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青石小徑曲曲折折的一直繞到前邊去,越是接近主院,那積雪越是不見,路上走着些丫鬟婆子,見了黎玉立往主院走過來,都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又匆匆擦肩走過去。
黎玉立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鮮少來主院這邊,一般都呆在書房裡,見得最多的人是小廝松青,很少瞧見這麼多女子。
方纔有管事婆子捎信說要他去主院大堂,他心中有幾分忐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快到年關了,柳家要回京城了,整個園子裡都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這讓黎玉立覺得有幾分不安。
柳府回京,自己能不能跟着乘船一道去?雖然上回中秋的時候柳老爺這般提起過,可究竟只是當時興起說過的話,現在還記不記得?
想着寡母在家中艱苦度日,靠着繡些花樣子來支持他念書,黎玉立心中便是一酸,她的眼睛這兩年愈發的不好了,每日繡出來的東西也少了,不知道還能繡多久——怎麼樣自己也必須考取功名,將母親接了去享福。
她本來也是嬌滴滴的小姐,嫁到黎家以後卻跟着遭罪,世態炎涼,世人多是踩高捧低,外祖家那邊早就不相來往,任憑母親帶着他吃苦也不見一點接濟。黎玉立摸了摸衣袖裡那硬邦邦的金釵,心中有幾分暖意,這才見了兩面的劉大小姐卻是心善,竟然還送了一支金釵給他做盤纏,可見世上還是有好心人的。
走進大堂,看門的嫂子見着黎玉立,咧嘴笑道:“黎公子來了,快些進去,你母親來了有一陣子了。”
黎玉立一呆,母親來了?趕緊飛着一雙腳往裡邊奔了進去,踩起的泥水雪水濺到了藍色棉布袍子的下端,點點的黑色印記。
看門的嫂子瞧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窮酸書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出頭的日子。”
大堂裡此刻溫暖如春,暖爐裡銀霜炭燒得畢畢剝剝作響,柳四夫人端坐在那裡,臉上帶着和氣的笑,正在與黎玉立的寡母說話。
黎家寡母穿着一身樸素的棉襖棉裙兒,黑鴉鴉的頭髮裡只帶着一支老舊的銀簪子,但那份氣度兒卻不顯寒酸,一隻手恰到好處的捏着一房粗布帕子,還是原先孃家做小姐的那副神態。
“黎夫人,你家兒子是個爭氣的。”柳四夫人着力在誇獎着黎玉立,心裡頭想着這個書呆子即便是做了官也不會有什麼前程,自己給他一個機會卻不知道利用,反而將那黎姨娘罵了一通,這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柳四夫人本是一句客套話,黎家寡母聽了就當了真,臉上笑得格外舒心,回頭一看門簾晃動,兒子走了進來,趕緊仔細打量了一番。
自從黎玉立來了柳府,期間只回去了兩三次,黎家寡母這回也有一個來月未曾見過他,此時看着兒子站在那裡,心中悲喜不已。雖說黎玉立只穿着一件棉布袍子,可在她眼中,此時卻是錦衣華服般,格外光彩照人。
黎家寡母眼圈兒一紅,捏了帕子印了印眼睛:“我這次是真沒辦法了!柳大人柳夫人心善,對我們家玉立多有照顧,我也不好來叨擾,可現在卻有樁要緊事兒……若不是爲着玉立着想,我真不好跨進柳家的大門!”
黎玉立聽得母親說得如此悽苦,大覺慚愧,恨不能將母親扯了起來便走出去。可他也只是心中想着,卻沒有勇氣這般做,挺直了身子在那站着,心裡老大不自然,臉皮微微發紅。
柳四夫人看了看,心中這才舒坦了幾分,畢竟還是有人在低三下四的來求她!這讓她驀然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拿起茶盞,眼睛勾了黎家寡母一眼:“也不知道夫人是爲了什麼事兒過來的?”
黎家寡母此時已經將帕子收了起來,捧着小几上的茶盞暖了暖手,朝着柳四夫人勉強的笑了下:“不怕柳夫人笑話,我這次是爲了玉立的事情來的。”
柳四夫人微笑着抿了口茶:“且說來聽聽。”
其實黎家寡母即便不說,柳四夫人心中也知道是爲了這個原因,只是不好搶在黎家寡母前邊開口,就等着她自己張開。那黎家寡母此時臉上卻是放出了光來:“夫人,我家玉立這次秋闈中了舉人,而且是高中了第一名解元,評卷老師無不讚賞他破題得當,文采斐然,一致鼓勵他現在就去京城攻讀,讓他準備着參加明年禮部主持的春闈……”
柳四夫人忍着笑,點頭道:“可不是這樣?當年我們家老爺三元及第,過了秋闈的時候夫子讓他盡心溫習,也好在春闈上獨佔鰲頭,他卻是不聽,日日在外閒逛,沒想到也中了狀元!”
她本是想炫耀柳元久一番,可說完之後忽然想起柳元久日日在外閒逛卻是爲着杜若蘭,喉嚨間一口酸氣堵着,後邊的話卻說得沒那麼神采飛揚了。
“原來……柳大人竟是三元及第的!”黎家寡母有些訕訕然,不好再在柳四夫人面前吹噓,趕緊將正題兒說了出來。聽聞柳元久要調任回京,黎玉立的寡母心裡盤算着,若是兒子能跟着柳元久進京,倒也能省一筆旅費,雖然這想法委實有點揩油的嫌疑,無奈家裡貧窮,也只能厚顏來求柳四夫人了。
柳四夫人聽了之後點了點頭,笑得十分和善:“哎呀,這不是舉手之勞嗎!黎夫人,赴京趕考是一件大事,自然不能耽擱。”
說實在話,柳四夫人也只是順水推舟,上回柳元久便說過了要帶黎玉立一道進京,這船上多個人也沒有什麼大礙,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讓別人心中感激自己?黎玉立若是個品性好的,現在幫了他,他心中自然記得,日後必有回報的時候。
那黎家寡母聽得柳四夫人開口允諾,心中自是高興,掏出手帕子擦了擦眼睛:“柳夫人真是爽快人!一直聽說柳夫人大方俠義,現在看來可是真真兒的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求柳夫人,到了京城以後,還請柳夫人幫他尋一個靠得住一點的寺廟,讓他去那裡借讀幾個月……”
大陳有這個習俗,若是窮得湊不出盤纏的書生赴京趕考找不到地方住,可以在一些寺廟借讀,只收點微薄的費用,等蟾宮折桂以後,這位新科進士就要捐獻一筆重重的香油錢給寺廟,以示對菩薩的感恩和對寺廟收留的謝意。
“寺廟那邊我不是很熟悉。”柳四夫人斂去了笑容:“只不過我家老爺很看重黎公子,想必他會替他安排好住處,黎夫人請放心,保管會讓黎公子明年安安穩穩的去參加春闈便是了。”
黎家寡母得了這個準信,喜不自勝,站起身來向柳四夫人深施一禮:“柳夫人,一切就拜託你了,我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可送給柳夫人做回京的儀程,連夜趕製了一幅屏風,只是沒有好的座架嵌着,就這樣不恭不敬的直接送給柳夫人罷!”說完就把她隨身帶來的包裹打開,拿出一幅白色的繡布。
藍心與藍翠接了那繡布過來展開,一屋子的人都驚豔住了。
繡布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紅梅報春圖,那繡工精湛,每個花瓣都似乎要脫了繡布的底子,直接撲到人的臉上來一般,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梅樹下站着的一個少女,活脫脫就是那沉香閣裡的二小姐。
“柳夫人不嫌棄就收下罷,雖然拿不出手,但總歸也能表點誠意。”黎家寡母一臉嚮往的看着柳四夫人,似乎她收下了這屏風,自己兒子一生就有了保障似的。
看了看黎家寡母身邊站着的黎玉立,帶=呆頭呆腦的只是不說話,完全沒有他母親一半機靈勁兒。柳四夫人心中一動,若是明年他春闈得中,身份倒也會提上一提,不如自己下手將那小庶女定給他做妻室?這樣便不會讓旁人說閒話,又能掃了那柳明媚的氣焰,讓她嫁去那貧寒人家受苦。
想到這裡,她親親熱熱的朝黎家寡母手道:“黎夫人,你就是什麼都不送,黎公子我自是要關照的!明年春闈得中,你還有的是後福可享呢!”
黎家寡母聽得柳四夫人如是說,臉上也漾出了一絲笑容來。
柳元久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暮,外邊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來,走進香蘭院,他將油紙傘收起,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末子,望着那幅低垂的門簾,臉上露出了笑容來。
杜姨娘現兒有七個月身孕了,明媚幾乎每日都會給她把脈,每日都向他報了平安,柳元久得了這個信兒,心裡才舒坦。撩開門簾走進去,就見杜姨娘捧了個手籠坐在那裡,銀花媽媽等人瞧着杜姨娘的肚子,笑得眉毛都攢在了一處:“瞧着姨娘的肚子尖尖,保準是個小少爺!”
柳元久聽了心中歡喜,望了望杜姨娘的肚子,卻怎麼也分不出是圓還是尖,旁邊崔西吃吃笑道:“酸男辣女,姨娘喜歡吃酸的,肚子裡頭懷着的,自然是個小少爺!”
衆人都是這般說,明媚也不出言反對,她摸着杜姨娘的脈象左邊的有幾分沉,十有*是個男孩,只是不能像銀花媽媽與崔西那般直接說出來罷了。
“明媚,我與你來說幾句話。”柳元久見着明媚坐在杜姨娘身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來,怎麼着也得先交代給她聽纔是。
見着柳元久臉色凝重,明媚有幾分疑惑,怎麼忽然間柳元久就變成了這副模樣?跟着他走到旁邊屋子,剛剛坐好,就聽柳元久說道:“媚兒,以後回了京城可不能像在雲州這般自在,行事要收斂着些。”
明媚很爲難的眨了眨眼睛,柳元久是在給自己打預防針,難道以後自己就要做一個成天守在閨房裡的人,每天無聊的數着地上的螞蟻過日子?
蘇老太爺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柳元久當時在京城的時候,柳府四房就已經明裡暗裡鬥得不可開交,大房二房和三房雖說都是前頭柳老夫人所出,可是各種利益羈絆,他們之間也有衝突,但是隻要事情涉及到柳元久這一房,那三房人馬都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
柳府還有一個叫人摸不着頭腦的柳老夫人,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就不會考慮到別人會怎麼說,而且據說她的心歪得很是厲害,喜歡的人,就是連天上的月亮都恨不能摘下來捧給你,不喜歡的人,她就會極力將你踩到塵埃裡去。
“此次回京,務必要謹言慎行,要讓祖母喜歡你,別再率性而行。”柳元久朝窗戶外頭呶了呶嘴,明媚也是心知肚明,他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與柳老夫人爭執起來呢。
因爲柳元久是柳老夫人唯一的兒子,所以事事都看得重一些。就如這次回京,柳老夫人就很爲兒子着想,生怕房子不夠大,纏着柳老太爺出面把鄰居的屋子買了下來,今年整個下半年都在大興土木,把那屋子和柳元久原先住的取子打通,而且把這園子修繕得比大房住的園子都要好。
其餘三房自然嫉妒,在柳老太爺面前不知道嘀咕了多少閒言碎語,只可惜柳老太爺年紀越老就越懼內,把柳老夫人說滴話竟當成聖旨般,對於這三個兒子的抱怨置之不理,想來回京後,那幾房還不知道暗地裡又要惹什麼幺蛾子來對付四房。
柳元久有些發愁的望着明媚,自己一家搬回京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二女兒,柳四夫人雖說心眼小得像針尖,可還是會循規蹈矩的做事,柳明珠也是大家閨秀的行爲舉止,只有這個自幼在鄉間長大的二女兒讓他有些忐忑,生怕她回京以後會惹得雞飛狗跳。
在雲州,她是柳知府的二小姐,她想做什麼事情,自己說了算,可回了京城就沒這麼自在了。見着明媚的小臉慢慢拉長了幾分,柳元久嘆了一口氣,拉着明媚的手掌拍了拍:“我已經讓你祖母在園子裡頭修了扇小門,若是普安堂那邊要請你去看診,你便從那邊出去,只是須得由丫鬟們陪着,次數也不能太多,而且別讓外人知道,免得有閒言碎語,毀了你的閨譽。”
“真的?”明媚驚喜的喊了起來:“還是父親大人最好!”
瞧着她臉上瞬間神采飛揚,柳元久的心裡輕鬆了幾分,朝她微微一笑:“唉,若不是廣慈大師說你需得要行醫爲自己積福,我也不想讓你在外邊拋頭露面,哪裡有姑娘家總在外邊走的呢。”
明媚聽了這話心裡暗道好險,幸虧廣慈大師有先見之明,這般一說,大家皆捧了當聖旨兒一般。人人都要找靠山,她的靠山就是廣慈大師了。他大師的話真管用,柳元久信以爲真,讓她有了一點點出門的自由。
“父親請放心,明媚做事自有分寸。”明媚笑嘻嘻的朝柳元久行了一禮:“哪能總是出門呢,怎麼着也該養在深閨人不識的。”
柳元久點了點頭:“後日就要回京城了,你且去收拾自己的東西罷。”
在香蘭院用過晚飯,明媚帶着玉梨回了沉香閣,丫鬟們已經將箱籠收拾好了,一隻只的擺在地上,瞧着就有一種離別的感覺。看了會子書,只覺得頭有些沉沉的不舒服,玉簫玉琴在旁邊道:“姑娘,今日外邊北風兒大,怕是着了涼,早些歇了罷。玉笛已經拿了湯婆子灌好放在被褥裡頭了。”
明媚打了個呵欠:“也好,早些歇息,將熱湯端進來。”
簡單梳洗了一番,明媚脫去貼身小襖,剛剛鑽進被窩裡頭,就聽外邊有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伴隨着亂糟糟的腳步聲,又急又快的到了門口。
“玉梨,去瞧瞧是什麼事兒?”明媚有些奇怪,這麼晚了丫鬟們還弄出這麼大的聲響出來,實在有些詭異。
玉梨應了一聲,轉過身去走到門邊,剛剛將門打開,就與外邊站着的那個人打了個照面,唬得玉梨跳了起來:“劉大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明媚聽着說劉玉芝竟然在這個時辰過來了,簡直不敢相信,趕緊從被子裡鑽出來,披上那羽紗披風,抖抖索索的走到門口,外邊寒風呼呼的灌了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探頭一看,劉玉芝真站在門口,身邊跟着她的兩個貼身丫鬟金柳與金梅,每人都挎着一個大包裹,那模樣瞧着便是來投親的一般。
“玉芝,快些進來,外頭冷。”明媚趕緊伸手拉住劉玉芝將她扯了進來。
劉玉芝的手涼冰冰的一片,沒有一絲熱氣,明媚趕緊讓丫鬟們將手籠送進來:“玉芝,你快些將手籠到裡邊去,先暖和暖和。”
“你們家姑娘這是怎麼了?”明媚見着劉玉芝坐在那裡一片沉默,眼中毫無光彩,就如行屍走肉一般,心中十分疑惑,趿拉着鞋子走到牀邊,翻身上牀,靠着坐在那裡,將被子拉到下巴下邊,覺得稍微暖和了些,這才望向了金柳與金梅。
“都是我們家老爺和大姨娘給害的!”金柳忿忿的喊了起來,臉頰上紅紅的兩片,顯見得很是憤怒。
“你慢慢說,我聽着呢,若是真做得過了,明日讓我父親去懲治他。”明媚皺了皺眉,這劉同知也太沒腦子了些,怎麼能這般難爲自己的女兒。
金柳含着一包眼淚慢慢的說了起來:“我們家老爺一心想要接任這雲州知府的職位,盼這事兒盼了許久,可是今日雲州來了個接任的熊大人,不聲不響的便將這知府大印給拿了去,我們老爺心中很是不快。”
明媚不以爲然的笑了笑,劉同知也真是好算計,怎麼就想着柳元久離任便會是他接任?凡事都該有個規矩!不可能是他想怎麼着便怎麼着的。
劉同知在柳元久來雲州府做通判的時候還只是一個正八品的經歷而已,因爲捨得送銀子,在前任知府的任期裡邊,一口氣從正八品提升到了正六品。後來柳元久擢升爲雲州知府,劉同知又一味的巴結上了他,事事都以柳元久馬首是瞻,柳元久見他殷勤,兩年前在劉同知的政績考覈裡填了個優等,並且做了推薦,劉同知總算是爬到了正五品的同知,在這位置上坐了兩年,自以爲雲州府裡他是一人之下,除了柳元久就是他最大了。
今日劉同知正在知府衙門應卯,與幾位同僚坐在屋子裡頭說着閒話。一位姓方的知事笑着說道:“聽聞兩日後柳知府便要回京城了。”
劉同知點了點頭,心裡邊呼呼的燒了一團火一般,想來這雲州知府的安排這兩日便能得了結果,吏部的信函該早就發出,只怕是柳元久壓着不想給自己罷了。他摸着鬍鬚眯眯的笑,心中想着,就讓柳元久多拿兩日罷,反正是要交給自己的。
“柳知府一走,也不知道誰來接任。”一個通判捧了熱茶喝了一口:“今兒都這個時候了,怎麼調任信函還不見來。”
“還有誰能接任?自然是劉同知了。”方知事笑得諂媚而殷勤,一雙眼睛盯着劉同知不放,似乎他的臉上已經開出了一朵花來。
劉同知擺了擺手,正色道:“朝廷的安排,如何能得知?本分做事情也便是了。”
“劉同知實在是忒謙虛了,我瞧着這雲州府裡,除了劉同知,沒有第二個人能繼任知府了。”方知事不遺餘力的拍着劉同知的馬匹,讓他覺得十分開心,有幾分飄飄然:“方知事,這事情誰說得準!這天寒地凍的,衙門裡的飯食一日不如一日,不如我來做個東道,中午去太白酒樓用午飯!”
衆人見劉同知大大方方的說要清客,心中歡喜,個個都巴了上來恭維他,有些人甚至便連“劉知府”都喊了出來:“柳知府、劉知府,聽起來可不是一樣的?”
大家一想倒也是這麼一回事,皆是點頭讚歎:“看來老天早有安排,就連兩位知府的姓氏都差不多!”
正說得熱鬧,就見外頭匆匆奔進來一個衙役,臉上帶着幾分驚詫的表情:“各位大人,柳知府請大家去公堂那邊!”
“去公堂那邊?”衆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疑惑不已,這時分了還去公堂作甚?難道還有公務不成?
跟着那衙役走到公堂,就見柳知府坐在案几後邊,身邊並排還坐着一個人。劉同知瞧着那人與柳元久並肩坐着,一顆心便撲撲的跳了兩下,十分不安。剛剛站定了身子,就聽柳元久道:“各位同僚,柳某在雲州多年,承蒙各位看得起,一直殷勤行事,雲州府這些年也還算是安寧,柳某在此謝過。”
衆人推辭了一番以後,巴巴的望着柳元久往下邊說:“這便是接任雲州知府的熊一鳴大人,大家可要繼續盡心盡力的幫扶着他,讓雲州府繼續這般安定。”
這句話一說出口,衆人都有些驚訝,朝那熊一鳴大人見禮以後,衆人皆拿了眼睛偷偷的望了望劉同知,就見他臉色發白,站在那裡全身都有些發抖。
原以爲柳元久離任的時候必然會推薦自己,劉同知一廂情願的想着這知府的位置自己是十拿九穩的坐定了,心裡早就模擬了幾百次如何以知府身份上衙的情景,可是——竟沒想到會平空掉下個熊大人!
身邊的同僚們紛紛在向熊大人道賀,一個個的都向他表了忠心,以後會盡力配合熊大人將雲州治理得更好。劉同知自然也不能落後,白了一張臉向熊大人也說了幾句熱絡話兒,只是這話說得極是勉強,說得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這位熊一鳴大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劉同知心裡犯了嘀咕,怎麼會這般輕巧就當上了這富庶之地的知府?拐彎抹角的打聽了下,方知這位熊大人原是柳元久的同門師弟,不由心裡一陣惱怒,不是柳元久舉薦了他來接任又會是誰?
回想着這幾年,從柳元久到杭州府來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一直曲意奉承,過年過節都會花大筆銀子打點節禮送去柳府,還叫自己的夫人閨女小心翼翼的去陪着柳四夫人和她那些小姐們,他一直在努力,努力了這麼多年,可現在自己的打算卻全盤落空了。
劉同知在府衙裡看着柳元久和新來的熊大人言談甚歡,正眼兒都不往他這邊看,心中怨恨又多了三分,也不去想自己這同知才任了兩年,根本不夠升職的條件,也沒想到這同知一職可是柳元久提拔上來的。
世上最難測的是人心,有些人,只要你得罪了他一點點,就把你以前對他的好處都忘了個乾乾淨淨,就如現在的劉同知大人。他看着柳元久和新來的熊大人,心裡暗暗把他們詛咒了千萬遍也不解恨。
正在鬱悶之時,聽到方知事喊他:“劉大人。”
劉同知呆呆的轉過臉,見着方知事那張臉孔,心中忽然間有了些安慰,就如見了親人一般——說起來方知事與他,倒有幾分親戚關係,只不過是那種沒過明路的親戚,方知事娶的是劉同知家大姨娘的妹妹。
“哎,這世道,人心不古!”方知事走過來,憤憤的說道,本以爲劉同知上去了,自己也能趁機爬幾級,現兒這打算都落空了。
方知事本是布衣,因着娶了一個有錢的夫人,給他捐了個官,雖說只是正九品,可畢竟也是個官身。這正九品是最末等的那一分,下邊的都是不入流的衙役,方知事心中一直想着要往前邊挪着這才能踏實,可這次熊大人一來,便讓他的希望全破滅了。
這位熊大人竟然從幷州帶過來一個知事,這讓方知事突然間有了危險意識,因爲朝廷定製,一個府裡只有三個知事的名額,若是熊大人帶來的那個當了知事,那原先的三個知事豈不是有一個要挪位子出來?這讓他着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可不是這樣!”劉同知望着方知事的臉,叫了一聲苦:“走,我們去太白酒樓吃飯、喝酒!”
兩人一前一後的去了太白酒樓,叫了個雅間,吩咐上了一壺梨花白,炒了幾個可口的小菜,兩人開始推心置腹的說起心裡話來:“劉大人,我可真爲你不值啊!”方知事喝了一口酒,惆悵的望着坐在對面的劉同知:“原來以爲你能升知府的,還想着求劉大人提拔一二,誰知竟然來了個熊大人,這沒聲沒響的,都叫人來不及做準備!”
劉同知抿了一口酒,甕聲甕氣的說:“有聲響又能如何?他們同門師兄弟,早就瞄好了這個位置,兩人聯手做得密不透風,我人微言輕,還能有什麼指望不成!”
“唉,我現在心裡還十五個吊桶打水呢!那個熊大人又帶了個知事過來,那我又該安排去哪裡?他也不明說,叫我好生煩躁。”方知事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嚼了兩下,用力把那雙筷子放下,紅着一雙眼睛說:“劉大人,怨只怨那柳大人!若是你當上了知府,那也能關照我一二,哪能像現在這般心上心下?”
劉同知悶着頭又喝了一大口酒,心裡的積怨愈發的深了。
從太白酒樓出來,兩人已是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走路的腳步都有些虛浮,好不容易長隨才把劉同知弄回府去。
劉同知回到家先去了大姨娘那邊,大姨娘半躺在牀上,只推說不舒服,想要點上好的燕窩去煮粥喝,劉同知二話不說就直奔了主院,進了屋子便見夫人正在忙着收拾東西。
“你在做什麼?好好的屋子被你弄得這麼亂七八糟的!”劉同知醉眼朦朧的看着夫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頗有些煩躁:“你快點叫管事婆子拿半斤上好的燕窩送去姨娘那邊,她等着熬燕窩粥喝!”
“沒見我現在忙着?收拾了東西就準備送玉芝過柳府去了。大姨娘想要喝燕窩粥,自己派個丫鬟和管事婆子說句就好了,你何必還巴巴的跑過來?”劉同知夫人一邊想着還該給劉玉芝帶上些什麼,一邊心裡又暗暗嫉妒大姨娘如此受寵,說句要喝燕窩粥,劉同知就腳不歇地的跑主院來了!
誰知這幾句話一說,倒是勾起了劉同知的心事。看着夫人正眼都沒有瞧他,就在那邊和女兒說話,心頭一惱,把那一股子不敢對別人發泄的怨氣通通灑到了自家夫人身上。
“還收拾什麼?巴巴的貼上去,人家未必會理睬你!”喝酒本來就有些過,心裡又發堵,劉同知開始一通吆喝:“難道我柳府就沒有銀子了?非得把女兒送到柳家的船上去節約那幾個盤纏?還不快點給我停手!”
劉同知夫人一陣驚愕,原來想這個主意的時候和丈夫商量過了,他也是極力稱讚的,爲什麼今天就一副這模樣?
劉玉芝聽到父親莫名其妙的向母親發火,默默縮到了一角,不敢出聲。
只可惜劉同知大人並未放過她,眼睛一轉就看到了她,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就這麼沒皮沒臉的?就一門心思想趕着貼去柳府?柳府京城裡那些公子哥兒不見得會看上你!和你那個不爭氣的娘一樣,腦子裡就會打着按腌臢主意!可惜長得沒你妹妹美貌,人家半分青眼都未必想給你!你看你妹妹,薔薇宴上才與人家打個照面,人家就貼上來求了去,你和那柳府來往也多年了,可見人家放了半個屁沒有?那柳夫人有沒有說要與你牽根紅線?她們柳家雖然京城裡有不少沒議親的公子哥兒,可誰又能看得上你?我看你還是收了那份心思罷,少去給我丟人現眼!”
劉玉芝無端被父親辱罵了一番,心中難受,捂着臉從母親房裡衝了出去,快得連她的貼身丫鬟金柳金梅都沒有來得及追上。
回到自己屋子裡關了門,想着父親那些難聽的話,不由得哽咽起來。再想想這些年在家裡過的日子,自己身爲嫡女還要處處被劉玉蘭壓制,特別是最近,整個劉府更是被她和她那個娘鬧得無法安生,正是如此,母親纔想着把她送到京城外祖家裡去。
母親拍着她的手道:“這次與柳家一道回去,也只是做個跳板。你到了京城外祖家記得多去與柳家走動走動,柳府有不少尚未議親的公子,你若能嫁進柳家,那我這一輩子也就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
若是沒有能進宮,又若是不能按照母親的安排搭上柳家的公子哥兒,自己恐怕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可就算是進了宮,自己這家世這長相,也只是一個被人踩到最底下的那種妃嬪,那種日子又有什麼意思?若是真的用特別手段搭上柳家的公子——怎麼用手段?用什麼樣的手段?自己一個正正經經的官家小姐,難道還要去學那下作的劉玉蘭,去弄些下賤手段兒?
若真的要流落到這種地步,還不如一死了之呢!越想越難受,劉玉芝站起身來,翻箱倒櫃的尋出了一根白色的披帛,握在手裡瞧了瞧,打定了主意要去懸樑。
搭起凳子,用力將披帛甩過橫樑,劉玉芝眼前忽然便閃過一個身影,他穿着藍色棉布袍子,生得很是清秀,呆頭呆腦的站在雪地裡,一臉茫然的瞧着她。
那個呆得可愛的窮書生。
劉玉芝茫然的握着披帛的一端站在那裡,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活着似乎沒有意思了可卻還是有牽掛的人。
“姑娘,姑娘!”外邊傳來急促的拍門聲:“姑娘,你在做什麼!”
金柳金梅追着劉玉芝回來時,只見內室的門關得緊緊的,將耳朵貼上去聽,就聽着好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是難過,姑娘今日被老爺這麼指着鼻子罵了一通,心中肯定是不舒服的。
可過了一會子,就聽裡邊有搬桌子的響聲,金柳踮着腳尖從窗戶縫往裡邊瞧,就見劉玉芝在大凳子,心中一驚,趕緊推着金梅去找了劉同知夫人過來,自己使勁的將那門板兒拍得山響:“姑娘,你可不能做糊塗事兒!”
劉同知夫人得了金梅送的信,慌得幾乎要從凳子上滾了下來,連披風也顧不得披,帶着丫鬟婆子衝到了劉玉芝院子裡。瞧着金柳還在拍門,劉同知夫人將她扒拉到一旁:“快些將門撞開!”
幾個丫鬟婆子合力一撞,那扇木門就給撞開了,劉同知夫人抖着手扶了門檻站在那裡往裡邊一瞧,見劉玉芝站在桌子上邊,手裡握着一塊白色的披帛,正呆呆的瞧着自己,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玉芝!”劉同知夫人嚎叫了一聲,撲了上來抱住劉玉芝的腳,幾個丫鬟婆子也一擁而上把劉玉芝從凳子上面弄了下來。
“玉芝,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劉同知夫人紅了兩隻眼睛,用手拍打着劉玉芝的身體:“你難道就不替娘想想嗎?你那糊塗父親說了幾句糊塗話兒,你怎麼這般想不通呢!你就是孃的命根子,你這樣做,難道是逼娘也去尋死不成!”
看到母親這樣子,劉玉芝這纔回過神來,眼淚汪汪的說:“母親,是玉芝不孝,沒有想仔細,玉芝只是一時想岔了……”說到這裡,想着父親指着自己鼻子說的那幾句話,心裡又難受起來。
“他還能有什麼好話!”劉同知太太嗚嗚咽咽的說:“我們在這裡生氣,他卻已經去了那大姨娘屋裡頭了!玉芝,不用管你父親,我現在就把你送去柳知府府上,你帶着金柳金梅一起去京城外祖家裡住着,不用回來了!”
劉同知夫人因害怕丈夫干擾她的計劃,趁着劉同知還在大姨娘院子裡頭歇息,狠狠心把家裡稍微值錢一點的細軟收拾了,全部交給劉玉芝帶着去京城旁身,一面叮囑着:“去了京城想着法子把這些銀子放到錢莊裡頭去,千萬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劉玉芝接過那些銀票和珠寶首飾,含着淚答應了,帶着兩個貼身丫鬟就奔了柳府而來。柳府青石道上的雪差不多已經掃盡,可沉香閣前邊的路卻依舊還有積雪,一雙腳踩在小徑上頭,沙沙作響的聲音如一針針般紮在劉玉芝的心裡。
分分明明是在受煎熬,可見了明媚,爲了不讓她爲自己擔心,只能忍着悲傷對她笑了笑:“明媚,我現兒也想通了,我父親是個混帳,我這番去京城依着外祖母生活,不必再受宅子裡頭的污糟氣了。”
明媚瞧着劉玉芝強顏歡笑,也不想揭穿她,笑着點了點頭,拉着她的手道:“可不是這樣?今晚咱們睡一起,好好說一晚上話。”第八十六章
天才矇矇亮,柳府就有了動靜,“吱呀”的一聲,大門緩緩開了,柳元久和柳四夫人領着一羣人從宅子裡邊走了出來。
門口停着幾輛馬車,丫鬟們打起馬車簾幕,柳四夫人先上了車,回頭一看柳元久依舊站在車子旁邊,一雙眼睛正在往後看。
杜姨娘由銀花媽媽她們攙扶着,緩慢的走下了臺階,柳元久的一雙眼睛彷彿是粘在她身上般,一刻也不肯放鬆。柳四夫人閉了閉眼睛,猛然將馬車簾幕放了下來,不讓這場景害得自己不痛快,忽然間那馬車簾幕又被掀了起來,柳明珠的臉出現在簾子後頭:“母親,我要和你一起走,我纔不想和那柳明媚坐一輛車呢。”
柳四夫人吐了一口悶氣,伸手將柳明珠拉了上來:“你坐上來罷,讓你父親同她們擠去。”柳府大件行李都早已用馬車運去京裡,大家要帶的東西也不是太多,所以只派了三輛馬車載人去碼頭。柳四夫人與柳明珠佔着前邊那最好的馬車,現在只留下兩輛車子在那裡。
柳元久瞧着柳四夫人帶着柳明珠盤坐在第一輛車上,心中不喜,可也懶得去與她多說,指着第三輛車道:“明媚,你便跟丫鬟婆子們擠擠罷。”
明媚淡淡一笑,和誰坐一輛車不是坐?點了點頭便鑽去了那輛車。
柳明珠擎着軟簾瞧着明媚上了車,恨恨對柳四夫人道:“母親,我可是實在不想讓她與咱們一道進京城,還有她那姨娘,瞧着便心裡頭不歡喜。”
柳四夫人眼睛裡閃過一絲陰毒的光,在她耳邊低語道:“既然不喜歡她跟着去,那咱們便想法子不讓她去。”
“母親?”柳明珠疑惑的望了柳四夫人一眼:“她都已經上了車,難道攔着不讓她上船不成?”
柳四夫人朝她招了招手兒:“你且附耳過來。”母女兩人嘁嘁喳喳的說了一陣,柳明珠聽得漸漸的有了笑容,不住的點着頭。
柳府的馬車來到碼頭,有一條官船停在那裡等着,柳元久從車上下來,那船主便一臉笑的迎了過來:“柳大人,這船資熊大人已經付過了,定金我得退還給你。”
柳元久有幾分感嘆,這熊一鳴做事也實在太周到了些,雖說柳府並不缺這點銀子,但熊一鳴這番安排確實挺讓人暖心,真算得上是心細如髮,難怪他連續幾年政績課考都是優等。
丫鬟婆子們抗了箱籠上了船,杜姨娘也被幾個婆子小心翼翼的扶了上去,明媚與劉玉芝兩人帶着丫鬟們跟着過去,在甲板上略微站了站,就見碼頭那邊陸陸續續來了一羣人,慢慢的越來越多。
明媚有幾分驚奇,難道這種日子裡碼頭的生意還是這般好?不該都回家過年了?睜大眼睛望着,就見那羣人來到柳元久面前,有個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柳老爺雲州在任數年,政通人和,風調雨順,爲官清廉……”狠狠的將柳元久讚美了一番以後遞上了一把萬民傘:“老朽受雲州百姓囑託特地來送上一把萬民傘,以表雲州府士紳民衆對柳大人的感激。”
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送萬民傘了,明媚頗感興趣的望着碼頭上的一幕,早就聽說這“萬民傘”的故事,官員如果在任上有官聲,調任的時候當地民衆會送上一把萬民傘,上頭簽署着各戶的名字,用以表彰這位官員的政績。今日竟然能親眼看到這萬民傘,也真真是難得。
柳元久是清官?明媚微微搖了搖頭,其實老百姓的要求實在很低,從柳府的宅子和吃穿用度來看,自己都不會相信柳元久是清正廉潔的,柳元久也只不過是爲雲州府的百姓做了一些他該做的事情,可百姓卻已經很知足了,真是一羣良民,順民!
接受了萬民傘,柳元久笑容滿臉的上了船,船主一聲號令,收錨開拔。
明媚和劉玉芝帶着幾個丫鬟婆子站在船舷邊,看着碼頭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影越來越模糊,雲州府慢慢褪色成記憶裡的水墨風景畫,心下不由惆悵。相比京城裡波瀾洶涌的內宅生活,她着實喜歡雲州府無憂無慮的格調,可是她不能抗拒命運,只有一往直前,勇敢的去面對未知的將來。
冬天坐船回京,一路上看不到詩情畫意,沒有欸乃一聲山水綠的意境,岸邊都是一片蕭瑟,倒是應了那枯藤老樹之景。
明媚和劉玉芝閒坐在船艙裡,絮絮的說着話,看着身邊的丫鬟們或是繡花或是打絡子,兩人都覺得有些無聊。
“你回了京城以後,可否還能如在雲州這般自由?”劉玉芝手中拿了一塊帕子慢慢的繡着字,眼中流露出一絲失神:“總怕咱們不能經常見面了。”
明媚望了劉玉芝一眼,她眼角眉梢的那抹輕愁一直若有若無,從來就沒有消褪過,而且她那模樣,一看就是滿腹心事,這會子她又突然問起了自己京城裡的生活,不由得着實讓人覺得可疑。
“玉芝,你老實跟我說,你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瞧你這滿腹心事的,我看了都有些發愁。”明媚抓住了劉玉芝的手道:“有什麼事情且說出來,放到心裡頭憋着總不好,瞧瞧我能不能給你想個法子。”
劉玉芝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母親要她去勾引着柳家的公子,這話兒怎麼能說得出口!她只覺臉上有幾分燥熱,立刻紅了一片。“我沒事兒,只是覺得有些頭暈。”劉玉芝手中拈着針,頭真的有幾分沉沉的。
“好罷,你想說的時候便告訴我。”明媚見她不願開口,也不想強迫她,自己總不好逼着旁人說出心底的話來,總得讓她自己心甘情願的來告訴自己。
午飯時分,明媚帶着玉梨和劉玉芝一起去下面的船艙,剛一進門,就遇到了站在船艙門口的黎玉立。
見着明媚與劉玉芝走過來,黎玉立輕輕“啊”了一聲,趕緊避讓到了一旁,謙恭的說了一聲:“柳二小姐,劉大小姐,你們先請。”
明媚身後的劉玉芝,卻是紅了一張臉。
自從八月十八那日在柳府裡遇到了黎玉立,她的金釵勾住了他衣袖上的破洞,這讓劉玉芝忽然便動了心,總覺得莫非這是姻緣天定。上回在柳家書房附近見了一面,覺得他實在有些癡傻,可依舊還是讓她覺得記掛,腦子裡不時有那個身影浮現出來。
不料今日才上船不久卻又碰上了,心底裡那個影子突然就明晰起來,與現實裡的他交疊在一處,分外清楚。劉玉芝心中一陣慌亂,但是轉念想到母親的話,她又難過起來。
母親想讓她嫁到柳家去,想要她藉着去找柳明珠與柳明媚的契機多與柳家的公子接觸。“抓住時機,你不是不如那個狐媚子的女兒,你哪點兒不如她?只是放不開手腳而已。”劉同夫人諄諄叮囑着:“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只要你大膽些,還怕人家不會喜歡你?”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能嫁進柳府去,那我這輩子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柳府的公子哥兒真的那麼容易動心?就如她忽然喜歡上了黎玉立一般?劉玉芝有幾分困惑,心中又有幾分難過,她已經喜歡上了黎玉立,再想要去喜歡別人,那可就爲難了。
食不知味的跟着柳府諸人吃過午飯,劉玉芝撇下明媚,道了聲“叨擾”就先去上面船艙了,柳四夫人看着那高挑的背影,有點奇怪:“玉芝這丫頭怕是暈船,怎麼吃得這麼少。”
“我見她開始還活蹦亂跳的,又怎麼會暈船。”柳明珠不屑的撇了撇嘴:“醜人多作怪,裝模作樣罷了。”
“玉芝真是有些不舒服,等會我去給她開點暈船的藥。”明媚見着柳明珠不遺餘力的損着劉玉芝,心中暗道,着柳明珠還沒有改了那牙尖嘴利的性子,爲何一定要在背後說人壞話,彷彿這樣才能顯出她自己的好處來。
黎玉立聽到柳家母女提到劉玉芝的名字,心裡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剛剛冷眼瞧着這位劉大小姐,似乎有心事,是不是覺得搭着柳家的船隻回去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他自嘲的搖了搖頭,其實自己和她原來是一路人啊。
吃過飯,黎玉立走到上面船艙的甲板上,看着一江清水滔滔不絕,疾風撲面時,那江水便破開了一條白浪,綿綿延延的往遠方去了,岸邊的民居稀稀落落的聳立在蕭瑟的冬景裡,倒有幾分水墨畫的意境。
正在神思恍惚,突然耳邊傳來一絲輕微的嘆息。
聽着聲音是女子的嘆息。是誰?柳家的小姐還是劉家那位姑娘?黎玉立不免好奇的挪動了下腳步,想看看是誰在那邊。
甲板上有一個女子匆匆忙忙進了後艙,許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想要回避,看那穿着打扮,卻是和柳二小姐一起的劉家大小姐。
方纔見着那劉大小姐,眉眼之間全是鬱結之狀,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些什麼愁絲?回想到八月十八日在柳府與她相撞的那件事情,黎玉立臉上忽然的一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那金釵還在裡邊,彷彿有幾分燙手。
“玉芝,你究竟怎麼了?”明媚吃過飯到了船艙裡,走到劉玉芝身邊,瞧着她那難看的臉色,攏住她的肩膀道:“有什麼事兒說出來總好些,一個人悶在心裡多不舒服,會悶壞的。”
劉玉芝剛剛纔見着黎玉立,心中正是一頭兒熱的時候,又聽着明媚這話,暖的她一顆心都熱了三分。她紅着眼圈道:“你是不知道我父親那糊塗人,這般逼迫着我與母親,我們都快沒有活路了。”
明媚知道那日晚上劉玉芝驚慌失措的出現在自己內室門口,定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問了劉玉芝與她的丫鬟,都只說老爺夫人爭吵,夫人將大小姐送了出來,要她暫時在柳府借住一晚上。
分明知道只是託詞,明媚也沒有多問,此時劉玉芝卻打開窗戶說亮話,一五一十將那晚的事情全部說了給她聽。
“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人!”明媚聽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劉同知那人,絕不能用糊塗兩個字來形容他,應該奉送上例如“人渣、豬腦子、缺心眼、蠢笨無恥”這些形容詞——可是他究竟還是劉玉芝的父親,自己也不能在劉玉芝面前如此詆譭他,只能用眼神來安慰着她。
“那你打算怎麼辦?”明媚看着劉玉芝青春嬌豔的臉,實在想不出爲什麼劉同知要如此辱罵自己的女兒。
劉玉芝的頭低了下去,聲音非常小:“我母親叫我這路上多奉承柳夫人,多與柳大小姐和你接觸,到了京城以後纔能有藉口經常去柳府找你們,看看能不能遇着一個柳府的公子……”說到這裡,劉玉芝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臉都快低到胸口上。
明媚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也非常感動她能把劉同知夫人的計劃全盤向自己托出,說明劉玉芝還是把自己當成了最信賴的朋友:“那你準備怎麼辦?我個人覺得柳四夫人大概不會閒到來管你的親事,況且即便是我那些堂兄看中了你,柳府也不一定能看中你的身份。”
“我知道。”劉玉芝抹了一把眼淚,擡起頭來:“我原本也沒這個打算。”
“那你又有什麼打算?”明媚憐惜的看了劉玉芝一眼,身邊的少女,突然之間沒有了羞澀和畏縮,眼裡又了飛揚的神采。
“我只和你一個人說,你不能告訴別人。”劉玉芝把明媚拉到一個角落裡,細聲細氣的說:“這次去京城,原是外祖母來信說明年宮中大挑,叫母親送我去京城,看看能不能打點着加個名額讓我去。都說進宮聽起來是一片錦繡,可人人都知道那是龍潭虎穴,沒有幾分本領怎能在裡面存身?如我這般愚笨,進去也只是一個枉送性命的運程。”
明媚聽得連連點頭,確實如此,要在宮裡生存,哪個不是有自己的手腕?要麼孃家勢力大,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要麼就要能有自己過人之處,能壓住別人,像劉玉芝這種,相貌不是特別出挑,又沒有背景,進了宮只是一個最低級的炮灰而已。
“玉芝,你的想法很對,你如此對我說,現在恐怕已經有主意了?”
“是。”劉玉芝重重的點點頭,咬着牙說:“我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也不怕你取笑我,既然父親不關心我,母親對我的事情無能爲力,我只能自己去博上一搏了!”劉玉芝四下打量一番,最終貼着明媚的耳朵,輕聲說:“若是黎玉立能中進士,那倒也是個不錯的人選呢。”
明媚眼睛一轉,眼前立刻浮現出黎玉立那張臉。
那確實是個好人選,只是不知道劉同知夫人是否會高興這樣一個人做她的女婿,畢竟黎玉立出身貧寒,像劉同知夫人那種俗人,恐怕會有些瞧不上眼,除非是黎玉立能蟾宮折桂中了狀元,那也就不必計較他的出身了。
“你幫不幫我?”劉玉芝看着明媚似乎正在考慮什麼,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兒問她。
“只要能幫得上的,我肯定會幫忙。”明媚點了點頭,這可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肯定是要幫的:“你打算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劉玉芝愁眉不展:“我不想用母親教我的那些法子,沒由得讓人覺得我輕浮。”
“是。”明媚也犯愁了,如何對待感情對於前世的她和今生的她,都是一個難題,前世被洋鬼子糾結着,一顆芳心都沒有落到任何人身上,今生被喬景鉉纏上,一直想擺脫他都沒有甩掉!
“聽說你父親準備讓黎公子暫時借住在柳府?”劉玉芝低聲問:“到時候我來柳府找你玩,你能不能約他一起出來?”
明媚瞠目結舌的望着劉玉芝,真沒想到她真是膽大!這算不算叫自由戀愛?自己這個來自現代的都還沒敢踏出那一步,反倒是土生土長的劉玉芝有了這種念頭——她的眼前突然浮現起喬景鉉的臉來,想到了那個春日,兩人共同縱馬,他親密的貼在自己身後,那溫暖的呼吸在耳邊撥弄着她的髮絲,心中不由有些甜蜜。
“你別這樣看我。”劉玉芝臉上一紅:“我也只是這麼想想而已,說不定到時候我又沒有勇氣去做了。就像剛纔在後艙甲板上,看到黎公子在不遠處,本也想着上前和他說話,可那腳似乎被釘住一般,半天挪動不得!”
看着劉玉芝那着急解釋的樣子,明媚不由一陣好笑,抱住她的肩膀說:“沒事沒事,我不是在取笑你,我着實是在敬佩着你!”
劉玉芝臊得一臉通紅,甩開明媚的手坐回船艙低矮的榻上,低下頭半天不言不語,弄得明媚又吃吃笑了一陣。
“松青,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黎玉立窩在角落裡,手中拿着一本書看了好半日,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張素淡的面容來,他覺得自己有些心浮氣躁,見着旁邊那小廝松青正快活的在吃着東西,索性將書放下,詢問起他來。
“黎公子,你想問什麼,儘管說,只要我知道,肯定告訴你!”松青朝嘴裡扔了一顆蠶豆,咬得嘎嘣嘎嘣的響,一點淡淡的香味在船艙裡飄蕩着。
“那個和我們一起上京城的劉大小姐,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她眉眼之間有點淡淡的憂愁?她不是劉同知的嫡出女兒,又怎麼會如此愁容滿面?”黎玉立皺着眉頭,心裡有幾分憐惜,這個時候的少女,不該是快快活活的,怎麼會如此容顏憔悴。
“哦,你說那個劉大小姐啊?”松青感嘆的搖了搖頭:“還不是她那個糊塗父親,行着那寵妾滅秦的事情,她本是嫡出的小姐,結果連庶出的女兒都比不上!這次劉同知夫人打發她跟着我們上京,是在家裡與劉同知打了一架纔將劉大小姐送出來的!”
“啊,還有這等事情?”黎玉立心裡不由得有一絲絲憐憫。
他的心目裡,那些官家小姐們都是嬌養着的,特別是那嫡出的小姐更一個個是掌上明珠,卻不曾想這位高挑秀美的劉大小姐,竟然還會有此遭遇!想到了在甲板上聽到的那聲嘆息,悠長而無奈,他不禁也迷惘起來。
吃晚飯的時候,黎玉立偷眼望了望劉玉芝,見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明媚身邊,行動舉止無一不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心下更是嘆息,恨不能走上去安慰她兩句,可又知道這舉動於理不合,只能暗暗壓下這心思。
如果嚴格按照禮法來說黎玉立本該避嫌,連吃飯都不能和夫人小姐們同桌,但柳元久卻受了柳老夫人的一些影響,禮法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死物,並不需要刻板的去遵循。他覺得總不能讓黎玉立去和丫鬟婆子小廝長隨們擠到一個艙裡吃飯去不是?所以這樣一來,倒給了黎玉立幾日和劉玉芝同桌吃飯的情分。
明媚不像劉玉芝拘謹,吃飯的時候也暗地觀察了各人的神色,柳元久和柳四夫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小兒女之間的那種情愫,只是說些到京城以後該如何安排的事情,柳明珠只顧挑着食,抱怨着船上的飯菜難吃。
“明珠,出門在外本是艱苦些,不需在吃食上糾結!”柳元久終於聽得厭煩了:“俗語說‘官船漏,官馬瘦’,這官船條件已經很是不錯,你該知足了,回京城自有好東西享用,這幾天都熬不住不成?”
柳元久用一副失望的神情看着柳明珠,心裡暗自嘆氣,寵了多年的大女兒,竟然是這副性子,心裡自是不快——沒見明媚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
柳明珠被柳元久說了兩句,臉上有些掛不住,拿了一雙眼睛狠狠的盯住明媚,雖然柳元久沒有明打明的讚揚那柳明媚,可眼睛裡邊透出的喜愛卻是不言而喻的。這府裡只有她一個嫡出女兒的時候,柳元久見了她總是笑容滿臉的,現在倒好,每日都是一副失望嫌棄的神色。
偷眼望去,就見明媚笑眯眯的坐在柳元久右首邊上,一雙眼睛彎彎,就吐天邊新月,柳明珠咬了咬牙,心裡頭想起了柳四夫人交代她的話,不由得下了決心。
雖然是冬日時分,可總關在船艙裡只覺得悶,即便是敞開了些窗戶也依舊沒能讓那沉悶的感覺減少一些。用過晚飯,明媚與柳元久說了一聲,帶了玉梨便往甲板上去,想着要到外頭透透氣才舒服。
柳明珠本來縮在船艙的一角,聽着明媚說去甲板上透氣,心中一動,站起身來帶着自己的貼身丫鬟和喬媽媽也到了外邊。甲板上明媚正靠着船舷邊站着,一隻手扶了欄杆正在往江面上看。江面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帶着少許黃色的白浪在不住翻騰着。
“這有什麼好看的!”柳明珠咕噥了一句,她想着柳四夫人的話,琢磨着瞧了瞧明媚的位置,正好在船舷邊上,若是被人猛的一推,定然就掉下去了。她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將喬媽媽喊了過來:“媽媽,我現兒假裝和二小姐鬧着玩,你在後邊幫着我推她一把。”
喬媽媽唬得抖了抖身子,結結巴巴道:“這、這可怎麼行,二小姐掉下去的話怎麼有救,準被江水給捲走了。”
柳明珠咬着牙小聲道:“我就是要讓她被捲走呢,媽媽,你別手抖得慌,穩下心神,等會用勁兒!”
喬媽媽苦着一張臉道:“大小姐,我替你去喊了那錢媽媽過來,我實在做不出來這樣的事兒!”喬媽媽是吃齋的,心裡頭也善,只是跟着柳明珠,也不好拂逆了她的意思,只能推着說去找錢媽媽過來幫忙。
柳明珠氣得跺了跺腳:“你快些去,莫要囉嗦了。”
喬媽媽點了點頭,飛快的跑到了柳四夫人的船艙裡,見錢媽媽正伺候在柳四夫人旁邊,將她拉了過來,小聲的說了兩句。錢媽媽從推開的窗戶往外邊瞧了過去,見明媚半歪着身子在那裡與玉梨在說着話,點了點頭:“我過去。”
柳四夫人在旁邊閒閒的開口道:“錢媽媽,務必一擊得中,不能再有失手。”
錢媽媽媽媽拿三角眼兒瞄了瞄明媚那個方向,臉上有着一種堅定的神色:“老奴即便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將二小姐推下去。”
喬媽媽走在錢媽媽的後頭,總有些惴惴不安,瞧着錢媽媽撈着手兒健步如飛的往上邊跑了去,一張老臉都皺到了一處,心裡頭想着怎麼着也該給二小姐通風報信纔是,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事兒。
爬上甲板時恰巧便見着劉玉芝帶着兩個丫鬟站在梯級口子上邊,彷彿在猶豫要不要往下邊去,喬媽媽心中大喜,朝劉玉芝行了一禮道:“劉大小姐,你能不能去我們家二小姐那邊提醒下,船舷邊上危險,仔細掉到江裡頭去了!”
劉玉芝聽着喬媽媽這話裡有話,轉臉便往船舷那邊瞧過去,就見柳明珠帶了幾個丫鬟婆子正往明媚那邊走了去。再回頭看看報信的這個婆子,一臉焦急的神色,心中不免有幾分吃驚,莫非柳明珠想將明媚推進江裡去不成?想到這裡劉玉芝有些慌張,趕緊帶了金柳與金梅也往那邊走了去。
柳明珠瞧了瞧明媚正與玉梨說說笑笑,沒有注意到自己,心中有幾分激動,她提起裙子緊走幾步,跑到明媚面前,伸出手去癢她的胳肢窩:“柳明媚,你怕不怕癢?”
明媚被柳明珠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就看見錢媽媽站在柳明珠身邊,一雙手正伸向自己,彷彿要將自己往江裡推一般。她吃了一驚,到這個時候也只能緊緊抓住欄杆不能鬆手,怎麼着也不能讓錢媽媽把自己推到江裡邊去。
可是眼見着林媽媽的手就要到自己面前,忽然又停住了,反倒是柳明珠卻好似沒有站得住腳,直接從她身上翻了過去,眼見着就要掉進江裡。
“姑娘!”站在柳明珠身邊的兩個丫鬟香桃香玉嚇得臉都發白了,若是大小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她們肯定會被柳四夫人打死,這小命是沒有指望了。望着柳明珠往江面翻落下去,香玉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伸手便抓住了柳明珠的腳跟,整個人被拖到了欄杆那裡,差點也拖着翻了下去。
香桃見着香玉拉住了柳明珠,也趕緊上來合力拽着柳明珠的腳跟,可兩個人都是屋子裡的大丫頭,沒做過什麼粗活兒,力氣小,眼見着柳明珠身子不住的往下溜,香玉可憐巴巴的望着明媚道:“二小姐,你讓玉梨也來搭把手罷,我們快要抓不穩了。”
明媚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雙眼睛寒星般看着那兩個丫鬟道:“你們家小姐方纔是來算計我的,難道我不知道?既然她存心想要將我推到江裡,我何必又伸手去救她?到時候哪天不注意,又被她使了絆子,我去陰曹地府向誰哭去?”
香玉和香桃聽了這話,知道明媚是不會出手相救的了,兩人的臉漲得通紅,手心汗津津的一片,柳明珠的腳跟眼見着便要從她們手中滑了出來。
柳明珠沒料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的就翻身要掉了出去,她的目光所及只見着滔滔江水,心中害怕,在下邊發出絕望的喊聲:“錢媽媽,你快些來救我!”
明媚往身後一看,錢媽媽似乎沒有聽到柳明珠的喊聲一般,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可那臉色看着卻是十分的焦急,心中十分奇怪,這模樣該是被誰做了手腳,可究竟又是誰在暗地裡幫她呢?不管怎麼樣,有人幫忙就行,明媚一顆心放了下來,笑吟吟的看着趕過來的劉玉芝道:“我那大姐姐有些想不開,要跳江,她的丫鬟正拼命在拉着她呢。”
香玉與香桃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聲音越來越緊張:“劉大小姐,你快讓金柳金梅來幫幫忙罷!”
劉玉芝探頭一看,見柳明珠整張臉都漲紅了,一雙手正在努力的撲騰,髮髻後邊多餘的頭髮本該垂在背後的,可此時卻垂在了空中,離江水只有一尺之遠,心中不由也有些恐懼,正想吩咐金柳金梅上去搭把手,這時卻見下邊船艙伸出了一根棍子,棍子一端是一個大鐵圈,鐵圈上纏着一個漁網。
劉玉芝楞了楞,正在琢磨這是什麼東西,柳明珠已經在下頭破口大罵了起來:“柳明媚,你這個黑心肝的,眼睜睜瞧着我去死你才高興?你這個狐媚子養的小狐媚子,除了會拿了眼睛勾引男人,你還會做些什麼?”
玉梨聽着柳明珠罵得十分難聽,心中氣不過,走上前去,索性伸手在香玉與香桃虎口上各掐了一把,兩人吃疼,將手鬆開,就聽一聲慘叫,柳明珠便直直的掉了下去只聽到“撲通”的一聲,江水竟濺到了第二層的船舷上來了。
香玉與香桃只覺自己腳一軟,兩人跌坐在了甲板上,只是捶着甲板在哭,這時錢媽媽卻活轉過來,衝到船舷邊上看着江水湍急,早就不見了柳明珠的影子,揪住香玉香桃便打了她們兩個耳刮子:“你們倆這沒用的小*,怎麼這般沒力氣,連姑娘都抓不住!”
香玉香桃護着頭一邊躲閃一邊喊:“媽媽,我們抓住姑娘的腳跟時,你爲何又站在後邊一動不動?這會子卻打起我們來!莫非不該先打自己?”
錢媽媽聽着這話反手就打了自己兩個耳刮子,嚎啕大哭起來,攀了船舷就要往下跳,這邊劉玉芝趕緊伸手攔住了她:“媽媽,何必想不開!柳大小姐掉到江裡去,定然是沒有活路了,你莫非還要跟着她去不成?”
錢媽媽嚎得嗓子都要啞了,只是用力掰着劉玉芝的手喊叫:“讓我跟着大小姐去,讓我去死罷!”劉玉芝的手都被林媽媽抓得去了一塊皮,可究竟還是不敢放手,只能咬牙忍着。
這時身後穿來柳元久的聲音:“什麼事兒這般吵吵鬧鬧的?錢媽媽你在這裡撒潑給誰看?還不快些給我把嘴巴閉上!”
柳元久才一開口,錢媽媽便很乖覺的止住了哭聲,只能一點點的抽着氣,一張老臉被淚水衝得白一塊黑一塊的——竟然還搽了層白色的官粉!大家見着錢媽媽這樣子,只是憋在心裡笑了個不歇。
“老爺,大小姐掉江裡去了!”錢媽媽才止住哭聲,忽然又想起身邊少了個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柳元久面前:“這可怎生了得,老爺快讓船主停船,派人下去打撈!”
柳元久聽說柳明珠掉到江裡去了,也是唬了一跳,快步奔到船舷邊上探着身子往下一瞧,就見江水滔滔,不住拍打着船身,哪有半分柳明珠的身影?他急忙轉過臉來吩咐身邊長隨:“快、快、快叫那船主停船!”
長隨應了一聲,急急忙忙的奔着往下頭去了,不多時又急急忙忙的走了上來道:“老爺,不打緊,那船主聽着上邊吵吵鬧鬧的,已經拿了網魚的網子兜了大小姐,現兒正*的在下邊船艙裡呢。”
錢媽媽聽着柳明珠沒事,心裡才鬆了一口氣,可想着畢竟讓她遭了罪,又大聲哀嚎了起來,用手拍着甲板只是淌着眼淚珠子。瞪了一眼在旁邊站着發愣的香玉香桃道:“你們兩個個笨頭笨腦的貨,還不快去看看姑娘!”
“錢媽媽,那你在這裡嚎什麼呢,你們家大小姐在下邊呢,趕緊去尋套衣裳讓她給換了!難道還要那些腌臢的船家漢子看遍她的身子不成?”明媚冷冷一笑:“她可是柳家的大小姐,雖說冬季的衣裳穿得多,*的沾在身上也不大好罷?”
錢媽媽慌手慌腳的從甲板上爬起來,不敢回明媚的話,縮着脖子便往底下船艙走了去,柳元久看了看明媚,臉上露出一絲深究的神色來:“明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你大姐姐掉江裡去了?”
明媚瞧着柳元久眼中似乎有疑惑神色,心中有幾分不舒服,難道柳元久便認定是她將柳明珠推下去的不成?她靜靜的站在那裡,只是簡單的回答了一句:“父親,是大姐姐過來推我,用力過猛,反而翻身掉了下去。”
柳元久驚訝的望着明媚道:“竟還有這樣的事兒?”
玉梨在旁邊撅了撅嘴:“老爺,這叫害人不成反害己!”
劉玉芝也細聲細氣的開口道:“柳大人,剛剛我在那梯級口子上的時候遇着柳大小姐的貼身媽媽,她還求我來提醒柳二小姐當心呢,可見確有此事。”
柳元久聽了這話,大步朝船艙那邊走了去:“我去問問那喬媽媽。”
“你父親有些不相信你說的話。”劉玉芝站在旁邊感嘆了一句:“可是比我父親要好,他並沒有胡亂指責你,而是想要去查明真相。”
明媚笑着點了點頭:“可不是,還算不偏袒。”
她幾次遇險都躲了過去,讓那柳明珠反倒吃了大虧,任憑是誰也會懷疑她做了手腳,就連她自己都在疑惑,究竟有誰在這樣盡心盡力的幫着她。方纔錢媽媽若是與柳明珠一道出手,恐怕此時她已經掉到江裡邊去了,可錢媽媽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應該是被人做了手腳。
明媚望了望船舷上幾個人,卻沒有一個能讓她覺得是有能力做這事情的人,她心中一片茫然,莫非還真是有神仙在幫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