收了金子,在朝中扳倒海瑞那個。”
聲音放得很低,不過說到這個,衆人都是恍然大悟,當年海瑞做應天巡撫來江南查辦,徐階府上侵佔田地海瑞盯住不放,據說徐家用了三萬兩黃金賄賂吏科給事中戴鳳翔,戴鳳翔參劾海瑞逼死妻妾,讓海瑞罷官去職,讓徐家逃過。
不過這戴鳳翔也是見好就收,收了這筆鉅款也沒有繼續在朝中耽擱,一年後也是辭官還鄉,在蘇州府建了個園子,自己快活。
看到衆人落座,僕役們送上茶水點心,徐璠又是揮揮手,屋中的下人都是退下,管家去門前放下了竹簾,自己站在外面等着,徐璠這才清清嗓子開口說道:
“各位,京師那邊的消息各位想必都已經知道了,家父和家叔置辦了這個基業,是希望傳給徐家子孫,讓徐家世世代代不爲溫飽擔憂,可總有那奸邪小人,眼饞我們徐家的富貴,在京師,在聖上面前惡語中傷,穆宗莊皇帝那時候,就有海瑞爲博一個清名,來這邊尋釁刁難,本以爲這十幾年過去,已經無事,誰想到又來個王通,唉,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請各位來,也是請各位幫着拿個主意。”
聽他這麼說,在座的諸人彼此交換眼神,徐家的置辦家業到底是怎麼回事,江南地方,稍微有些地位的人家誰不知道,不過這等事心中有數也就罷了,沒必要較真。
徐璠這句話說完,在左首邊就有一位富態中年起身說道:
“徐老爺說的有道理,咱們這些江南的人家,祖輩裡省吃儉用才弄下這點產業,靠着這個供養一家老小的溫飽,讓子弟們讀書科舉,可北邊這些人怎麼就看不見咱們的辛苦,卻總盯着那些小事不放,徐老爺,這次京師來意不善啊,若是查了貴府,下一步恐怕就是盯着我們這些了“
說着說着,這富態中年激動起來,滿臉通紅的揚聲說道:
“我家那混帳流水一般花家裡的銀子,遇到這等事卻不見他說話,來前我已經讓家裡捎信給他,他那個御史的官就算不做了,也要上疏給皇上,也要把咱們江南人的苦處說明白了”
“石員外不容易啊,也不要動氣,大家來到這邊,不就是想要商量着拿個主意嗎。“
徐璠安慰了幾句,這石員外才氣喘吁吁的坐下,坐在他邊上的一人卻沉吟着說道:
“松江府和嘉興府、杭州府這邊去天津衛的船不少,那邊帶回來的關於王通的消息也不少,這王通年紀輕輕做到這個位置,並不是倚靠着寵信,這人是個精明角色,和那些只會動嘴的書生不一樣啊”
“的確,原本以爲這王通不過是個孩子,要不就是身後有高人,可現在看,天津衛開海,運河上設卡,又是賣鹼,更別說這幾場大勝,都是他自己拳打腳踢弄出來的場面,這樣的人過來”
“擔心這個作甚,難不成你沒聽過那賜婚的事情?”
“賜婚的旨意又收回去了,現在那事京師被傳爲美談,眼下那海瑞上疏,馬上就派這王通出京”
看着下面衆人爭論,徐璠眉頭皺起,邊上的戴鳳翔卻不緊不慢的端起茶喝了口,喝了口之後似乎是讚歎好茶,在那裡細細品了起來。
正爭論,那胖大和尚卻甕聲甕氣的開口了,他一開口聲音頗爲洪亮,把屋中諸人的聲音全都壓了下去:
“各位施主,眼下颳風下雨的,河上也不太平,淹死人也是有的,老廖這邊認識不少江上海上的英雄”
“普元方丈,普元方丈,慎言慎言。”
邊上一名百戶軍官連忙打斷了這和尚的話,衆人都是看過去,那百戶頓了頓說道:
“真要出了事情,免不得各處糾纏,南京那邊的錦衣衛和咱們不算對付,再說,這些日子風平浪靜的,走在河上那有什麼風浪。”
一直沒出聲的那名大漢卻沉聲說道:
“過江的時候,或者過太湖的時候,那邊風大浪大。”
說到這裡,幾名武官打扮的人卻不出聲了,那名胖大和尚卻頗有興趣的問道:
“老廖,話說明白些,別這麼吊胃口。”
“荒唐,真是荒唐”
這邊正說的興高采烈,猛聽到戴鳳翔將茶杯重重摔在了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