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死一般的寂靜,等死的滋味最爲難熬,卻不得不等待命運的裁決,尤其是柴篆,更是坐立難安,因着各家沒有一個表態發兵相助,眼中時不時就恨意翻涌。
其實他也清楚,昨晚的大敗已經讓各家喪了膽,再無任何可能集中兵力去攻打東海軍了,只能是各個擊破的結果,可是原本抽籤抽中的是魏家,因魏良奉迎裴妃有功,被特赦了,他家反成了替死鬼,他不服,心裡又急又恨。
城下反倒是忙忙碌碌,四五月間,正是一年中最爲炎熱的時節,一夜放置,屍體已經變質腐敗了,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俘虜均是配發口罩,由一部分軍卒押送,兩兩一擡,把屍體運向遠處焚化。
未進食的軍卒也抓緊時間用餐餵馬,還有的擦找着兵器,約摸中午時分,荀豹領軍回返,帶來了柴氏的全家老小近百口,有男有女,哀哭不止。
柴篆頓時兩眼發黑,一陣天旋地轉,身周諸人也現出了不忍之色。
“跪下!”
一羣士卒涌出,把其中的男性單獨拎向陣前,約數十人,喝令跪成一排,後面又上來一排刀斧手。
“阿翁,阿翁,救我啊!”
“大父,孫兒不想死啊!”
“你這逆子,爲父古稀之年,臨老還要挨這一刀,老天啊,我柴家做了什麼孽啊!“
城頭下方哭聲大作,從七八歲的幼兒,至白髮蒼蒼的老翁,個個痛哭哀求,柴家的女人雖然不用死,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丈夫、父親、兄弟即將被砍頭,再一想到自己還多半會指配給一個陌生的男人,也是慟哭不止,有向着楊彥磕頭求饒,還有的向着城頭磕頭呼救。
楊彥向上喝道:”柴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欲多造殺孽,故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降,或是不降?“
“我柴家……願降!”
柴篆仿如溺水的泳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霎時間老淚縱橫,一躬到底,還唯恐楊彥聽不懂,又用盡全身力量,大吼願降。
“柴老啊,你怎能降啊?”
陳玄厲聲喝道。
紫篆大怒道:“閉嘴,死的又不是你陳家人,你當然不心痛,若是楊府君抽籤抽中了你陳家,下面跪着一排你陳家的子弟,你降不降?嗯?老夫只求活命,什麼都可捨棄!“
孫謀也如老了十來歲般,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人爲刀俎,我爲漁肉,柴家不降,必被斬殺殆盡,下一個又輪到哪家?
降了好歹能留下一條命,萬頃良田與部曲丁口,送於他便是,我孫家願降,你等若有不肯降者,老夫絕不勉強,可開小門,放你等出堡,組織兵馬,去與楊府君殺過!”
衆人面面相覷,誰都清楚,在楊彥的辣手之下,孫謀的心志已經被奪了,而自己又能好到哪兒去?再戰麼,那真是族滅人亡了。
”罷了,罷了,我陳家願降!“
”鄭家也願降!“
“徐家願降!”
各家家主紛紛表態。
孫謀看了看垂頭喪氣的衆人,唏噓不己,這都是鬥了一輩子的老夥伴,老兄弟啊,結果一網兜,全栽在了個外來小子手裡,但是要說恨,也恨不上來,楊彥堂堂正正的拒絕了結親,就是表明誓不兩立之意,兩軍又堂堂正正交鋒,雙方各逞心機,技不如人,還能說什麼呢?
孫謀深吸了口氣道:”開門,諸公隨我出迎楊府君!“
“喀吱吱~~”
寬厚的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緩緩打開,各家家主出迎,跪於道旁,孫謀還多帶了兒女出來。
刁協目中現出了感慨之色,來郯城,真是大開了眼界,建康所謂的戰爭有如兒戲,哪象郯城殺的血流成河,他毫不懷疑,只要柴篆稍有遲疑,立就是百多親屬人頭落地的結果,換了在建康以殺人全家威脅,誰敢這麼做?
不對!
這小子不就殺了周札全家麼?
刁協訝異的看向了楊彥,拱手道:“府君平定郯城,當可大展身手,老夫謹以爲賀。”
“刁公客氣了!”
楊彥笑着擺了擺手,隨即又一揮手。
騎兵爲首,後面是弓兵、步卒,大踏步涌入了孫家,雖然各家家主親自出迎,不可能再有反覆,但楊彥不願給人一種有機可趁的印象,作爲上位者,必須要嚴謹,杜絕任何人,任何時候的冒險想法。
好比孫家,楊彥絕不可能讓孫家看到有偷襲自己的機會,然後懊悔,不死心,下次再找機會,這種投機想法會嚴重破壞新秩序的建立。
“嗯~~”
刁協讚許的捋須點了點頭,他也看出了楊彥的用意。
不片刻,城頭傳來信號,表示安然無恙,楊彥才與刁協帶着親衛,策馬馳去。
眼前的道旁,跪着兩排人,均是頭都不敢擡,以示臣服之意,楊彥勒住馬頭,居高臨下的看去,這就是權勢,一語可決人生死!
嗯?
楊彥突然心生警惕,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沉迷於權勢而不可自撥?他要做的,是掌控權力,而不是做權力的奴隸。
刁協一直在暗暗觀察着楊彥,初見楊彥目中光彩溢人,不過僅僅是片刻,就恢復了清明,不禁暗暗嘉許,但可惜的是,這小子心裡沒一丁點的朝庭!
楊彥的目光,在孫媚的背部多停留了片刻,孫媚因爲跪着,背部曲線柔和,屁股挺翹,從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倒是渾圓如珠。
楊彥並不是對孫媚有了想法,而是心裡有些感慨,如果當時納了此女爲妾,必然會與郯城各家親善,自己就是一個小號的晉室,郯城十幾家鄉豪或有可能發展成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徐沛集團與譙沛集團,兩者一輔劉邦,一輔曹操,可惜,歷史沒有如果,哪怕時間倒退,再給他一次選擇,他依然不會納孫媚爲妾。
或許是感應到了楊彥的目光,孫媚擡起頭來,眼裡滿是屈辱,還有着一抹憤恨。
是的,先是贈予楊彥爲妾被拒,後許以錢鳳次子被拖,再從目前看來,嫁到錢家已經不可能了,等於兩次婚姻都打了水漂,她的名節也毀了。
“都起來罷!”
楊彥有些愧意,揮了揮手。
“多謝府君!”
各家家主紛紛起身,孫謀留意到了孫媚的眼神,再一看楊彥的神色,眼球子一轉,便邁步上前,牽住楊彥的馬繮,躬身施禮:“老朽狂悖,不自量力,妄以螳臂當車,幸府君寬厚,讓我保全家族,我等皆感激不盡,現老朽願爲府君牽馬勒繮,望府君勿嫌老朽筋骨老邁。”
牽馬錶示臣服的意思,非常具有象徵性意義,也就是說,孫謀給楊彥牽了馬,假如日後再有反叛,首先在道義上就站不住腳,將受天下人唾棄,這種行爲雖然有些無恥,卻不失爲表明心跡的捷徑。
說句現實話,如果楊彥打算提撥些郯城鄉豪子弟,首選必是孫家,誰叫人家當面表達了效忠呢?
各家家主交換了個眼神,均是暗罵一聲奸滑老鬼!
“那就有勞孫公了!”
楊彥點了點頭。
孫謀喜色一現,牽着楊彥的馬,向堡內行去。
……
塢堡已經全面換防了,東海軍控制住了各處戰略高點,孫謀把楊彥請入正殿,便向孫媚道:“媚娘,去把地契和名冊取來。“
”阿翁?“
孫媚愕然看了過去。
楊彥也玩味的看着孫謀,這老傢伙打的什麼心意他哪能不清楚呢,講真,如果孫謀先前沒把愛女許給自己爲妾,現在纔有這心思,那他也許會勉強受之,納個妾而己。
可是覆水難收,親口拒絕的女子,怎麼可能再納回來,就算他不在意,孫媚也必會懷恨在心,那眼裡的屈辱已經表明了孫媚的態度。
孫謀連忙解釋道:“府君,媚娘自幼喜好商賈之術,我家的帳冊契書,多由媚娘編寫,因此由媚娘給府君講解最是合適不過。“
這一聽就是胡扯,哪怕是鄉豪之家,都不可能把財務讓女兒掌握,畢竟女子是要嫁人的,不過楊彥也不好太讓人難堪,略一點頭:”那就有勞孫家娘子了。“
孫謀揮了揮手:”快去,別讓府君久等!“
孫媚咬了咬牙,轉身即去。
不片刻,帶着十來個僕役回來,擡着數口大箱子,打開一看,滿滿的全是冊子,頓時楊彥頭皮發麻,轉頭道:“把容娥等市易行掾吏全部請來,並着城頭守軍就地收編降卒!”
市易行包括交易人員,帳務和財務合計有一百多人,專業事項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士。
“諾!”
兩名親衛匆匆而去。
孫謀又笑道:“府君,請讓媚娘爲府君講解。“說着,就打了個眼色過去。
孫媚沒辦法,撿取了幾本冊子,於案頭跪坐下來,攤開給楊彥解說。
孫家大約擁有良田五千多頃,全部位於沂水與沐水之間,在冊婢僕近七百人,部曲一千兩百戶,擁戰兵兩千五百卒,佃戶超過兩千五百戶,總人口在兩萬左右。
這般實力,已經不比義興周家差了多少,無非是地處淮北,產出不如江南,經濟實力稍遜。
其餘各家家主未得楊彥命令不敢走,也趕忙差人回家送來簿冊,以示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