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不可?”
刁協轉頭問道。
“這……”
荀崧反而語塞了,畢竟很多事情其實大家心知肚名,卻不能擺上檯面說,比如爲何一定要把沈勁封到徐龕的地盤?
斟酌半晌,荀崧才道:“朝庭安撫沈充原意雖佳,但若是族中一子弟死節便得以世襲列候,恐怕效仿者大有人在,朝庭禮法何存?
況充乃大將軍霸府參軍,追贈其子,還是先循大將軍之意較爲妥當。“
”景猷此言差矣!“
刁協擺擺手道:“以處重奏報來看,犧牲自己而全同伴之命,堪稱義也,楊彥之畏徐龕勢大之時,勁挺身而出,堪稱勇也,且於萬軍之中掩護同伴殺出重圍,堪稱信也,勁之死,尤爲壯烈,今有義勇信三全之士,如何不得追贈列候?
至於景猷所言之二,老夫倒要多嘴問一句,這天下,究竟是誰家天下,陛下追贈義勇信之士,何須得大將軍首肯?”
荀崧的眼裡,現出了落寞之色,他一心想調節皇帝與士族間的矛盾,凡事穩字當頭,先把小日子過下來,慢慢積蓄元氣,再擇良將北伐驅胡,可從這三位來看,哪有半點妥協的餘地,分明是要把矛盾尖銳化啊。
他感覺自己老了,真的無心也無力,去替這風雨飄搖的小朝庭操心了。
倒是司馬睿見着荀崧的神色,心生不忍。
愍帝在位時,杜曾奉荊州刺史第五猗之命,率軍來宛城,與荀崧交接,遭嚴詞拒絕,後遂有荀灌突圍求援之事。
從法理上來說,杜曾圍宛城無可厚非,當時晉室的正朔在愍帝,第五猗是愍帝任命的荊州刺史,遣杜曾接手宛城有理有據,荀崧的行爲實際上是抗命不遵。
卻畢竟琅琊王幕府割據江東又成事實,雖未稱帝,但晉室已經形成兩個朝庭了,荀崧不看好孤懸長安的愍帝政權,意屬琅琊王,故有抗命之舉。
正是這一舉動,以穎川荀氏的身份承認了江東政權的合法性,帶動了荊襄大豪紛紛歸心建康,大江南北在名義上統一起來,對於司馬睿的意義尤爲重大,還是頗爲感念的。
其實司馬睿從哪方面看,都有明君的特徵,只可惜生不逢時,若是能在八王之亂中掌權,也許晉室的歷史,乃至中國的歷史就要改寫了。
“哎~~”
司馬睿嘆了口氣:“景猷兄啊,你我之間不必虛言,想必你亦看破了玄亮此舉用意,今主弱臣強,實乃國之危也,而吳興沈充,素有豪宗之名,也曾諷諫過處仲(王敦表字)行事,可見其人尚慕王道,奈何南北隔絕,不得重用,今朕欲借其子殞而擢充,使朝庭得一臂助!“
司馬紹也道:”僑門南渡以來,壓制吳人,若朝庭還在洛陽倒也罷了,如今朝庭已遷至吳地,再抑吳人不合時誼,君上實欲借充結吳人之心啊!“
這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作爲皇帝,雖未必言盡其實,但能和臣子說這種話已經很不容易了,荀崧眼裡現出了感動之色,出列深施一禮:“陛下與太子殿下淳淳善言,臣何當此殊榮,請下詔便是。“
”嗯~~“
司馬睿、司馬紹與刁協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了滿意之色。
荀崧雖然忠於朝庭,卻和哪一方都保護着距離,儘管不能說今天的一席話就把荀崧拉入自家陣營,不過從荀崧的表現來看,無疑是個好現象。
若有荀崧歸心,刁協一系至少在聲望上將大增,再加上夫人鄭阿春與太子妃庾文君雙雙懷孕,難道真是天偌晉室?
……
新年的腳步漸漸近了,古人把新年叫做元正、元日,或元旦,朝庭、各牙署與民間都會舉辦規模不一的慶賀活動,尤其是今年一整年,尚算得上太平,普通人家未受兵禍徭役之害,江東地面也無水旱之災,值得好好慶賀一番,期待來年會更好。
凡是有點條件的,都會買點豬肉、大米,改善改善伙食,再扯上幾匹絹布,置一身新衣,養狗的還會殺狗,煮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狗肉湯。
狗自古以來就是華夏民族的主要肉食來源,畢竟狗比豬好養,豬尚要豬圈,定時餵食,而狗不用管,一整天在外晃盪啃垃圾吃,天黑了會自己回家。
所以楊彥若有一絲可能都不吃狗,這倒不代表他是狗粉,主要是狗通人性,前一刻還跟你屁股後面搖尾巴,後一刻就變成了狗肉湯,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而在吳興武康縣的前溪莊上,氣氛沉凝,似讓人憋悶至難以喘氣。
大殿中心,呈放着沈勁的棺槨,經過這麼長時間,哪怕做了簡單的防腐措施,屍體也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褐黃色,肌肉因水份的喪失,有乾屍化的趨勢。
沈充扶着棺壁,直直的望着躺於棺中的獨子,眼裡懊悔與憤恨交織,他的髮妻魏氏都哭暈過好幾回了,喚醒了又哭。
這時便坐在地上,扶棺哭道:“勁兒啊,你死的好慘啊,那殺千刀的徐賊,怎不遭天打雷劈啊,那楊彥之如此廢物,朝庭怎啓用這等人出鎮一方啊,那王彭之,羊卉等郎君都活着回來了,怎偏偏就你遭了噩啊……”
“閉嘴!”
沈充忍無可忍,回頭喝斥。
魏氏不敢置信的看着沈充,哭叫道:“你……你這老奴喝斥我?你有本事怎不去淮北把那徐賊千刀萬剮,衝着婦人吼什麼吼啊,勁兒啊,阿母也不想活了,嗚嗚嗚~~”
魏氏越哭越來勁,一邊的婢女侍妾也不敢多說,在這種時候,稍有行差踏錯,便是殺身之禍。
還是錢鳳嘆了口氣,勸道:“大嫂,請節哀順便,士居兄並未說過不爲世侄報仇,可徐龕遠在千里之外,擁兵上萬,須從長計議啊。”
沈充雖任王敦霸府的參軍,但平時並不在武昌,依然留在鄉里,一方面鑄造鐵錢,套取財富,另一方面操演兵卒,打造兵甲。
錢鳳出身長城錢氏,是沈充的發小,也被薦與王敦,敦任鳳鎧曹參軍。
魏氏淚眼朦朦,滿懷期望的望向了沈充。
錢鳳又道:“真要發兵,也非旬日之事,這裡交由鳳與士居兄即可,大嫂還是先下去歇息罷,世侄的後事不能不辦,還須大嫂調度。”
“那就有勞士儀了。”
魏氏勉強點了點頭。
那些侍妾婢女頓時鬆了口氣,七手八腳的把魏氏攙了出去,諾大的殿堂裡,只留下錢鳳與沈充,錢鳳把棺蓋蓋上,望向了沈充,問道:“士居兄,你自始至終未發一言,若有想法不妨與弟道來,弟可爲兄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