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天空中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片落地,被染成鮮紅,近乎於單方面的屠殺從清晨一直持續到正午。
地面屍體堆疊如山,血水在低窪處匯聚起來,凝成了一片片暗紅色的冰鏡,雪也越落越緊,漸漸地掩蓋住了那遍地的死屍。
明軍與拓跋氏各自收拾戰場,互不干擾,但明軍的人數越來越少,尤其騎兵竟三三兩兩的繞向後方,不知不覺中,只剩下了拓跋部在興高采烈的爭搶屍體上的財貨與甲冑。
見着自已的族人亂哄哄一團,明軍反而袖手旁觀,惟氏心頭的不安愈發強烈,她招呼上拓跋紇那,策馬馳近,向百步外的楊彥遙遙拱手,放聲道:“大王,既已全殲羯人,我拓跋氏也完成了承諾,依前約,可遷族人往晉陽及以北定居,妾不便耽擱,即刻回程安排此事,妾先恭祝大王勢如破竹,直搗襄國,告辭!”
“誒~~”
楊彥擺了擺手:“夫人何須急於一時?孤尚有重託,滅去石氏再走也不爲遲。”
惟氏頓覺心頭一顫,連忙問道:“大王還有何事?”
楊彥馬鞭向東一指:“孤邀你拓跋氏攻打上黨三關!”
這話一出,哪怕再愚笨的人都嗅出了箇中的不尋常意味,拓跋氏族人紛紛轉頭看去。
惟氏也心裡連呼不好,這擺明了是找個藉口向自己動手啊,一股濃濃的悔意急速蔓延上心頭,中原人歷來奸詐,自已怎會輕信了他?
強按下心裡的悔恨,惟氏面現難色,再度拱手道:“上黨三關處於太行深處,而我部長於馬上作戰,入了山,只怕戰力十不存一,妾即便去了,也只是徒耗糧米,起不到作用,請大王見諒。”
楊彥冷冷一笑:“怎麼?夫人不願與我明軍並肩作戰?”
“哼!”
拓跋紇那怒哼一聲:“我部當初與大王約定,只取幷州,不涉及上黨三關,現已取下幷州,大王豈能得寸進尺?莫非欲背信棄義,不怕天下人恥笑?”
“大膽!”
候禮喝斥道:“拓跋氏既向我大明稱臣,當遵大王號令,今大王有令,你卻推三阻四,豈是爲人臣子之道?或是你拓跋氏要謀反?”
惟氏面色微變,她知道自己中了圈套,盡着最後一絲努力辯解:“大王豈能隨意污人謀反?我部不從,並非不敬明國,實是力有不逮,妾請大王莫要咄咄逼人,給自已留下污名!”
“污名?”
楊彥輕笑一聲:“是你抗命不遵,孤何來污名?孤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究竟去還是不去?孤勸夫人莫要意氣用事,否則將以謀反論處,格殺勿論!”
惟氏素來頤指氣使,只因勢不如人,才忍氣吞聲,這一聽到楊彥的威脅,再也忍不住的怒道:“恐怕你明王早不安好心了罷?妾不遠千里前來助戰,不曾想,竟是圈套,我拓跋氏何罪之有?大王爲何行此毒計?”
楊彥也不解釋,有些事,能做不能說,難道他能告訴惟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又或者是百年後,你的子孫中有幾個傑出人物,建立起了一個涵蓋整個北方的碩大帝國?
他只是冷聲道:“夫人明明有心謀反,卻反咬孤一口,笑話,孤與你拓跋氏何怨何仇?爲何要害你?孤還指着你做我大明北方藩籬,抵擋柔然人呢,孤最後問你一句,究竟從是不從?”說着,舉臂猛一揮手!
明軍從東南西三個方向以步卒與牀弩火炮將還剩四萬多的拓跋部團團圍住,另有騎兵夥同五千千牛衛合計三萬多人堵住北端,羌氏二族領本部圍上了拓跋氏營寨,換句話說,拓跋氏被包圍了。
”上馬!“
拓跋紇那忍無可忍,揮手疾呼。
衆人紛紛躍上戰馬,悲憤的望向惟氏。
惟氏慘笑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我部竟成了走狗,明王,你如此狠毒,可怕天譴?剛剛去了羯人,你便以莫須有的罪名強加於我,也罷,既便是死,也要濺你一身血!”
拓跋紇那也怒道:“明王過河拆橋,我部自是不能束手待斃,阿母,該向何處攻擊?”
惟氏恨恨道:“明軍騎兵裝備精良,陣勢嚴密,我若調頭,必與其接戰,恐怕難有人逃出雁門,只有從正面衝,纔有一線生機,只要衝過去,再穿越山谷,可以投靠石勒,助他共御明軍,再傳檄慕容部與高句麗,乃至柔然,先攜手除去此獠再說,今生今世,我與他不死不休!”
拓跋紇那猛一招手:“弟兄們,明人無義,撕毀盟約,我等豈能束手待斃?今日是死是活在此一舉,隨孤上,凡斬殺楊彥之者,孤敕封單于!”
“殺!”
“楊彥之,莫跑!”
轟隆隆的馬蹄聲爆響,四萬餘騎挾裹着滔天怒火疾衝而來。
“放!”
楊彥大喝。
火炮、牀弩齊齊開火,拓跋氏雖是人仰馬翻,卻不能阻擋衝勢,每個人都豁出去了。
“放!”
楊彥再喝。
夾雜着弩箭,投擲手上前,把一枚枚的火彈投出,諾大的區域,燃燒起了沖天大火,拓跋氏也混亂起來,再不復一往無前的氣勢,火人火馬四散亂奔,陣形冰消瓦解。
戰場上,炮聲隆隆,弓弦陣陣,火彈不斷的投擲,偶有騎兵突出重圍,也被弓弩手射殺,還有人扭轉馬頭向後奔逃,但沒法衝破明軍騎兵的圍堵。
這是一日內的第二場屠殺,曾經屠殺者的一方,戲劇性的淪爲了被屠殺者。
天空中濃煙滾滾,地面血流飄杵,滿地都是屍體,荀灌現出了不忍之色,嘆道:“拓跋氏死的可真冤,高高興興的來接收幷州,竟是喪生於此,我覺得他們挺無辜的。”
楊彥點點頭道:“我心裡也不好受,但國與國,族與族之間,從來不存在道義,爲了華夏的長治久安,爲了中土百姓的和平安寧,不得不爲之,滅了惟氏,拓跋部必生內亂,若干年後,我把拓跋什翼健放回去,以無上佛法,一點點的消彌草原人的血性,草原人以狼爲圖騰,古人能把狼馴成狗,我倒要試一試,草原人的狼性能否馴成狗性?”
荀灌又嘆了口氣。
“大王!”
這時,柳蘭子匆匆趕來,抱拳道:“將士們找到了石弘,此子躲在死人堆裡,被扒了出來。”
“哦?”
楊彥看去。
兩名千牛衛拖着石弘上前,十來歲的樣子,身體瘦小,頜下無毛,滿臉暗紅色的冰渣,相貌還算清秀,渾身瑟瑟發抖。
見着楊彥,石弘頓時跪下,磕頭如搗蒜般的哀求:“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
“孤爲何要饒你?”
楊彥問道。
石弘連忙道:“罪臣年齡尚幼,未有惡行,生於石氏,乃身不由己,況罪臣舅遐領僞朝右長史,繼張賓總專朝政,罪臣可爲大王修書,秘投襄國,勸舅開門獻降,大王不費刀兵,輕取襄國,豈不美矣?”
“哈哈哈哈~~”
楊彥仰天大笑起來。
石弘仰起面孔,現出了希翼之色。
好一會兒,楊彥笑聲漸止,問道:“你是石勒之子,如此作爲,可對得起你父?”
“這……”
石弘猛一咬牙:“羯人殘暴,乃蠻夷之身,罪臣以身負羯人血脈爲恥,僞主雖與罪臣有生養之恩,但罪臣並不感激他,反因半身羯血難消,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將來大王進軍襄國,罪臣願爲大王執刃,取此獠頭顱獻上。”
衆人均是搖頭。
不管怎麼說,石勒是他的生父啊,你自己貪生怕死倒也罷了,又何必扯上你家老父呢?
“好,你寫!”
楊彥卻是點了點頭,命千牛衛搬來几案。
石弘大喜,在風雪中,跪在冰冷的雪地裡,端正坐姿,一筆一畫的書寫,異常認真。
全文足足數百字,向程遐申明大義,勸其於明軍圍城之時,開門獻降,並道:我輩華夏衣冠,豈能蟄伏於奴焉?今王師天降,正是舉義反正之時!
“嗯~~”
楊彥接過書信,大略看了一遍,點點頭道:“文彩倒是不錯,字跡亦尚可,既如此,孤也不折磨你了,來人,拉下去砍了,來日把此子書信與頭顱一併送與石勒。”
頓時,石弘驚呆了。
直到兩名千牛衛來拖他,纔回過神來,淒厲悲呼:“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罪臣真心歸義,真心歸義啊!”
楊彥不耐的揮了揮手:“你爲了活命,出賣生父,我華夏的仁義道德未習半分,反是全盤繼承了羯奴陰私殘忍之兇性,孤留你何用,孤也不需要姓石的向孤投降,將來攻入襄國,自當滅羯人全族,拖下去。”
“大王,你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啊!”
石弘被拖向一邊,還不時回頭哀求,直到啊的一聲慘叫傳來,哀求聲才戛然而止。
有千牛衛奉上石弘的頭顱給楊彥過目,那托盤上,鮮血流淌,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灰暗的眸光中,充滿着恐懼與悔恨之色。
荀灌搖搖頭道:“石勒再怎麼說,也是他的生父,又其立爲世子,可見恩深情重,這等人,死了也好,既能軾父,亦能軾君,留下早晚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