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敬則說完後,書房裡就陷入一片寂靜,靜得衆人能聽到燭油在燈罩裡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對於張首輔、莊茂華和韋敬則三人來說,此刻的安靜有些壓抑。
三人維持着作揖的姿勢一動不動,全都在注意顧玦的神色變化。
相比之下,與三人隔着一個書案的顧玦顯得很是愜意,彷彿他們僅僅是在閒話家常似的。
“你們知不知道北地軍有多少人?有多少將領?”
顧玦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個小巧的貓形黑玉鎮紙,黑貓的兩隻前爪搭在前方,優雅地伸了個懶腰,雕工栩栩如生,玉質瑩潤。
其他兩人不知道,但莊茂華作爲兵部尚書,還是知道的,立即就答了:“除了玄甲軍外,北地軍共二十萬,四品以上的將領四十人。”
當他回答時,心裡已經大致猜到了顧玦的打算,張首輔與韋敬則亦然。
韋敬則掀了掀眼皮,作揖的手指微微收攏了一下,又恢復原狀。
顧玦的手指驀然收攏,將那個小巧的鎮紙握在掌心,笑眯眯地說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張首輔:“……”
莊茂華:“……”
韋敬則:“……”
三人皆是無言以對。
他們明白顧玦的意思,只要從北地軍的將領中擇良才升遷,把他們調任到各地衛所,就足以填補那三成的空缺。
新帝在北地多年,這些北地軍的將士與他的情分本就不一般,如果這次他們得到新帝的提拔,必然會感念他的知遇之恩,那麼一旦各衛所度過了新舊交接的磨合期,整個大齊的軍隊將會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齊心。
這應該就是新帝的打算。
張首輔凝目看着顧玦,嘴脣抿成了一條直線,似在思考,又似在憂心什麼。
顧玦的脣角浮現一抹清淺的微笑,慵懶而高傲,優雅又恣意,淡淡地又道:“朝廷需要新鮮血液,所以明年的恩科,朕打算增設武舉。”
這就意味着,武舉之後,朝廷中又會新生一批年輕的武將,顧玦不愁沒有武將可用。
三個閣老的面色又是微微一變。
朝廷增設武舉肯定是好事。
先帝顧琅重文輕武,在位期間不曾開設武舉,朝中的武職多半由世蔭承襲。可是朝廷中的官職有限,大部分位置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家族中能得世蔭的人數也就一二,其他人就只能無所事事,閒散度日。
這一次,新帝增設武舉勢必會引來不少人的關注。
尤其那些勳貴、武將世家肯定樂見其成,甚至於,他們會因爲武舉而支持新帝整治軍中。畢竟由新帝擇的武進士同樣是“天子門生”,意義不同。
新帝等於是以武舉爲籌碼贏得一部分勳貴、武將世家的支持。
三位閣老都想到了這點,神色各異。
韋敬則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眸色幽深,恍若深潭,不見一絲微光。
莊茂華則是歎服,目露敬佩之色。此前他還覺得新帝手段太狠太硬,現在卻改變了想法,新帝的手段可謂是剛柔並用,恩威並施。高,實在是高!
張首輔依然眉心微蹙,半垂着眼簾。
顧玦清冷的目光在三位閣老之間掃視了一下,又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張首輔終於有了反應,擡眼再次看向了顧玦。
很顯然,顧玦在下令玄甲軍拿下這些武將以前,已經深思熟慮地思考過了,也想好了後續該怎麼填補軍中的這些空缺。
對顧玦來說,拿他信任的班子把這些失職的武將替換掉,他就可以把兵權牢牢地抓在他的手裡。
其實,歷代帝王中也不乏類似顧玦這種喜歡由自己來把控軍政權的君主,畢竟帝王是多疑的,也是專權的,自然喜歡任命、重用自己的心腹。
但是,歷代天子就算要用自己的心腹,也都是穩紮穩打地慢慢替換掉那些前朝舊臣,至少也要用上一兩年,甚至是更久的時間。
哪有像顧玦這般剛登基三個月,就把整個軍隊系統全換了。
現在的大齊就如同一個傷痕累累的傷患,很多傷口已經化膿、腐爛,顧玦一向殺伐果斷,所以他的解決方案就是一刀子直接切下去,一次性切除傷口上的膿瘡與腐肉。
他的出發點當然是好的,可手段未免太激進了點,他可曾想過萬一新的將領鎮不住各地衛所呢,萬一某些衛所因此起了譁變?
這會出大亂子的!
張首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斟酌着言辭徐徐道:“皇上,增設武舉可爲朝廷選拔將才,於國於民有利,可是,武進士大多隻是將才,難以成爲運籌帷幄的帥才……”
張首輔說得是實話,武舉考的是答策與武試,從中脫穎而出的武進士其實不過擅紙上談兵,與實戰是兩回事。
大部分的武將都是靠着在軍中多年的實戰經驗一點點地成長起來,這些剛選拔出來的武進士沒個三五年也用不上。
張首輔覺得恩科武舉是個好主意,得大張旗鼓地辦,接下來新帝完全可以用三五年的時間來培養新的將才,同時把那些失職的武將一點點地架空。
可惜,他後面的話都沒機會說出口了,顧玦打斷了他,雲淡風輕地反問道:“首輔覺得誰是帥才?”
“……”張首輔啞口無言。
大齊朝當然有帥才,只是屈指可數。
一個帥纔不僅有統領全軍之能,而且必須有輝煌的戰績與功勳,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軍中擁有超乎常人的威望,成爲一個近乎信仰般的存在,唯有這樣的人才能被稱爲帥才。
在大齊朝百餘年的歷史中,能稱之爲帥才的人不超過五個,顧玦是其中之一,太祖皇帝也是其中之一,可大齊有幾個“顧玦”、幾個“太祖皇帝”呢?
這一次被顧玦拿下的這些武將中也不乏戰功赫赫之輩,可是他們的那點戰功要是與顧玦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也就是說,這些人最多是將才,是可以被人替代的,帥才纔是不可替代的,象徵着一個時代。
打個比方,假如顧玦沒有登基爲帝,他也不會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他勢必會以“宸王”之名名留青史,在大齊以後的朝代,民衆會知道大齊有顧玦這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名將,卻不一定會知道先帝顧琅。
顧玦大概也看出了張首輔臉上的動容之色,接着道:“將才也好,帥才也罷,朕不用‘蛀蟲’。”
三位閣老皆是神色一凜。
顧玦隨手把那個貓鎮紙放在了書案上,發出“啪”的輕響,語聲淡淡地又道:“若是怕人心惶惶,你們就去安撫人心吧。”
“不然,朝廷養這麼多人做什麼?”
“總不能事事都要朕來操心吧。”
顧玦的語調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從始而終,他的神情語氣都很平靜,帶着一種遊刃有餘的從容自信。
張首輔:“……”
莊茂華:“……”
韋敬則:“……”
三位閣老又一次沉默了。面對這位新帝,他們每每都是處於下風,全然被對方所壓制。
這時,跟着門簾被人從外面打起,一道頎長瘦削的身影走了進來。
一派儒雅的蘇慕白信步走來,一直走到了張首輔的身旁,對着顧玦稟道:“皇上,許池、薛子易、程徽言、伍彥棋……”他倒背如流地一口氣報了一連串名字,連一個停頓都沒有,“都已經拿下了。”
每一個名字都令三位閣老心驚,但是顧玦連眉梢也沒動一下,果斷地下令道:“着三司會審,結果昭告天下!”
顧玦說是讓三司會審,其實就等於判了他們斬刑,畢竟三司會審意味着按律法判刑,結果只有一個“死”字。
“是,皇上。”蘇慕白平靜地作揖領命。
三位閣老都知道蘇慕白是故意選在這個時候來複命,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他們也沒再勸顧玦,他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一點,他們勸不住顧玦的,早在顧玦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個有主見、有手腕、有魄力的君主。
他就像是泰山屹立不倒,像那傳說中的神兵利器般無堅不摧,像浩瀚的夜空般足以容納萬千星辰……讓人不敢小覷。
有這樣的一個君主,也許是大齊之福,但是對於臣子而言,他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了他們的背上。
就在這種複雜的心緒中,三位閣老從承光殿中退了出去,而蘇慕白則被顧玦留下說話。
承光殿外,夜幕已然降臨。
五六個官員正焦慮地等在外面,一見三位閣老終於出來了,忙迎了上去,試着打探消息:
“張首輔,皇上怎麼說?”
“他們到底是犯了什麼事,怎麼就突然被拿下了……”
既然顧玦已經下令着三司會審,這個案子也就是不是什麼秘密了,莊茂華大致說了前因後果。
那些官員聽着,神色越來越凝重。
其實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從兵部聽過一些風聲,知道新帝令兵部調查“吃空餉”的案子,只是他們沒想到新帝說拿人就拿人,還一次性拿下了這麼多高品階的武將。
俗話說,拔出蘿蔔帶出泥,這些武將要是入罪,勢必也會牽連到他們的下屬,恐怕整個朝堂都要震上一震。
韋敬則眉宇深鎖,長吁短嘆地搖了搖頭:“我也勸過皇上水至清則無魚,可是……哎!”
“早就聽聞皇上從前帶兵打仗,一向殺伐果敢,治軍嚴厲,果然是名不虛傳。”
明明韋敬則是在誇顧玦,但聽在在場的這些官員耳中,卻品出了別的滋味來。
顧玦的手段太強,性子更是強勢,他的“殺伐果敢、治軍嚴厲”在打仗時是優點,可當他作爲天子御下也是這般時,就讓人不得不擔憂了,衆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一個略顯矮胖的中年官員看了韋敬則一眼,憂心忡忡地說道:“脣亡齒寒,韋大人,等皇上處理完這些人,是不是就該輪到我們這些文臣了?”
他這句話道出了在場很多人心中的憂慮。
自上個月顧銘的案子後,朝廷中就隱隱有了一種風聲,朝臣們開始擔心新帝在整治軍中與宗室後,接下來是不是要針對文臣下手了。
他們都是先帝顧琅留下的舊臣,顧玦若要針對文臣,很可能會拿他們開刀。一旦他們被治罪,家族中青黃不接,恐怕就要從此沒落了。
一種不安的氣氛瀰漫在衆人之間,衆人不由就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又彷彿有很多隻螞蟻在他們心頭爬來爬去。
“各位稍安勿躁,”張首輔花白的眉毛一動,徐徐負手,神色間安然沉靜,“皇上做事向來是有分寸的。”
他也只是點到爲止地說了這麼一句,就負手離開了。
莊茂華和兩個官員急忙追着張首輔,也走了。
只餘下韋敬則和另外幾個官員還站在原地,那個中年官員目光遊移地又道:“韋大人,皇上真打算明年增設恩科武舉?”
“是啊,朝廷真是用人之際,皇上求賢若渴。”韋敬則一邊說,一邊回首望着承光殿的方向。
他的腦子裡還在回想顧玦方纔說的那些話,眸中陰晴不定地閃爍着點點幽光。
外面的這些議論聲也傳入了顧玦與蘇慕白的耳中。
蘇慕白笑吟吟地說道:“九爺,您這魚餌投得妙。”
“魚上鉤了沒?”沈千塵隨口問道,從後面的碧紗櫥走了出來。
她剛在裡面小睡了一會兒,才醒,此刻那張精緻的小臉上還有幾分慵懶之色。
蘇慕白一看沈千塵來了,立即站起身來,連才喝了一口的那盅龍井也顧不上了,敷衍地丟下了一句:“九爺,我還有事,先走了。”
蘇慕白知道沈千塵最不喜歡他們夜裡來找顧玦,生怕被她教訓,一溜煙地跑了。
沈千塵根本懶得在蘇慕白身上分心,徑直坐到了顧玦的對面,她把雙手交疊地放在書案上,然後下巴撐在手背上,眨巴眨巴地看着顧玦,等着他回答。
顧玦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意味深長地說道:“願者上鉤。”
清冷的嗓音在這寂靜的夜晚分外誘人,彷彿一根羽毛輕輕地撩在人的心尖上。