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雪球, 謝曉風趕緊一咕嚕爬了起來,從包裡飛快地拿出手機。她沒有趙良帥的手機號,所以只能給他發微信。
首先對他表示一下感謝, 然後問他將她的雪球安置在了哪裡。
趙良帥應該也在玩着手機, 秒回了一條語音, 笑呵呵的, 陰陽怪氣的調子:“怎麼滴, 謝瘋子,怕我虐殺你的狗啊?”
謝曉風倒不是擔心這個。只是她的雪球得了抑鬱症,她這樣隨隨便便把它交給趙良帥這個陌生人, 萬一它誤以爲她不要它了,豈不是要加重病情?
她繼續打字:你在哪個家裡?【微笑】
萬一昨天趙良帥是待在哪個女友家過夜的, 她冒冒失失去了山上, 雪球又不在那裡, 豈不是白跑一趟?
趙良帥的聲音很不耐:“謝瘋子,你是啞巴嗎?給我發語音!你剛纔說的啥意思?解釋解釋。”
謝曉風繼續打字:就是字面意思。你要是把雪球擱在了女朋友家, 麻煩你派人把它送到西山別墅那裡,我去領。【微笑:)】
謝曉風打完這串字發回去,左等右等,好長時間過去了,等到眼皮沉重起來, 趙良帥還是沒有回覆, 也不知道對方看到沒有。她只能先去睡覺。
這一天經歷了太多事, 謝曉風一時也睡不着, 過去許多事情紛紛涌入腦子裡。
初中的時候, 謝曉風最敏.感的,就是別人提起“情婦”、“小三”、“狐狸精”這樣的詞彙。因爲據街坊鄰居傳言, 她的媽媽就是這類女人。
後來,俞碧華也曾提過,她是賤.人生的孩子。
天生命賤。
長大後,媽媽這個名詞,對謝曉風來說,已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印象裡,她只記得爸爸去世的那天,家裡沒有一盞亮燈,太黑了。
然後,年幼的她像個瘋子一樣,打開了房間裡的每一盞燈,在家裡的每個角落,不斷地大聲呼喊着爸爸媽媽。可是,沒有人應答。
接着,她便看到了客廳裡地板上的藥片。藥盒開着的,已經空的,各種顏色狼狽地混在一起,就像爸爸教她畫畫時打翻了調色盤。
這些場景,曾經在謝曉風幼小的腦海裡一遍一遍地的倒帶。
那時,她抱着枕頭,從未感覺如此孤單,直到穿着睡裙和拖鞋的高伯母,年少青澀的高宸拿着手電筒出現。
在醫院裡,謝曉風看到爸爸躺在病牀上一動不動,手腕和鼻子連着好多好多管子。再後來,他們推走了爸爸的身體,她叫媽媽的那個女人捂着臉緩緩蹲了下去。謝曉風不確定她當時是否哭了是否後悔了。
她說她養不了她,於是,把她交給了爺爺。可是很快地,那個女人就跟着一個日本富商走了。此後杳無音信。
至今謝曉風仍記得,那個女人離開時,她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凳上,低着頭,自始至終都沒有迴應她,也沒有說一句道別的話。
如今,連她自己都覺得,小小年紀的她實在太過於冷漠淡然。
可能爺爺後來也看出她是個自閉的孩子,那一年,她剛到畫家爺爺家,爺爺就逼她臨字帖,學畫畫,逗她笑,逗她開心,盡一切所有對她好。
同樣那一年,她認識了自小跟着爺爺練習國畫的廖介川。
現在這個社會,情人、情婦這些詞太文縐縐了,說白了就是寂寞空虛時相互安慰身體的炮友。要是俞碧華知道她當了廖介川的情人,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氣得一口氣上不來?
這一天夜裡,謝曉風竟然含笑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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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慢悠悠地駛上山,徑直朝前開去。沿途中一片蒼翠的綠色,透過擋風玻璃,可以看到高低起伏的樹枝在山風中搖曳。
這是開學後她第一次來西山別墅,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兩個月。
吳嬸開門時告訴她,雪球在這裡。
顯然趙良帥牽着狗回家時已經告訴家人了,吳嬸對她的到來並沒有多少意外,端着托盤,一手指了指院裡的小魚塘那邊,“都在那裡玩呢。”
謝曉風眯着眼看。
遠處,莫教授正趴在陽傘下翻看一本書,臉就放在書上。她的兩條小腿調皮地翹起來,腳腕上掛着一條腳鏈,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老太太還是這麼時尚。
她的正前方是兒子趙良帥,戴着一頂鴨舌帽,坐在那裡釣魚。
旁邊還有個三四歲的小孩,應該是他的侄子,時不時往裡面丟石子,然後趙良帥就怒氣衝衝地把孩子扛上肩頭作勢要扔,孩子又驚又喜,大聲尖叫。
雪球窩在一邊,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狗年紀一大,好像很喜歡熱鬧。
謝曉風不想貿然出現打擾他們,就讓吳嬸過去,告訴趙良帥一聲後,把她的狗牽過來就行。
吳嬸把水果托盤遞給她,說:“好的,小謝,保證給你完成任務。”
謝曉風接過托盤,轉身放到客廳的茶几上,擡起頭,對面牆上的一幅畫驀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畫作上,巨大的傾斜石壁幾乎佔據了一半幅面,數叢幽蘭和幾株箭竹彷彿並蒂同根生於峭壁,迎風搖曳碧空,整幅畫意境開闊,帶着一抹飄然的醉態。
她的心驟停了一下。
扭過臉問吳嬸,“這幅畫……是什麼時候掛在這裡的?以前我來時怎麼沒有見過。”
吳嬸忙搖頭:“我也有點兒記不清了。我只知道畫是廖先生送來的,送給趙老先生六十大壽的賀禮。趙老先生說那是廖先生在拍賣會上好不容易得來的,不肯奪愛。但是架不住廖先生的好意最後還是收了。”
“趙老先生平時也收藏一些畫啊字啊,還唸叨着說他很喜歡畫這幅畫的老頭兒,年輕的時候他去過老畫家的畫展,曾經見過那老畫家一面。但是,那老畫家現在已經入了土,可惜了。他的畫倒是越來越值錢了,唉,這人卻沒了……”
絮絮說完,吳嬸便走向莫教授那裡。
謝曉風又盯着牆上的畫看了一會兒,看着,看着,眼睛不由酸澀起來。
終於看不下去,她走下廊沿,在一棵花樹下等着。
放眼望去,這棟私人別墅很大,美則美矣,卻也讓人感到空虛,就像廖介川的寄暢園七號。
其實在她看來,家不需要多大,有人氣纔會感覺溫馨。
“我聽說趙老弟想和廖介川那小子聯手,想拿下慶城城西的那塊地?”
突然,小路上傳來了交談聲。
這聲音蒼老,沉穩,有力,似乎在哪裡聽過,但是謝曉風一時想不起來了。
不知怎麼的,謝曉風很不想被人發現,要是被人誤以爲她在偷聽,這樣就難看了。於是便將身子往樹下縮了縮。
“介川那頭倒是對那塊地誌在必得,只是照我看呀,這個標也存在一定的風險,成不成,誰能說得清呢。”趙維明笑笑開口。
“哼,誰不知道永盛是房地產界數一數二的。”對方的語氣頗不贊同,“別在我跟前裝謙虛!”
“哪裡哪裡,這倒不是謙虛,因爲我聽說俞氏的恆源也有意向參與這次投標。恆源雖然是靠食品加工起家,也不能小看人家。你看最近這幾年,慶城周邊幾乎所有拍賣、競標土地,只要恆源看上,都被買走,更何況慶城可是恆源的地界,地頭蛇是好壓的?”
對方頓了一頓:“哦?我聽說啊,那地最早是恆源從章氏手裡搶來的,只是工程擱淺了好幾年,上面才把地從恆源手裡收回去。這次恆源又殺回來,是鐵了心要把地拿回去?說來也奇怪。當年和恆源一起拍下地皮的開發商,人家很早就拆遷完進場施工了,大樓一開盤,都賺得海了去了。也就恆源,被幾個釘子戶粘住。”
“那塊地,確實挺邪乎的。”趙老先生說,“大概因爲洋槐鎮那個藝術村吧,裡面的老藝術家一個比一個脾氣倔,骨頭硬。憑你開出再多優惠條件,他們也不爲所動。真要上房揭他們的瓦,他們真會找你拼命。說到底也是看不慣某些地產商的做派,真個是不爲錢權折腰……也就是這兩年,那些老人有的去世,有的被子女接回,慢慢風流雲散了。”
“原來如此。”聲音的主人好像停下了腳步,“恆源當初也是攤上倒黴了。”
“倒黴?”趙老先生不以爲然,“話也不能這樣評論,聽說是小俞總當年手段太強硬,惹了腥氣。”
“哼,那個小俞總麼?”對方的口氣也輕蔑起來,“我也見過那小子那麼一兩回,性格乖戾放.蕩,鼻孔朝天,看起來不是個能成大器的。”
趙老先生不由調侃:“我看,也就廖介川那小子,還比較合您老的法眼吧。所以,您纔會選中他……”
“當年他老子剛畢業就來我手底下做事,也算給我立下汗馬功勞的人。”對方咳嗽了兩聲,“不提這陳芝麻爛穀子了,對了,你知道介川小子最近在忙什麼嗎?”
趙老先生說:“具體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廖介川的秘書今天打電話來說,要把我們後天的會議推遲。據說,俞氏在西南邊區的一個援建項目出了點兒意外,介川昨天晚上就已經趕過去處理了。還說,如果問題不大的話,四五天應該就可以回來。”
“哼,這些拋頭露臉吃力不討好的事,俞碧華他們那幫人慣會交給他去辦……”
說着,聲音漸漸遠去了……
謝曉風站在原地,一時間並沒有動作,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一朵花,像是要從花上研究出什麼來。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聞她的腳踝,癢癢的,謝曉風一跳腳,轉身一看竟然是雪球。
吳嬸氣喘吁吁跟在後頭,“你家這狗跑的真快。”
“雪球,過來。”謝曉風喚道。雪球聞了最後一下,在她身旁蹲下。謝曉風伸手摸摸它的腦袋。
趙良帥緊跟其後走過來,“搞什麼?來了也不說一聲。這就走了,那我送你?”
謝曉風看看趙良帥這張騷包的臉,想了想,還是拒絕:“算了吧,我不想引人注目。而且,司機師傅就在外面等我。”
“不讓送就算了。”趙良帥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扇了扇,跟個賭氣的孩子似的。“當我稀罕?”
謝曉風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反問:“趙良帥,你對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友好了?”
趙良帥嘖嘖嘆氣:“謝瘋子,友好不一定是好友!你這個女人可別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