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柳四夫人喚去主院是幾天以後的上午。
明媚帶着玉梨分花拂柳的穿過柳府的小徑,途中經過那個小小的湖泊,湖面上波光粼粼,被陽光照射得反射出點點金光,耀着人的眼睛有點發花。
“姑娘,我猜是幷州那邊來人接你了。”玉梨抿着嘴只是笑,一臉興奮的神色:“現兒可好了,京城老夫人那邊來了不少人,香蘭院這邊被她們把守得密不透風,姑娘總算可以帶着我到外頭好好走走了。”
明媚回頭瞥了玉梨一眼,見她眉目間有着無比快活的神色,一張小嘴笑嘻嘻的咧成了一隻菱角般,不由得嚇唬了她一句:“你這副模樣我可不敢帶你出門,什麼時候你能沉得下氣來,什麼時候我就帶你出門去。”
“姑娘,你給人瞧病的時候我能幫你打打下手,你可不能扔下我!”玉梨信以爲真,有些着急,趕緊上前一步拉住明媚的衣袖搖了搖:“姑娘,你去了幷州總不能身邊沒個招呼你的人,你別將我撇下。”
明媚不由得失笑了一聲,伸手點了點玉梨的鼻尖:“咱們自從相識以後,什麼時候分開過?我逗你玩,你也這般當真!”玉梨與她,雖說名義上是主僕,可兩人卻情如姐妹,雖然玉梨比明媚大一歲,可明媚總把她看成是自己的親妹子,有事沒事喜歡捉弄她,而玉梨也是嬌憨可愛,瞧着竟也如明媚的妹妹一般。
“原來姑娘是與我說笑的!”玉梨高呼了一聲,歡快的跳了起來,驚得湖泊周圍的知了都閉了嘴巴,頃刻間只聽到玉梨灑落的歡笑聲。
明媚瞧着她那開心的神色,微微笑了笑,舉步便往前邊走:“你再不跟過來,小心我不帶你出去。”
走進大堂就見裡邊站着幾個不認識的婆子,垂手而立,穿的並不是柳府家僕的衣裳。兩人皆著暗灰色上衣,秋香色卍字紋褙子,手上還帶着玉鐲子,就單從那料子來看,這兩個婆子怕是在龔府是有地位的老人了。
聽到說柳府二小姐到了,兩個婆子都擡起臉來看着進來的明媚。
兩人心裡都暗暗喝采了一聲,原來龔夫人派她們來雲州府的時候只說來柳知府家接柳二小姐來給二公子瞧病,聽二公子兩個貼身丫鬟水晶與琉璃說,那位柳二小姐是庶出的,實在不怎麼樣,可偏偏夫人卻將她當成一個寶。兩個婆子皺了皺眉,那水晶與琉璃真真是胡謅,害得自己原以爲會見着一個年齡稍長,長相普通的閨秀,沒想到這位柳二小姐倒是個出彩的!
年紀看上去不大,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模樣,鵝蛋臉,粉嫩嫩的皮膚似乎能掐出水來,五官生得精緻,眉眼如畫,但又端莊大氣。就見她款款上前,身材窈窕,向柳四夫人福身道:“給母親請安!”
“明媚,這兩位就是龔府的兩位媽媽,她們是特地來接你去幷州的,你這一路上可得要好好照顧自己,去幷州不比在府中自在,一切都不可隨意忘形。”柳四夫人諄諄叮囑,彷彿如慈母一般,瞧得龔府派來的兩個婆子連連點頭,這柳四夫人實在賢惠,對待庶女也是這般細心。
“兩位媽媽,卻不知去幷州大約要多少時候?”明媚看着柳四夫人那僞善的面孔就有些想吐,實在不願意和她共處一室,只想早些離開。
“幷州與雲州相距不遠,也就四五個時辰的車距,老婆子們是昨日亥時動身,在馬車上睡了一覺便到雲州了。”一個媽媽嚮明媚微微行了個半禮,說得眉眼帶笑。
“原來如此。”明媚轉向柳四夫人:“母親,既然龔公子病情復發,恐怕得要早點過去瞧瞧擦是,我現兒便跟兩位媽媽動身罷。”
“言之有理,你這就去罷,免得龔夫人替她兒子擔心。”柳四夫人微微的笑着,朝旁邊的藍翠吩咐道:“替我送二小姐出去,記得帶上準備好的衣裳用品。”
那兩位媽媽笑道:“哪還要帶這些東西,我們家夫人已經爲柳二小姐準備好了,全是迴雪坊精緻的絲綢衣裳,件件輕軟,柳二小姐應該不會嫌棄。”一邊說着,一邊恭恭敬敬引着明媚走了出去。
柳四夫人咬牙望着明媚的背影,心中有些憤憤不平,憑什麼這小庶女便得了如此優渥的待遇,自己的明珠……還從來未曾有過!她沉着臉問錢媽媽:“有沒有聯繫到道上的好手?”
錢媽媽壓低了聲音回答:“已經快有眉目了,只是若二小姐住在龔府,總怕不好動手腳,龔家那般富足,肯定護院有不少,而且在府中出了什麼事兒,龔府也脫不了干係,自然會拼命保護她的安全,這事請總需得二小姐出了府再說。”
“現在還沒聯繫上人,去的路上是做不得手腳了。”柳四夫人沉吟了一聲,皺眉想了想:“總得想點法子讓她出龔府纔好動手。”
“夫人,二小姐不是喜歡到外邊亂跑?不如寫信給那龔夫人,旁敲側擊的告訴她,二小姐最喜遊山玩水,幷州有不少好風景,還有著名的法相寺,想來龔夫人見了夫人的信,自然會想法子安排二小姐出去遊玩。”錢媽媽想了想,在旁邊出了個主意。
“你說得極是,趕緊拿筆墨過來。”柳四夫人聽了直點頭,這倒是個法子。
除了從紫霞山回來,這是明媚在大陳皇朝的第一次出遠門,她前世是那種一個人拖着皮箱滿地球跑的人,這輩子被拘在閨房裡,舉頭只瞧見那方狹小的天空,實在有些不舒服,今日得了這個機會,躍躍欲試,一顆心已是飛了起來。
去沉香閣接了藥箱,又去香蘭院向杜姨娘辭行,杜姨娘捉住明媚的手,滿臉孔都是擔憂:“明媚,出門在外,一切可要當心。”
明媚點頭應着,心道兒行千里母擔憂,杜姨娘當然不放心,可她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胎,也不能太過操心旁的事情。
“姨娘,你便好好在家養胎,我去幷州那邊給龔公子治了病就回來。聽那兩位媽媽說幷州有個著名的法相寺,裡邊的菩薩極是靈驗,我去那裡給姨娘求道平安符回來,讓菩薩保佑姨娘平安,保佑姨娘肚子裡的弟弟平安無虞。”明媚趴在杜姨娘膝蓋上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陣子話,見着她逐漸平靜下來,這才站起身來朝立在一旁的銀花媽媽道:“姨娘就拜託給媽媽了,她身子弱,還得照着我開的方子進補。院子裡外要派人好好把守着,免得一些髒東西混了進來。”
銀花媽媽瞅着明媚點了點頭,原先老夫人不喜杜姨娘,附帶也不喜這位庶出的小姐,可現在瞧着這位小姐比那嫡出的大小姐不知強到了哪裡,一手好醫術,生得又是秀美端莊,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自己回京城以後可得向老夫人進言,不能將二小姐給埋沒了。
與杜姨娘辭行出來,明媚帶了玉梨走出了柳府的大門,就見外邊停着兩輛馬車,兩輛馬車都奢華異常,四角上邊都墜着金色的鈴鐺,也不知道是鍍金還是真金,看來龔府有錢不是假的。
一路上龔府派來的兩位媽媽都一直在留心着明媚,兩人瞧着這柳二小姐果然是個不簡單的,中午出來用飯的時候,那行爲處事是誰都挑不出岔子來的,還有那通身的氣派,可比自家幾個姑娘要強上幾分,就連她身邊的那個丫鬟都是進退得宜的,顯見是跟對了主子,那修養自然也跟着長進了不少,竟是不輸於一般的富家千金呢!
自家二公子的病從雲州回來便好轉了不少,只是早幾日忽然又發作了一回,急得夫人拿着帕子直抹眼淚,趕緊派人送信來雲州想要請了柳府二小姐過來。她們倆在來的路上一直在納悶,不知爲何夫人一定非要柳二小姐去幷州給公子看診不可,現在瞧着柳二小姐這份氣度從容,難道夫人有意聘她做兒媳婦?兩位媽媽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心裡暗自有了考量。
坐了大半日的馬車,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偏偏到了幷州還得端着一副矜貴的模樣,把脊背挺得筆直的走進龔府的大門,明媚苦笑了一聲,前世與女伴們勾肩搭背自由自在的行走簡直是一種夢想,她現在只能端着一張微微的笑臉,在玉梨的攙扶下慢慢的走到主院的大堂,一路上還要做到目不斜視,連兩旁的花草都不能偷眼去看。
龔府的大堂與柳府相比絕不會遜色,闊大的屏風,鎏金的銅獸薰香壺,整套的花梨木家俬,該有的一樣也不會少。龔夫人正坐在大堂的花梨木扶手椅上,身邊圍坐着一羣女子,遠遠的透過珍珠門簾瞅見明媚在婆子的指引下姍姍而來,龔夫人歡喜得眉眼都彎了起來,滿臉帶笑:“快去迎了進來!”
她身邊的一個大丫鬟馬上快步迎到了門口,笑嘻嘻的將珍珠串子擎在手裡,對着明媚行了個禮兒:“柳二小姐,你可算來了,我們家夫人一直記掛着呢,快隨奴婢進來去見夫人!”
明媚望了望眼前這個穿着淺青灰色褙子的丫鬟,依稀有點眼熟,想是上次帶去杭州的大丫鬟,微微點了下頭就跟着她走進了前堂。
“柳二小姐,我都盼了好幾日了!”龔夫人朝明媚招了招手,一臉期盼的望着她:“上次在雲州叨擾了好幾日,虧得柳二小姐妙手回春,奇兒的病纔好了不少,可最近幾日不慎着涼了,病情又有反覆,故特地差人去雲州請柳二小姐過府診病,若不慎打擾柳二小姐,請勿見怪!”
明媚微微福身道:“龔夫人客氣了,不知現兒貴公子情況如何?”
“這兩日倒又顯得好了些。”龔夫人朝那大丫鬟歪了歪頭:“槐花,怎麼就這般不伶俐了?還不給柳二小姐看座!”
明媚坐下以後才細細打量了下大堂裡的一羣人,有幾個少女坐在龔夫人左首,看上去應該是龔大人的女兒們,一個個簪金戴玉的,穿得花團錦簇,看得人眼花繚亂,身後的丫鬟們雖然穿的衣服都一樣,但個個頭上都戴了一兩件精緻首飾,那成色看起來都是足足的,眼見着比柳府的丫鬟要闊綽些。
畢竟這鹽運使是個實缺,鹽鐵乃是國家經濟命脈,有專人管治,朝廷不允許販賣私鹽,這鹽運使掌管鹽業買賣,每一任鹽運使都富得流油,這龔府的丫鬟穿戴比柳府的強也不是什麼奇怪事情。
龔夫人笑着給明媚介紹身邊的女眷,左首果然都是龔大人的女兒們,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龔夫人嫡出的,只是最後那個提到的女子卻不姓龔,姓傅,龔夫人介紹說是龔大人的外甥女兒。
明媚仔細打量了下這位傅小姐,衣着沒有幾位龔小姐光鮮,頭上也只戴了兩件首飾,被那羣龔小姐的首飾映襯着,顯得有點寒酸。
龔夫人見明媚多看了外甥女一眼,也看出了傅小姐和龔府小姐們的差別太大,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只得添了句:“去年妹子過世,外子就把曉如接到幷州來了。”
明媚瞭解的點點頭,心中不住感嘆,這位傅小姐瞧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命運又如此多蹇,真是惹人憐愛。據說表兄表妹什麼的最容易產生感情,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上龔府裡頭的表兄。
大堂裡衆人的眼神都聚集在明媚身上,看着她雖然年紀尚小,可卻落落大方,既不畏手畏腳,也不得意於形,皆暗自讚歎柳知府家教嚴謹,實在難得。龔夫人與明媚說了幾句閒話,這纔將兩道眉毛撫平,一張面容沉穩了下來:“柳二小姐,你獨自過來只怕是有些孤單,不如就與我這外甥女兒一塊住好了,你們兩人年紀相仿,想必也自有話說,這樣就會熱鬧些了。”
龔夫人看了看坐在下首的傅小姐:“曉如,你先帶着柳二小姐去萬花園,安頓好了便引着她去你表兄的園子裡罷。”
那傅曉如婷婷嫋嫋的站了起來,應了一聲“是”,然後含笑對着明媚道:“柳二小姐,請跟曉如過萬花園去罷。”
跟在傅曉如身邊走在龔府的後花園裡,明媚鬆了一口氣,見過龔夫人也算是拜見過長輩,這下就可以稍微放輕鬆些,一邊走着一邊好好打量下龔府的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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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家雖然有錢,可明媚總覺得這府邸修得不夠精緻,給人有粗枝大葉的感覺。或者幷州府與雲州府香筆,那建築風格更加偏於粗獷豪放,缺少一種含蓄的美,彷彿一個沒有內涵的美人,看到了外表就沒有想探索她內心的*。
龔府後花園整體佈局很凌亂,本該開闊的地方卻東施效顰的立上一塊太湖石,突兀的站在那裡,既不能起遮擋視線的作用,也不美觀。而路邊的花圃裡種滿了各色花卉,非常雜亂,看得出來都是名品,只可惜根本沒有劃分,牡丹芍藥蘭草之類的花全栽種在一塊,讓人彷彿看到一個餐桌上全是大魚大肉堆得滿滿,頓時失去了品嚐的興致。
玉梨忍不住低低的在明媚耳邊說:“姑娘,龔府的院子怕是花了不少錢整飭的,可惜是花了冤枉錢!”
明媚抿嘴一笑,出聲制止她:“你又知道些什麼,各花入各眼!”
擡頭看看前邊帶路的傅姑娘,一身翡翠煙羅綺雲裙,料子雖是不錯,但已是半舊不新,主人竟挑着它穿出來見客,要不是實在沒有更好的拿得出手的衣裳,就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只見她扶着一個小丫頭,身材嫋娜,行路姍姍,在花叢穿過,那姿態兒倒也能應得上分花拂柳,婀娜多姿。
見明媚望着前面許姑娘,玉梨撇了撇嘴:“姑娘,那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我們家黎姨娘那個格調兒?”
明媚拍了下玉梨的手,沉下臉來道:“出門在外,你給我把嘴巴關牢點!”雖然這富姑娘那形態瞧着是有些小白花模樣,可也不該隨意編派人,若是讓她聽見了,心裡頭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傅曉如帶着明媚主僕兩人繞着那青石小徑往前走,那條路似乎無窮無盡一般,怎麼也走不到頭。路邊風景有幾處頗是宜人,綠樹掩映之間不住出現一些粉白的院牆,整座園子實在是大,簡直可以和那大觀園相媲美了。
好不容易纔來到了萬花園,明媚才走進園子,便發現龔府對這個隻身前來投奔的孤女還是很大方的,或許是龔家本來有錢,也並不在乎這些。
萬花園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裡面有五進房子,傅姑娘和她的貼身丫鬟婆子住在最後面那一進,最前邊那兩進是一些粗使丫鬟婆子住的,中間那兩進屋子卻空了出來,看着就知道是這些天給收拾出來的,桌椅上一絲灰塵都沒有。
傅曉如帶着明媚和玉梨先去第四進房子,推開內室的門,明媚發現這房間很是雅緻可喜。整套酸枝木的傢什,梳妝檯上金包銀的鏡子明晃晃的反射着午後的陽光,北面上雕琢着金花銀花,閃閃的發亮。
傅曉如掃了明媚一眼,命她身邊的丫鬟叮噹將將立在一角的衣櫥打開:“柳二小姐,你瞧瞧這些衣裳可否能入你的眼?”
明媚瞅了瞅那衣櫥,不由得吃了一驚,那裡邊掛了一大排衣裳,衣料大部分都是真絲和綾羅,有提花的,有抽紗的,還有挑繡的,每一件都精緻異常,遠遠望着就如一櫃子云霞般,瀰瀰漫漫的籠在那裡。
龔夫人爲何如此捨得下本錢?只是因爲自己能治好她兒子的病不成?明媚吃了一驚,心中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總覺得這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她拿着一件衣裳的袖子瞧了瞧,那上邊繡着纏枝梔子花,潔白肥美的花瓣隱隱的從綠葉中透了出來,被淡紫色的底子襯着,顯得既活潑又有靈氣。
“這些衣裳很是貴重,龔夫人真是費心了。”明媚淺淺一笑,望了望傅曉如:“我們去龔公子那邊瞧瞧?”
“表哥此時應該還在午休未醒,過會再去也不遲。”傅曉如走過來親親熱熱的拉起了明媚的手:“去我屋子裡坐陣子如何?”
明媚有幾分詫異,爲何初次見面就如此親熱,似乎兩人是多年不見的手帕交一般。只不過傅曉如這般熱情,自己也不好拒絕了她,只能跟在她身後去了她那進屋子。走進傅曉如屋子裡邊,明媚忽然就有幾分明白,許是傅曉如想讓明媚主僕知道她雖然不是龔大人的女兒,可也是個受寵的。
傅曉如房間裡的擺設精緻華美,瞧上去都是價值不菲,看得出來主人是很受龔夫人寵愛,纔會有這麼多好東西打賞。只是她身上穿着那衣裙站在屋子裡邊顯得異常不協調,彷彿她並不是這屋子裡的主人一般。
這傅曉如究竟是打算做什麼?穿着這麼樸素的衣裙,卻有意讓自己看到房間裡的奢華?明媚看着細細瓜子臉上堆滿笑容的傅曉如,心裡暗自嘆氣:這些大家閨秀心裡的彎彎道道也忒多了些!
“柳二小姐,那衣櫃裡的衣裳你不必介懷,我舅舅家裡這點小錢還是能出得起,我舅母也是個大方的人,她對誰都是這般客氣,柳二小姐瞧瞧我這屋子便知道了。”傅曉如笑着嚮明媚說話,露出了一排細白的牙齒。
明媚頓時心有所悟,這傅曉如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得意,龔夫人對誰都會這般好,不要癡心妄想自己得了她的青眼相看。明媚擡頭打量了傅曉如一眼,她有一張細瘦的臉,一雙眼睛很大,差不多將臉孔佔了三分之一,只是上邊那兩道眉毛有些微微向下耷拉着,彷彿有些不快活。
這身段表情瞧着頗有幾分林妹妹的風致,只是開口說話便俗了三分,明媚笑了笑:“原來龔夫人竟然是這般熱情好客的,傅小姐有這樣的舅母真是福氣。”
丫鬟們端上茶來,明媚稍微喝了一口,將茶盞放到了桌子上邊,看了看傅曉如,她正低頭望着自己的茶盞,一臉深思的神情,不知道在想着什麼事情。明媚暗暗嘆了一口氣,這少女的心思便是難猜,特別是生活在這樣家庭裡的少女,衣食不愁,也只能逮着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去胡思亂想了。她輕輕咳了一聲道:“傅小姐,你先帶我去龔公子那邊瞧瞧?”
傅曉如被明媚一喊,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瓷白的臉上忽然莫名出現了一抹緋紅,攏了攏衣裳站起身來:“咱們走。”
一路上比較沉默,明媚帶着玉梨走在傅曉如身邊,沒有想與她再進一步交流的興致,只是默默的瞧路邊的花花草草,享受着微風拂面的感覺。正走在路上,忽然間一座假山旁邊閃過了一道人影,攔在了他們前邊:“表妹,這是要去哪裡?”
面前站着的是一個穿着淡藍色長衫的少年公子,尋常的鼻子眉毛眼睛,屬於那種丟在人堆裡轉眼就會失去蹤影的長相,沒有半分特色。他的眼睛朝明媚掃過,眼睛裡瞬間便露出了一種驚豔的神色來:“表妹,這是哪家的小姐?”
傅曉如瞧着面前站着的那人,有一絲不屑:“三表哥,這是舅母從雲州請過來的柳二小姐,她的父親乃是雲州知府。”
“原來是柳二小姐!”那青年公子深深作了一揖:“亦安何其有幸,今日竟能相見!”
明媚聽着他的自稱,該是龔大人的公子,也微微彎腰福了福身子:“龔公子。”
旁邊傅曉如拉了拉明媚:“咱們快些去二表哥園子,這陣子他應該起來了。”明媚能感覺到那位龔公子的目光正緊緊的盯着自己不放,很有些不舒服,朝他匆匆點了點頭,跟着傅曉如飛快的朝前邊走了過去。
“柳二小姐,那是我的三表哥,名字叫做龔亦良,是我舅舅的四姨娘生的。”傅曉如的嘴角撇了撇,眼神裡很是不屑:“早兩個月他才做了記名嫡子,現兒便越發的放肆起來了。庶出的便是庶出的,真真是不知禮儀,叫人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她含笑望着明媚,心裡有肆意的快活,她知道這柳二小姐是庶出的,可她偏偏要裝成不知道,方纔這些話既是批判三表哥龔亦良的,也是說給這位柳二小姐聽的,也好讓她知道庶出的就是上不了檯面,不要以爲舅母給她添置了這麼多新衣裳便對二表哥有了肖想。
明媚聽着傅曉如那段損着龔亦良的話,心中有些不以爲然,這傅曉如怎麼就這般在外人尖牙利齒的說起自己表哥來了,看着也不是個和善人。
“三小姐,我二表哥的病是否能痊癒?”傅曉如偏了偏頭,伸手挽住了明媚的胳膊,兩人比肩站在一處,遠遠望着,便如一對知心姐妹一般。
“自從上次舅母帶二表哥去雲州回來以後,二表哥身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了。”傅曉如的臉上有淡淡的粉紅,那是屬於少女的嬌羞:“只是這些天突然又壞了些……”她的語調開始哽咽起來,雙眼盈盈,似乎有淚光閃爍。
“不應該這樣啊,按照我的藥方吃下去,最多吃上三個月也就會好了個*成,現在都吃了快兩個月了,病情怎麼會反覆?”明媚心中思量着,難道這龔亦奇體質和常人有異?不對啊,上次把脈以後自己對他的病情是十分有把握的,怎麼會這樣呢?
“還不是他屋子裡那兩個狐媚的丫鬟!”傅曉如的語氣變得忿忿不平:“那個水晶與琉璃,表哥方纔好了些,她們就成天纏着表哥……”說道這裡,傅曉如的臉變得通紅,有些話都難以出口。
“那水晶與琉璃可是高公子的通房丫鬟?”見到傅曉如的變化,明媚心裡有些明白,定然是上次跟去雲州的兩個大丫鬟了,難怪自己做鍼灸的時候她們的表情那麼怪異,看來是有點吃醋了。
“正是。”傅曉如眼睛裡含着一包淚:“二表哥還幫她們遮掩着,沒讓人告舅母。我倒是知道的,可我又怎麼好和舅母提起……”
說到這裡,傅曉如擡起頭來,眼淚汪汪的望着明媚。
“傅小姐的意思是……”明媚心下當時就如明燭一般,這傅小姐真是好算計,心裡頭戀着龔亦奇,吃着兩個通房丫鬟的醋,卻想借她的手來除去那兩個丫鬟,自己做個閒人在旁邊撈着手兒看好戲!
開始看宅鬥了嗎?明媚心裡有點好笑,卻又故意裝着不懂傅曉如話裡意思的模樣,偏着頭,疑惑的看着她。
傅曉如心裡大急,這柳二小姐怎麼這樣遲鈍!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就是想要她在幫表哥瞧病的時候對舅母說清楚,二表哥的病情反覆就是受了兩個通房丫鬟的誘惑,耽於閨房之樂而致,可瞧着她竟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
許是她年紀尚小,還不能理解這話裡的意思?可是在外行醫之人,哪裡會這些事情都不懂?想到這裡,傅曉如突然自以爲懂了明媚的意思,朝身邊的叮噹使了個眼色。
叮噹是傅曉如從家裡帶過來的丫鬟,從小一直跟着她,見了她的眼色,豈會不知她準備做什麼?叮噹在一旁笑嘻嘻道:“柳二小姐,我家姑娘也是擔心着表少爺的病呢,如果讓那兩個狐媚子夜夜勾引着表少爺,那如何是好?勞煩柳二小姐向夫人說明了此事,把那兩個狐媚子打發了,表少爺的病才能徹底好得乾淨呢!”
一邊說着,一邊朝玉梨走近了一步,一塊銀子便落在了玉梨的手心裡邊。玉梨吃了一驚,徑直將那銀錠子舉了起來朝着叮噹晃了晃:“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想用銀子收買我們家姑娘?難道你以爲我們家姑娘就是那種唯利是圖的人不成?”
傅曉如和叮噹沒想到玉梨竟然如此不通透,毫不避諱的便把她們那些小心思點破,兩人皆是尷尬無比,站在那裡呆呆的看着玉梨手中的那個銀錠子,臉臊得通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明媚拿過玉梨手中的那個銀錠子看了看,微微一笑:“嗯,這銀錠子成色不錯,看來不是假的。”她笑吟吟的將銀錠子交給了傅曉如:“傅小姐,看你的衣裙半舊不新,想必手頭用度也是吃緊的,可是你手下的丫鬟卻倒還有這等成色的銀錠子,你可得好好查一查,看看她還昧下什麼東西沒有。”
傅曉如握着那塊銀錠子,臉色通紅,淚水在眼眶裡不住的打轉,似乎馬上就要滴落下來,讓人沒由得心裡萬分憐惜。“柳二小姐,你不要生氣,我只是在擔心二表哥的病情,還請你擔待一二……”她的嘴脣皮子不住的在發抖,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
明媚也懶得和她在這事情上糾結,直接打斷了傅曉如的話:“傅小姐,勞煩你帶路二公子園子裡邊,天色也不早了,沒必要在這院子裡頭耽擱了時間。”
傅曉如委委屈屈的將那銀錠子收了起來,挪着步子帶了明媚往前邊趕路,不再敢與明媚說話,路上邊的氣氛實在尷尬。
走到龔亦奇住的院子,明媚這才明白,原來並不是龔夫人對傅曉如高看了一眼,只是龔府的起點實在太高。龔亦奇院子裡的地面全是打磨以後雕花的整塊青石拼鑲而成,光是這地面就不知道要花去多少銀子,房間的擺設極盡奢華,連那門簾都是湖州縐紗,繡着精美的花紋,還配着水晶琉璃串珠。
打門簾的就是上次跟去雲州的一個,不知道是傅曉如口裡說的水晶還是琉璃,明媚跨進內室的時候瞟了她一眼,果然生得好模樣,面如桃花,眼含春水。
“奴婢給表小姐、柳二小姐請安。”那丫鬟行了個禮兒,領着明媚望內室裡走了去。
“水晶,表哥今日身子如何?”傅曉如臉上卻不見半分厭惡,親熱的拉了水晶的手問長問短,看得明媚心裡佩服萬分,剛剛在路上還想盡法子想借自己的手除去這個丫鬟,現在明眼看上去,待這個水晶宛若是自己的好姐妹沒有差別!
“回表姑娘話,聽說柳二小姐來了,我們家公子今日精神便好了些。”水晶不落痕跡的把手從傅曉如手裡抽了出來,回頭朝明媚溫婉一笑:“夫人與公子等柳二小姐好些天了,只怕請不動柳二小姐過來!上回在雲州幸得柳二小姐伸出援手,這才緩解了我家公子的病痛,我家公子一直惦記着柳二小姐呢!水晶那次多有得罪,還望柳二小姐不要見怪!”
明媚心中一咯噔,這水晶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前邊那幾句還好,後邊這一句卻有些別的意思在裡頭,龔亦奇一直惦記着她?若是說了出去,還不知道旁人會怎麼想呢。玉梨也聽出了些不對勁的地方,快嘴快舌道:“我們家姑娘可是菩薩心腸,普安堂就是流落在外面的花子都會好好照顧的,真不值當你家公子費心惦記着的!”
明媚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心中暗自讚歎玉梨實在會說話,這麼一說既把自己撇清,又不輕不重的落了那水晶的臉,實在高超!
水晶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柳二小姐,你的丫鬟真是會開玩笑,那些低賤的花子又怎能和我家少爺相提並論?”
“我眼中只有病患,並無貴賤之分。”明媚撇下站在那裡的水晶和傅曉如,一步跨進那間內室。
房間裡有點陰暗,雖然此時還只是申時,可這屋子裡已經點上了燈燭,一片暖黃的光與影交錯着,將牀頭坐着的龔夫人那張臉照得一片柔和,此時她的眼中盡是溫情,瞧着靠牀坐着的龔亦奇,一隻手在輕輕拍打着他的胸口:“奇兒,你便放心罷,柳二小姐來了,自然會讓你的病好起來。”
聽着腳步聲,龔夫人轉過臉來,眼中露出了一絲盼望的神色,朝明媚招了招手:“柳二小姐,快些過來坐着罷!”
明媚微微福身道:“龔夫人,且讓我先幫二公子把把脈。”
“好好好,有勞柳二小姐了!”龔夫人擦了擦眼睛,從牀邊挪開,把那座位讓給了明媚,一雙眼睛盯在自家兒子身上,裡邊淨是殷殷之色,旁邊的傅曉如卻只覺龔夫人在看明媚,憋着一股子氣,又只覺心上心下,莫非舅母看上了這個庶出的柳二小姐不成?
明媚坐下,擡眼望了望龔亦奇,只見他半坐在牀上,雖然依舊消瘦,可他的臉頰上面的那塊胭脂紅已經消褪了不少,只是現在臉色蒼白,眼中有些血絲,顯見是有些上火。
“柳二小姐!”龔亦奇接過琉璃遞上來的茶盞喝了一口水,推開琉璃,一雙桃花眼只往明媚身上瞄,直勾勾的不肯放開:“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明媚並沒有將眼睛移開,只是落落大方對那龔亦奇道:“勞煩公子把手伸出來。”這龔亦奇自詡風流倜儻,恐怕擄掠了龔府不少少女的心,身邊的水晶琉璃,住在萬花園裡的表妹,現兒又準備來挑逗她了。她可不是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前世她在醫院的時候,病人哪處地方沒有瞧見過?早就已經免疫,看着龔亦奇那遞過來的眼色,她只覺好笑。
被龔亦奇推開的琉璃趕緊搬來一個錦緞的繡枕擱在龔亦奇的手腕下,明媚伸出手搭在他的脈搏上認真把了下脈,心中明瞭,只是還得詢問詳情:“你家公子這些天可是持續低熱?且又伴寒戰之狀?”
琉璃咬着嘴兒站在一旁,一張白玉般的臉蛋上全是焦急神色,她點了點頭,眼睛裡已是汪汪淚水:“回柳二小姐話,正是如此,而且我家公子眼見着又咳嗽了,成天精神不振,疲乏無力,而且胃納不佳,常有腹脹之感。”
明媚聽着琉璃的話,心中更是有把握,那傅曉如猜測的也沒有錯,現在這症狀該是因着涼引起,可爲何會着涼,想來想去,這兩個丫鬟也脫不了干係。
“龔夫人,還請領着閒雜人等出去,我先給二公子鍼灸將病情壓制住。”明媚吩咐玉梨將藥箱打開,拿出了那副金針出來,龔夫人聽了明媚的話,心裡歡喜,趕緊帶着傅曉如和那些丫鬟婆子們退出了內室。
“二公子,你這身子甚是虛弱,卻還耽於女色,莫非是想要早些去見閻王不成?”等着人全走了,明媚拿出金針開始給龔亦奇施針,一邊很嚴肅的對他說道:“若是想要好得快,需要守住元精,你不懂固本培元,又如何能好得快?”
聽了明媚這話,站在一旁的水晶與琉璃臉上都紅了一大塊,眼神裡帶着驚駭神色,怯怯的望着明媚不敢吱聲。龔亦奇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瞧着自己兩個通房丫鬟被明媚這句話嚇成這樣,桃花眼一挑,朝明媚擠了擠眼道:“柳二小姐,這事情與她們兩人無關,全是我自己把持不住,你替我在母親面前遮掩一二如何?”
明媚見龔亦奇還在朝自己賣弄風情,不由只覺好笑,那紅得豔豔的臉頰,那高高聳起的鼻樑,那瘦得跟木板一般的身軀,莫非還覺得自己英俊瀟灑天下無敵不成?她按住龔亦奇的胸部,略略用力,龔亦奇便“哎喲”的喊了一聲:“柳二小姐,你用力輕一點!”
“我是來你們府裡給你看病的,你不要再這般在我面前耍寶,我不是你的丫鬟,也不是你那嬌滴滴的表妹,要飛眼風兒,只管朝她們做便是。”明媚捻着金針轉了兩下,臉上帶着笑容:“若二公子覺得還想試上一試,那儘管放馬過來。”第六十八章
屋子裡頭的燈燭撲撲的閃了兩下,一朵燈花結在了蠟燭上邊,琉璃悄悄走了過去,拿着金剪子將那燈花剪了去,屋子裡邊光線又明亮了幾分。
“柳二小姐……”龔亦奇伸出手來指着那明燭道:“你看,那蠟燭竟然結了燈花,這是吉兆。”
明媚瞅着龔亦奇微微一笑:“既然有這個吉兆,恐怕二公子的病能很快好起來。可二公子若還是這般肆意妄爲,這病要好起來也難,二公子自己仔細掂量着罷。你方纔說的話我心中自然有數,不用你提醒,只是你自己需得記着我的話。”
“看來柳二小姐真是關心我的身子。”龔亦奇涎着臉望向明媚,這柳二小姐生得可真美,更難得的是她還有一手精湛的醫術,若是能娶進府來做媳婦,每日瞧着她的臉孔都會覺得很是快活。
明媚厭惡的皺了皺眉:“二公子,你且閉上眼睛歇息,若還是這般不知禮節,明媚也只能即刻向龔夫人辭行了。”這龔亦奇究竟是發什麼瘋,這餓狼般的眼睛總是在盯着她,彷彿她便是一塊肥嫩的鮮肉一般。
忽然想起了劉玉蘭,龔亦奇也只見了她兩次便攛掇了龔夫人將她聘了來做貴妾,這人真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色狼。莫非他覺得自己也只是個庶女,還想用同樣的法子將自己弄進龔府來不成?明媚一邊想着,下手重了幾分,若是龔亦奇真打着這樣的主意,自己非叫他好好得了教訓纔是。
“玉梨,接下來幾個穴位你來下針,我先出去開張方子。”對人有了厭惡的感覺,一刻也不想久留,明媚索性丟開手,將龔亦奇給了玉梨做實驗的人體模型。掀開門簾走了出去,龔夫人正坐在椅子上邊,見她走了出來,滿眼都是期盼:“柳二小姐,我兒之病究竟如何?看着他遭罪,我這心裡難受得緊。”
畢竟龔夫人是一番慈母心意,即便那龔亦奇人性欠佳,可還是不忍拂逆了龔夫人的殷殷慈母情。明媚朝她笑了笑道:“龔夫人,二公子的病現在看着雖是厲害,可肺癆之症已減退許多,只是他先天體弱,久病傷腎,故需固本培元,我就給他開個方子,先這照着這方子服上三個月,身子自然會慢慢恢復一些。如若龔夫人對這方子有疑問,可先拿去給幷州城裡的老大夫們看看再做定奪。”
“我怎麼會懷疑呢?快些給柳二小姐研墨!”龔夫人激動得身子都有些發抖,將最光亮的地方空了出來,親自拉了明媚的手讓她坐到了那邊。明媚也不推辭,徑直坐了下來,游龍走鳳般寫下一張方子:紫河車、鹿茸片、紅參、靈脂、三七、琥珀研成粉末,每次取小半錢沖服,每日三次,連續吃上七天以後則每日服兩次,每次用大半錢,飯前服用。
龔夫人手裡牢牢的簒着方子,望着明媚的眼睛裡滿是希望:“我怎麼會懷疑柳二小姐的方子呢!奇兒服用三小姐的方子才兩個多月,都不大咳嗽了,看着比以前精神了許多,只是前不久卻不知如何……”她拿起手中的帕子擦了擦眼睛,聲音有點悽苦。
站在一旁的傅曉如聽了這話,臉色有些緊張,一雙眼睛盯住明媚,帶着些許期盼,又似乎有些哀求,明媚瞧了她那表情,心中好笑,她想讓自己開口將那水晶和琉璃除了,可偏偏龔亦奇卻開口請她幫着保守秘密,這兩人完全是不知對方心意。
“聽說幷州的夏天氣候變化大,有時早上冷得如早春一般,可到了中午又熱得受不住,想來二公子是在添減衣裳的時候不慎着涼了。我方纔見着那內室裡還擺着暖爐,莫非此時還在燒暖爐不成?”
龔夫人點了點頭:“早上天氣冷,我怕他身子受不得涼,這才讓丫鬟們伺候他起牀的時候生了暖爐。”
這龔亦奇可真是溫室裡的花朵,被龔夫人這般細心的呵護着,只可惜還是這般身子虛弱。明媚朝龔夫人笑了笑:“夫人,即算是上好的銀霜炭,那煙塵末子終究還是有的,這也是二公子咳嗽的緣由。”明媚想了想,添了幾句:“內室要經常開窗,保持流通,這樣對身體也有好處。”
龔夫人聽明媚說得篤定,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是放了下來,開始尋思着旁的事情。她轉了轉眼,看到外甥女傅曉如一臉緊張的站在那裡,可憐巴巴的正望着內室,身上的那翡翠煙羅綺雲衫半新不舊的,看不出昔日的鮮亮,不由得心裡黯然。
“曉如,你這孩子!短了什麼只管和舅母說便是了,何苦穿這種衣服來虐着自己?”兒子正躺在牀上受鍼灸,身邊剛好少了個子女輩來陪着,龔夫人一時母愛氾濫,向傅曉如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傅曉如今日選這衣服穿着正是想要這效果,看到龔夫人果然注意到自己的穿着,心中一喜,乖巧的走了上去,伏在龔夫人膝蓋上嬌嗔着:“舅母,你天天兒見的大事不斷,曉如怎麼能爲了些須小事來糟擾呢?這衣衫雖說舊了,可料子卻是極好的,曉如很喜歡。”
“好孩子!”龔夫人慈愛的拍了拍傅曉如的手:“你不用這般苦着自己,是舅母疏忽了,都沒想着該給你添些換季的衣裳!明兒舅母就叫回雪坊的娘子來幫你裁些四時衣裳。”
傅曉如擡起頭來,眼淚珠子彈到了龔夫人的衣袖上:“舅母,您對曉如實在是太好了,曉如都不知道該怎麼來報答您……”
“好孩子,你母親是老爺唯一的同胞妹子,我們合該照顧她的子嗣。你現兒父母雙亡,不由我們照顧還能讓誰照顧,以後可不許這麼說,再這麼說就太見外了。”龔夫人低頭望了望膝蓋上的傅曉如,笑着說:“我家曉如這般好顏色,也不知道哪家公子有福氣娶了去,以後我可得好好留心,幫你選個如意郎君嫁出去。”
傅曉如心中一沉,自己對二表哥的情意,恐怕這府裡頭都知道了,可爲何舅母還這般說話?莫非是沒有看上自己不成?她的臉色暗了暗,可又不敢讓龔夫人看出半點不對勁,隨即又換上一個嬌媚的笑容:“舅母這樣取笑曉如,曉如定是不依的!”
明媚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這個傅曉如可比她的姐姐柳明珠有深度多了,頃刻之間各種神色全在臉上走了一遍。前世看小說總見書中有描寫小白花、白蓮花,可一直沒有那種榮幸親眼見到一朵,今日總算得見了,在龔府能和這樣一個慣於演戲的住在一塊兒,想來也不會寂寞。
“姑娘,已經替二公子鍼灸完畢,他有些疲倦,準備歇息了。”玉梨從內室走了出來,朝着龔夫人與明媚行了一禮:“想來他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龔夫人,那我們先回萬花去了。”明媚站了起來向龔夫人告辭。
龔夫人趕緊笑着站了起來:“要不要我陪着柳二小姐一道過去?”
“哪裡能勞煩夫人?我與傅小姐一道回去便是。”明媚回過話,也沒有搭理傅曉如,帶了玉梨一步跨了出去,剛剛出房門,玉梨便興奮的貼在明媚耳邊道:“姑娘,我在那二公子的巨闕那處扎深了幾分,今晚他可會有得忙了。”
巨闕扎針深了幾分,恐怕會令那龔亦奇有腹脹想要出恭的感覺,經常要往茅廁裡邊跑,可是肚子裡頭又不會出貨,那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
明媚揪了揪玉梨的耳朵:“你以爲自己學到家了,還擅自動手起來了?”這玉梨還真是膽大,藉着鍼灸的時候公報私仇。
“誰讓那二公子對小姐不敬?”玉梨翹了翹嘴脣:“我這樣做,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
“下回要動手,先跟我說,萬一出了問題怎麼辦?”明媚拍了下玉梨的腦袋,轉眼瞥見傅曉如已經跟了上來,閉口不再提玉梨扎針的事情,只是帶了她默默往前邊走了去。這一路上氣氛得很是微妙,兩邊的人都互相不搭理,只聽見輕輕的“砰砰”之聲,那是夏日的涼風吹得枝頭青澀的梧桐子正不住的往下掉。
日頭漸漸的往西邊偏了過去,青蓮色的暮靄慢慢的浮在了空中,漸漸的要將周圍的景色掩了去,樹影花團在這暮靄裡逐漸變得模糊,兩撥人一左一右的從小徑穿過,慢慢走到了萬花園。踏入院子裡邊,穿過前邊幾進屋子,正當明媚往自己屋子裡邊走的時候,傅曉如卻喊住她:“柳二小姐,請留步。”
明媚轉過身來,傅曉如正站在抄手遊廊下邊,臉上全是楚楚可憐的神色,嘴脣微微張開,似乎有話要說:“傅小姐,你有什麼事情要說?”
“柳二小姐……”傅曉如臉色有點發白,眼神有些躲閃:“我也只是擔心二表哥的身體,所以……請你不要以爲我是那種惡毒之人……”她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我知道柳二小姐善解人意,定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明媚仔細打量了下傅曉如,她那雙眼睛紅紅的一圈,眸子裡似乎有眼淚盈盈欲泫,她真是好演技,放到前世去考影視學院,準是一考便能通過的那種。生得美貌又會演戲,影視學院的老師肯定會寧搶着要她。
既然傅曉如已經紆尊降貴的向自己表示了她的歉意,自己也不必與她多計較,自己只是來給那龔亦奇治病的,沒必要攪到人家表兄表妹的感情裡邊來。明媚淡淡一笑:“傅小姐,你有自己的難處我是知道的。”
聽了這話,傅曉如自以爲明媚已經跟着自己的思路在走,心中很是高興,上前走了一步便想來握明媚的手:“我知道柳二小姐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思……”
玉梨不露聲色的上前一步擋住了傅曉如的來勢:“傅小姐,我們家姑娘車馬勞頓,又幫你那表哥去看了病,累了一天,也該歇息去了,還請傅小姐不要拉着我們家姑娘在這風口上演戲了。”
“玉梨!”明媚佯裝嗔怪的看了玉梨一眼,很歉意的對着傅曉如一笑:“傅小姐,我這丫鬟嘴上沒裝把門的,還請你不要見怪。只不過她說的確實是實情,我身子有些疲乏,想要去歇息了。傅小姐陪着我在這園子裡走了一下午,想必腳也累了,也該好好歇息着。”
呆呆的看着玉梨扶着明媚進了屋,傅曉如恨恨的一甩帕子:“連丫鬟都那副拿喬做致的張狂樣子,兩個人全然不將我放在眼裡,欺負我是個寄居籬下的不成!”
叮噹在旁邊也咬着牙應着傅曉如的話:“可不是這樣。不過是個庶出的,竟然在我們家菇涼麪前如此放肆!”她還記着路上被玉梨掃了面子,心中自然很是不爽,只想慫恿着傅曉如去做些什麼纔好:“姑娘,我說一句話你可別惱,我看着舅夫人對這柳二小姐可有些不一樣呢!”
“什麼不一樣?”傅曉如聽了這話瞬間便覺得有些發慌,一顆心突突直跳。
“我在旁邊冷眼看着,舅夫人好像對柳二小姐很是親熱,看着她的眼睛裡全是笑影兒!”叮噹猶猶豫豫的說:“柳二小姐醫術這麼好,是不是舅夫人有意……”
“夠了!”傅曉如被她這般一說,彷彿覺得那件事情便是真的了一般,她的臉色愈發的白了些,橫了叮噹一眼,見她垂手立在那裡,伸手推了推她:“你趕緊向上次跟着舅夫人去雲州的丫鬟婆子打聽打聽,看看有些什麼信兒?”
“是。”叮噹應了一句,慌慌張張的轉身就跑,晚風吹起她的褲管,露出了一雙淡紅色的繡花鞋來。
傅曉如嘆了一口氣,沒精打采的走向了後院,最後一進屋子前邊有一塊草坪,裡邊栽種着不少的花卉,因着開始入夜,此時已經不見了那嬌豔的景緻。傅曉如的奶孃葉媽媽與另外一個貼身丫鬟鈴鐺正站在一棵樹下說着閒話兒,見傅曉如走進院子趕忙迎了上來:“姑娘,表少爺可好了些?”
“唉……”傅曉如悶悶不樂的坐了下來:“那個柳二小姐看上去還是有幾分真本領的,才施了針,二表哥便覺得好多了。”
“那就好哇!”葉媽媽滿臉堆着笑,一雙手在衣襟上搓來搓去的:“姑娘,這可是大喜事,你爲何還皺着着眉頭?”
“媽媽,我覺得那柳二小姐來頭不小。”傅曉如用力的擰着那塊素紗帕子,一顆心慌亂得就如那塊帕子一般:“我看她似乎很得舅母的歡心。”
“那柳二小姐不過是個陌生人,舅夫人才見了幾面,她再怎麼得歡心,自然也比不上姑娘你!”鈴鐺端着茶走了過來,勸慰着傅曉如:“怎麼說她畢竟是個外人,你可是老爺的外神女,總要比她要多一層關係。”
傅曉如伸手接過那茶盞,低頭不語,她也想相信鈴鐺的話,可回想着今日在二表哥屋子裡的事情,心中又不住忐忑起來,舅母對那柳二小姐言笑晏晏,還親自牽着她的手將她送到椅子上邊,這喜歡不都是擺在明面上的?
葉媽媽見傅曉如臉上那神色,一屁股坐到傅曉如身邊的小杌子上:“姑娘,你可得好好給自己打算纔是。老爺過世前我們傅家這房就已經破落了,好不容易舅老爺舅夫人把你接到這龔府住着,可不是擺明兒是在爲你打算嗎?龔府不說富可敵國,可卻也是金山銀山的堆着在這裡,瞧瞧咱們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比傅家精緻?”
傅曉如不滿的瞟了葉媽媽一眼:“媽媽,咱們可別說那俗氣事兒,這金山銀山的堆得再高,也得要兩個人互相喜歡纔是。”
覷着傅曉如有幾分不悅,葉媽媽止住了話頭,有幾分懊惱,她眼珠子轉了轉,心道自己怎麼就得罪自己姑娘了,總得揀着好聽的話兒說幾句纔是,想到此處她伸手拍了拍橫出來的那條腿:“姑娘說的沒錯,可不正是這個理兒?現兒舅老爺與舅夫人都很喜歡你,二公子便更不用說了,這親上加親也是咱大陳皇朝常見的事兒,我瞧着姑娘與二公子遲早會要喜結連理的。”
“可是……我都住了快一年了,舅母也不見表態……”傅曉如心中總算歡喜了些,一張臉上有着淡淡的粉色,可是眼前忽然便閃過了一張明豔的臉,那清澄如水的目光,那含笑的梨渦,讓她心頭亂紛紛的一片。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我今兒見着舅母對那柳二小姐可是真熱情,看着她的時候,眼裡嘴角都是笑呢!我到龔府快一年了都沒看見哪天舅母笑得這麼多!”
葉媽媽沉思了片刻,恨恨的說:“姑娘,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再回傅家了,只要你人一回去,保不定就有人打着賣你的主意了!至於這個柳二小姐,等你和表少爺的親事定下來,許她做貴妾,再不濟擡個平妻也就是了!”
“表哥對我倒是有情有意的。”聽到葉媽媽提起她與龔亦奇的親事,傅曉如含羞帶怯的低下頭:“我屋子裡有多少物事都是他送的!他還喜歡和我談詩論詞,經常說我是他的知己呢!”
“是啊,是啊,表少爺對你好,老奴都可是看在眼裡的!”葉媽媽也止不住覺得很是驕傲:“我們家姑娘人才這般齊整,任誰看了都會喜歡的!”
“媽媽……”傅曉如粉臉通紅,拿帕子遮住了臉,可畢竟還是遮不住那一眼的得意與情思,那眼裡一汪春水流轉,那嫵媚的風情似乎要脫眶而出了。
“姑娘,姑娘!”叮噹急促的聲音從外面飄了進來,鈴鐺趕緊上前將那門簾撩了起來,門簾上繡着一團芍藥,簾子後頭露出了叮噹一張汗津津的臉孔。
“怎麼樣了?可打聽到些什麼?”傅曉如焦急的站了起來,心裡有點惴惴不安,一雙大眼睛瞪着瞧向叮噹,顯得更大了些。
“姑娘……”叮噹看着傅曉如那一臉的盼望,有些爲難。
“怎麼了?”傅曉如急急抓住她的手:“那些丫鬟婆子可說了什麼?”
“姑娘,我倒是打聽清楚了,我去的時候剛剛好逢着那幾位媽媽在喝酒,一個個興高采烈的,被我塞了個小銀角子,又套了幾句話頭兒,什麼都說了!”叮噹回想着那幾張喝得有些微醉的臉孔,那些言語聽得她心中實在難受,可自家姑娘一心想要知道,也不能瞞着她:“可是,姑娘……”叮噹攤開了手掌,忽然沒有說下去的勇氣。
“怎麼了?”傅曉如看着叮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心中好像莫名缺失了什麼,似乎有最珍貴的東西被人拿走了一般,莫非真如她猜想的那樣?
“跟着去的兩個媽媽說那柳二小姐實在了得,不僅醫術好,還才學過人,那日在薔薇宴上寫下了一首詩,表少爺看了讚歎不已,直將她捧到天上去,差點還得罪了舅夫人的姐姐呂夫人呢!至於舅夫人……”叮噹頓了頓話頭,又徐徐開口,說得十分艱難:“媽媽們說舅夫人似乎對那柳二小姐十分有意,彷彿準備要聘那柳二小姐給表少爺做正妻!”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傅曉如“啊”了一聲,手中那方帕子悠悠然的掉到了地上,她的身形一晃,差點沒有站穩,旁邊葉媽媽趕緊扶住她:“姑娘,你仔細些!也只是聽說罷了,舅夫人畢竟也沒有明打明的說出來不是?只要表少爺心裡有姑娘,舅夫人自然會要遂了表少爺的心意!”
“可是,那柳二小姐雖是庶出,可她的父親卻擔任着知府的實職,比傅家還是要好了幾分,況且她有那麼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能夠照顧二表哥的身體,舅母當然會喜歡她,我又拿什麼去和她爭?”傅曉如一臉茫然的看着這個房間:“這裡都是舅母給我的東西,我自己的東西呢……”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來似的,轉臉望着葉媽媽:“媽媽,母親塞給我的那小匣子呢?可還在?”
葉媽媽在一旁拭着眼淚說:“放心罷,姑娘,那可是太太給姑娘的嫁妝,葉媽媽就是死也要保得姑娘嫁妝的周全!當年太太也是十里紅妝嫁到傅府的,就算傅房再敗落,也斷斷沒有佔兒媳婦嫁妝的理兒!太太早已謀算好了,鋪面和田莊這些看得見的肯定是留不住,到不了姑娘手裡的,早早就叫人暗地裡發賣換了銀子給姑娘攢着的呢。”
傅曉如想到了當年母親在病榻上吃力的支起身子,枯瘦的手拿着一個小匣子,眼睛裡已經不再有光彩,只是死死的盯着她與葉媽媽。她唬得白了臉坐在那裡,葉媽媽抖着手接過那小匣子,兩眼一包淚:“太太你放心去吧,老奴一定會護得姑娘周全!”
那匣子裡是傅夫人在傅府熬了數年以後所剩餘的全部家當,傅曉如知道自己已成了孤女,只有這匣子裡的銀兩是真真實實可以旁身的東西了,想到那個小匣子,就想到了自己過世的雙親,傅曉如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一旁的葉媽媽也陪着紅了眼圈。
“今天叮噹已經試過了,那柳二小姐是個用錢買不動的,看來我只能換一種方法來對付她了。葉媽媽,母親給我的嫁妝銀子要好好計劃着,去收買那些能夠買得動的人。”傅曉如呲了呲牙,那柳二小姐若是不時時務,那自己可得想着辦法去對付她,這銀子自然要派上用場。
“姑娘,那可是有五萬兩銀子呢。”葉媽媽吃了一驚:“收買幾個奴婢哪用得這麼多銀子?”
傅曉如臉上微微一笑,十分的陰冷:“我也沒說要把五萬兩銀子全給花了,但是這銀子的用處……有時候可不是收買幾個奴婢的事情呢。”
葉媽媽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姑娘,你……”
“有錢能使鬼推磨。”傅曉如笑了笑:“明天我去試試那柳二小姐的口風,看看她是不是願意做平妻,若是她願意倒也罷了,若是不願意,我也只能用些別的法子了,誰叫她一定要和我作對呢?”
屋子裡邊似乎沒有一絲風透進來,燭臺上的明珠的焰子忽忽的燒着,照在傅曉如那張的臉上,忽明忽暗,將她的眉眼時而透着光亮,時而淹沒在黑暗裡邊,驀然瞧上去,就如那鬼魅一般。
伴在她身邊的幾個丫鬟婆子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陪着她,傅曉如凝神想了想,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來:“都在愁什麼呢,還不快些去給我端飯進來,吃了以後我繡會子花再歇息。”
鈴鐺應了一聲,掀開門簾就去了前坪側面的廚房,剛剛跨步走進去,就見柳二小姐那丫鬟正蹲在廚房前邊與那管着洗菜的春花嫂子說話,兩人說得興致盎然,笑逐顏開。春花嫂子擡眼見着鈴鐺,招呼她過來:“張嫂還在炒菜,就快了,來歇會磕磕牙!”
鈴鐺瞧着那玉梨的眼神裡邊似乎有一種嘲笑的神情,並不想與她們在一塊,訕訕的說了一聲:“我到裡邊等着。”
春花嫂子見鈴鐺走了進去,撇了撇嘴:“表小姐是個清高人,她的丫鬟也一樣,都不愛搭理人,不比柳二小姐和你,實在太熱絡。”摸了摸手裡的銀角子,春花嫂子笑得格外開心,這柳二小姐一來,萬花園上上下下都打點了一番,雖說只是一個小銀角子,可大家都覺得暖心,哪裡像那表小姐,每日端着一張臉,只有見了龔家的主子才笑得親熱。
“玉梨姐姐。,飯菜好了。”春花嫂子的女兒金枝提了個食盒從裡邊走了出來,將食盒交到她的手裡,還眨了眨眼睛:“張嫂先給你們盛的!”
玉梨接過食盒朝她笑了笑:“替我謝過張嫂,她有心了!”
金枝瞧着玉梨慢悠悠離開廚房院子的身影,在春花嫂子身邊蹲了下來:“阿孃,玉梨姐姐還給了我一個小荷包,我將那銀角子放進裡頭去了。”
春花嫂子摸了摸她的腦袋:“你自己收着罷,這院子裡頭難得有一回賞賜,我就不問你要了。那表小姐眼睛裡沒有咱們院裡的人,打賞只會落到旁的院子裡邊去,特別的夫人與二公子那邊,就見她隔三差五的就會派了那叮噹鈴鐺去拉關係,偏偏都沒有給咱們一個笑影兒!”
玉梨拎着食盒走回內室,將蓋子揭開,香噴噴的氣味便將整間房子溢滿,明媚坐在桌子旁邊看了看那菜色:“與咱們雲州的有些不同。”
“姑娘,我方纔與廚房裡邊幾位嫂子說了會子話,龔府這邊大概情況都知道了。”玉梨將那菜一碟碟端了出來,抿嘴一笑:“龔大人有五房姨娘,龔家的內院可真是熱鬧!今日咱們在大堂見着的那些,都是姨娘生的,龔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出嫁了,大公子……”玉梨頓了頓話頭,眉眼間有些不忍的神色:“大公子前年去了西北投軍,去年戰死沙場,大少夫人連着便回了孃家。”
“哦,竟然有這樣的事情!”明媚有幾分驚奇,這夫君剛剛死,屍骨未寒,做妻子的轉背便回了孃家,看來龔夫人是個不好相與的,大少夫人半分都不想在龔家停留。
自己要在龔府住上一段時間,少不得要了解下龔府的內情,免得莫名其妙就將人得罪了,故此明媚花了些銀子,讓玉梨去打聽了下龔府的秘辛。龔大人家祖上經商,十分有錢,到了他祖父那一代,花錢買了個捐官,也算是脫了商戶身份,變成了官吏人家。龔大人的祖父十分精明,又肯花銀子討好上司,慢慢的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到了龔大人的父親和龔大人這一代,官越發當得大了,日子越發過得好了,簡直快到了白玉爲堂金作馬的境地,真真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那位傅小姐,乃是龔大人的外甥女,龔大人只得一個同胞妹子,早幾年沒了,去年這傅小姐的父親又歿了,龔大人唯恐外甥女兒被傅家的親戚欺負,派人將她接到幷州來,吃穿用度皆和自己女兒一般對待,算是個好舅舅了。”玉梨點頭感嘆:“只是不知爲何她的心思卻歪了。”
這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恐怕心裡總會有些負擔,無論龔大人與龔夫人對她如何好,這傅曉如還是會想東想西,君不見林妹妹那心思,更是細到了極致。明媚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玉梨,你坐下,咱們吃飯,且不管他們了。”
第二日的早晨起來,外邊已經有了金色的日影,推開雕花窗戶,便見牀前落着幾個尚未成熟的李子,拇指大小,瞧着那青色的外皮,便覺得牙齒有些酸。
“姑娘,坐好,我給你梳頭髮。”玉梨取出梳洗的用具,將明媚一頭青絲放下,一雙手飛快的在她的發間移動,很快便盤出了一個如意髻來。“姑娘自己拿着鏡面兒瞧瞧,今日這頭髮梳得怎麼樣?”
“反正比我要梳得好。”明媚笑了笑,拿着兩面鏡子一前一後的照着,忽然間鏡子裡邊怎麼便多出了幾個人影,回頭一瞧,傅曉如帶着兩個丫鬟正站在門口那裡,掛着一臉熱絡的笑容,正在抿嘴望着她。
“柳二小姐起得真早!”傅曉如笑吟吟的說,臉上沒有一絲兒尷尬,彷彿昨日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傅小姐起得可沒比我們姑娘晚,我纔給姑娘梳了頭,傅小姐卻已經是衣裳齊整的過來了。”玉梨站在明媚身邊,看着那傅曉如嬌怯怯的模樣,心裡就有點來氣:“傅小姐,怎麼就這樣早的?”
“我想着柳二小姐定沒有用早飯,想問下柳二小姐想吃什麼?我叫叮噹報去給張嫂,讓她順道做過來,咱們一塊兒吃飯。”傅曉如沒有一點生氣的模樣,仍舊笑眯眯的看着明媚,顯得涵養很好。
“多謝傅小姐如此掛念。”明媚坐回了桌子前邊:“我不挑嘴,隨意罷。玉梨,來給我將這多寶琉璃簪給插上。”
玉梨應了一聲,走過來在梳妝匣裡挑出一支簪子來,比着明媚的髮髻瞧了瞧,然後將簪子給她插在右邊的髮髻裡,一邊拍着手笑了笑:“姑娘,這樣可好?簪子配着耳璫,剛剛好是一套。”
明媚拿起鏡子照了照,忽然鏡子裡多出了一張臉,傅曉如已經貼着自己看了過來,鏡子裡邊兩張臉挨在一處,顯得格外親親熱熱。
“傅小姐?”忍着心中不快,明媚將鏡子放到了梳妝匣上邊,轉臉瞧了傅曉如一眼,站起身來坐到了美人榻上:“可有什麼事情?”
“事情倒沒有,只是想和傅小姐來聊聊天而已。”傅曉如也跟着過來坐在美人榻上:“柳二小姐,你我一見如故,不如姐妹相稱如何?我喊你妹妹,是不是會顯得更親熱些?”
明媚奇怪的掃了傅曉如一眼:姐妹相稱?自己可不稀罕這個突然出現的姐姐,家裡有個大姐柳明珠也就夠了,現在還要多出一個更會演戲的姐姐?而且自己前世看的那些小說裡邊,正妻和姨娘之間好像不少有用姐妹相稱的,聽了便覺得有些彆扭。
“傅小姐,我家中已經有個姐姐,若是和傅小姐以姐妹相稱,恐家中的姐姐會不依呢。”明媚笑了笑,搬出了柳明珠做擋箭牌:“恐會叫傅小姐失望了。”
傅曉如眼圈一紅,拿出手帕子擦了擦眼睛:“柳二小姐,你有所不知,曉如沒有兄弟姐妹,母親只生得我一個女兒,去年父親過世,曉如失了祜持前來投奔舅舅,雖說舅舅舅母待我若己出,可究竟是寄居龔府,孤單得緊……”
“龔家不是有幾位年輕小姐嗎?那正是你的姐妹,何必舍近而求遠?”明媚很是受不了傅曉如的紅眼圈,動不動就裝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現在龔亦奇又沒有在這裡,裝給誰看呢?不知道的,遠遠瞧着還以爲是自己欺負了她。
“那些姐妹都是姨娘所出,眼皮子淺,見識少,曉如和她們始終談不到一起去,昨日見了妹妹,方知世間竟還有妹妹這般驚才絕豔之人,一心想着要好好的和妹妹結交,沒想妹妹卻嫌棄我了。”傅曉如的眼淚倒是真的,手帕子上全是溼溼的。
“傅小姐,我也是庶出的。”明媚不緊不慢的開了口,一雙眼睛很無辜的望着傅曉如:“眼皮子淺,見識少,所以明媚與傅小姐自然也談不到一起去。”
傅曉如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自己怎麼便忘了這一茬事兒,柳二小姐也是庶出的!她懊悔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尷尬的坐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玉梨在一旁憤憤道:“傅小姐,既然你看不起庶出的,何必又巴巴兒來於我們家姑娘攀交情?我們家姑娘都說過了不願意姐妹相稱,爲何你又擅自稱她做妹妹?我們家姑娘幾時認了個姐姐?你莫要逼人太甚!”
一雙手氣得直打顫,傅曉如幾乎要將手中的素絲帕子扭成一團麻花,沒有想到一個小小丫鬟也敢出言不遜的頂撞她!原來在傅家,哪個丫鬟見着她都得趕上來,堆着一臉笑巴結着喊聲“姑娘”,來到這龔府,雖說是寄人籬下,畢竟是龔大人的至親,身份兒擺在那裡,丫鬟婆子們個個對自己都是恭恭敬敬,卻未曾想到一個知府家的丫鬟竟這般目中無人!
“柳二小姐,你的丫鬟似乎太多嘴多舌了些。”鈴鐺在旁邊有些不忿:“哪有主子說話的時候丫鬟插嘴的事兒?”
“那你便是將自己看成主子了?”玉梨笑嘻嘻的望向鈴鐺,臉頰上梨渦深深,瞧得鈴鐺的臉都紅了一片,被玉梨噎得半句話都說不上來。
“傅小姐,你別擔心,若是真如了你的意嫁了龔家二公子,那以後你的姐妹可會多着呢!”明媚拉了拉玉梨的手示意她不要逞強說話:“傅小姐完全不必打着主意來結識我這個妹妹的,我也沒去給旁人做妹妹的心思。”
傅曉如臉色一紅,瞧着明媚有些訕訕然:“我卻不知道柳二小姐這話裡頭的意思。”
這傅曉如真是會裝,自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這也是所謂的大家閨秀要練成的一種神技罷?明媚搖了搖頭,朝傅曉如笑了笑:“你以爲龔家二公子只會娶你一個不成?這次他去雲州便已經定下了一位貴妾,乃是雲州同知家的小姐,生得貌美如花,過了中秋就要擡進府了。”
“什麼?二表哥要擡貴妾了?”傅曉如此時已然顧不得裝柔弱,睜大眼睛望着玉梨:“你說的可是真話?”
“騙你有什麼好處?不用到我家姑娘面前來試探,你那點小心思誰又看不透?我們家姑娘豈是你這種人能隨便攀得上的?你該去找和你想法一致兒的去做姐妹,別找錯人了!”玉梨嗤之以鼻,瞧着傅曉如那張慘白的臉便覺心中舒暢,她將門簾兒一掀,朝傅曉如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傅小姐,我們家姑娘和你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你就別想太多,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吧!”
玉梨自小在鄉間長大,那些撒潑放賴的手段早已耳濡目染,拿了這個來對付傅曉如這樣的嬌小姐真是恰如其分,明媚望着傅曉如倉皇奔出門去的身影,微微一笑:“玉梨,下回你也收斂些,免得旁人說我沒有教你。”
“姑娘,對付這種纏夾不清的,便該給她下狠藥。”玉梨笑嘻嘻的走了回來,伸手按住了明媚的胳膊:“這壞人都是我做了,更能襯得出姑娘的和善,這樣豈不是更好?”
主僕兩人正在打鬧,忽然外邊有個婆子隔着門簾在說話:“柳二小姐,有人給你送東西過來。”
明媚與玉梨面面相覷,初來乍到的,會有誰來送東西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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